1914年11月4日,星期三
帕尔·凯莱门在图尔卡以北受伤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满天星斗,空气冷冽,还有一轮明月。帕尔·凯莱门的马极不情愿地勉强离开了温暖的马厩,走入刺骨的寒风中。军队又再次撤退了:前进,后退,再度前进,又再度后退。由于目前正在建立一道新防线,因此他们收到的命令就是确认撤退的部队不会卡在中途不动。新的防线应该在凌晨两点左右就会设立完成,届时希望可由已在前往山隘途中的新进步兵驻守。凯莱门和他手下的轻骑兵所接获的任务近乎不可能完成,因为在黑暗中实在很难对整体情势有任何掌握。道路上一片混乱。夹杂于道路上缓慢蠕动的士兵、马匹、货车、枪炮、弹药车与驮骡间,他们简直如逆水行舟。
月光下,白雪间,他依稀看见几条长长的黑色条纹,那是刚挖好的战壕。他可以听到步枪声——俄军已从那里开始向前推进。他注意到撤退的士兵人数渐稀,但还是有一群群四散逃难的部队。凯莱门与他的部下帮他们指引了方向。路面结了冰,像玻璃一样滑溜,因此他们只得下马,牵着马徒步前进。凯莱门在日记里写道:
这时候,俄军的大炮已开始对整个前线区域开火。我再次上了马,朝那个方向前进。月亮已经西沉,空气寒冷刺骨,天空又蒙上了一层乌云。手榴弹与榴霰弹的黑烟悬浮在云层底下。
有些军用马车就遗弃在路边,没有士兵也没有马匹。经过那些马车的时候,突然间我的左膝感到一阵剧痛,同时我的马也不肯再继续前进。我猜我的腿可能是在黑暗中撞上了什么东西。我摸了摸疼痛的部位,然后本能地将戴着手套的手举到面前。手套上有一股温暖潮湿的感觉,这时我的膝盖开始传来一阵阵的抽痛。
我对身边的莫戈尔说,我认为自己中弹了。他骑上前来,发现我的马臀部也有一个小伤口。不过,我和我的马还是跟得上队伍的步伐。我不可能在这里下马,这附近根本没有急救站。此外,到前线的步兵护理站则更加危险,因为那里现在正遭到炮弹的猛烈轰击,我们目前只能尽可能地走远一点儿。
莫戈尔以各种简单而体贴的方式努力转移我的注意力。他安慰着我的心绪,向我保证我们一定很快就会遇到行军部队,部队里必然会有随行的医生。
天色愈来愈亮。太阳从东方升了上来,射出刺眼的光芒。天空一片明亮,被白雪覆盖的高山与深绿色的松林形成强烈对比。我觉得我的腿似乎在不断长大,变得愈来愈长。我的脸仿佛有火在烧,只能用僵硬的手紧抓着缰绳。我的马实在是一匹聪明的好马儿。它的脚步仍然平稳,在满地的雪块当中择路前进。
最后,我们终于抵达了隘口的南坡。在这里,山壁遮挡了寒风,道路也不再那么难走。等到太阳完全升至我们前方的山谷上空,我们已经可以看见一座村庄零散分布的房屋了。
我们在市集遇见沃什,他焦急地询问了我们迟到的原因,听了莫戈尔的说明后又显得更加惊慌。村庄的学校已在夜里被匆匆布置成护理站,于是我在沃什与莫戈尔一人一侧的护送下骑马进入了学校大门。
我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了起来。我下不了马,我的左腿已经没有知觉。两名急救人员把我从马鞍上抬下来,莫戈尔随即把我的马带开。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我放了下来。我的左脚一碰到地面,积在靴子里的血便泼溅了出来。年轻不懂事的沃什竟在这时将他的随身镜举在我面前,于是我看见了一张老迈又蜡黄的陌生脸孔,一点儿都不像是我自己的脸。
这天,弗朗茨·卡夫卡聆听了东部前线生还者的亲身经历。
布拉格已是深秋。弗朗茨·卡夫卡继续将战事隔绝在外。最好的情况下,它只是平添几许恼怒而已;旅行变成了苦差事,车次延误、检查及挤车。所有信件都会被检查;这不只意味着写信必须注意措辞,更代表着信件需要更长时间才能送达收件人手中。粮食愈来愈贵,有些物资难以获得。[50]许多朋友与熟人都被征召入伍,消失了。在街上,他像其他人一样,开始“又惊又怜”地注意到一种前所未见的新景象:前线送回了在战场上残障或受伤的士兵。
卡夫卡前一阵子有些不错的时光。10月大部分的时间,他都请假没到劳保局上班。同时他尽力压制那些让他苦恼、侵占他生命与时间的一切事物,包括战争、工厂与菲丽丝。他要全心全意投注自己唯一感兴趣的事——写作。他已经完成短篇小说《在流放地》,而《审判》的写作也有所进展,还写了另一部小说《美国》的初稿。他常独坐在聂鲁达巷公寓的书桌前,直到清晨五点钟。这期间,他也开始睡得比较好了。然而,他却开始受头痛之苦,感觉近似偏头痛。头痛没发作时,他还提心吊胆,生怕会再次发作。[51]
另外,他又重新联系菲丽丝·鲍尔了。这像一把双刃剑,有利有弊。
这天,他见到妹妹瓦莉的丈夫约瑟夫·波拉克。妹夫深受战场所经历的一切的冲击,最后获准离开前线,返家休养。在日记里,卡夫卡如此描述波拉克:
他尖叫着,勃然大怒,像疯了一般。关于鼹鼠在他下方挖战壕的故事像天启一样,告诉他要从下面移出来。他才刚爬出战壕,一颗子弹就正中在他后面爬行的士兵,那士兵趴在鼹鼠上面。还有他的小队长。大家清楚看见小队长被俘。然而,隔天他就被人发现全裸倒在森林里,全身被刺刀刺伤。这可能是因为小队长身上或许有点钱财,敌人打算搜身抢劫他,但“身为军官”的他拒绝就范,不让敌人动他。波拉克从车站出来的路上遇见自己的老板(过去,他对老板崇拜至极,近乎荒谬),见他盛装、全身散发着香水味、颈上挂着剧院用望远镜,准备去看戏,顿时惊怒地号啕大哭起来。老板给了他一张票;一个月后,他就依样画葫芦,上剧院看戏。他看的是《不贞的埃克哈特》,一出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