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堂中对
张松龄被禁足之后,李昭凤又陷入无事可做的日常。
不知是否当时被这莽撞少爷吓着了,这两日竟然再没听到左邻陈氏的抱怨。
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心想高夫人才让自己在外“看管”张大少爷,不出一日就又惹出了事来,不知这一两五钱的银子还能不能如实发放。
正揣测时,就看见裴七和几名皂衣立到了门前。
裴七笑嘻嘻说:“李二哥,走一趟吧。”
李昭凤心里一咯噔,心想这张知州该不会这般小心眼吧,也没闯什么大祸,况且他一堂堂知州还能让小小巡检拿捏了不成?
张宝也从屋中冲了出来,手里还拎着做饭用的铁勺,护在李昭凤身前,警惕道:“你们是来抓凤哥儿的?”
李昭凤心中有些感动。
裴七不解道:“我们抓李二哥做什么?衙门里来了大老爷,点名要见李二哥呢!”
“大老爷?”李昭凤不解。
裴七点头,说道:“是大老爷,还是南京来的大老爷,听说只在徐州待一日呢。”
这下李昭凤反而摸不着头脑了。
裴七都说是大老爷,那说明要见自己的这人,官职肯定是比张士汲要高的。
况且还是从南京来的京官,只在徐州待一日,还要点名见自己?
但自己如何猜测,都不如见上一面再说。
李昭凤整理了下衣冠,换上一幅严肃神色:“带路!”
………
州署衙门中。
左懋第尚在与张士汲聊着朝中政事。
连久不出宅的高夫人,都亲自出来给二人端茶倒水。
左懋第连忙半起身接过,道:“夫人不必如此。”
张松龄则是站在父亲身后,与夏完淳遥相呼应,心里一直惦记着没听完的话本,萎靡不振。
正摇头晃脑时,忽看见堂外一熟悉身影。
他顿时提起声音来:“李昭凤来了!”
左懋第停下动作,夏完淳也扭头看去。
只见李昭凤风尘仆仆,刚一进入堂中,视线稍好些。
就看到高夫人端着茶盘,在为左懋第摆置茶盏。
不禁心中一惊:好家伙,果然是大人物!左懋第在左,张士汲在右,身后还立着一高一矮两个童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要三堂会审呢!
“草民李昭凤,见过诸位大人!”李昭凤姿态放低了些,不知这“大老爷”身份,他不敢再自称晚辈。
左懋第和气道:“不必多礼,只是与士汲谈论到你,我心生好奇,便教人唤你过来瞧上一瞧。”
高夫人在旁说:“左大人,此子才学不浅。”
“既然夫人都这样说了,那定然假不了。”左懋第笑笑,看向李昭凤问道:“你都懂些什么?”
李昭凤想了想,回答:“什么都大概懂一些。”
他当然没说假话,古文八股人家是行家,可算术、地理、天文……这些,自己虽然不是专家,但肯定也能懂一些的,多少都能扯两句出来唬一唬人。
左懋第忍俊不禁,道:“此话可是狂妄了,我若是问你朝廷政事你也能懂?”
李昭凤回道:“也……能懂一些。”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顿时,堂上笑声一片。
显然,是觉得此人有些说大话了。
不过这也实属正常,毕竟键政是人的天性。
茶馆里,会有商贾指点江山。
书院中,会有士子激昂文字。
就连青楼里,也会有恩主拉着姑娘小手,诉说心中抱负。
左懋第不以为意,问道:“天下大势你可看的明白?”
“建虏、闯贼,还有我大明。”李昭凤答道。
“你说的这些,三岁孩童都知道。”左懋第饮下一口茶水,笑道:“说些我不知道的。”
“大人想听什么?”
“说说你对建奴怎么看。”
李昭凤迟疑片刻,说道:“建虏实为我朝头等大敌,一年之内,清军必定南下。”
张士汲一颤,惊恐的望向堂下青年,怎么也想不到他敢说出这种话。
左懋第笑容凝固,按耐住心中诧异,缓缓将茶盏放下,沉声道:“为何?”
他同样认为,建奴有以夷代华之心。
所以此刻出使他心有不愿,但命令如此,他又只能无奈接受。
甚至在出发之前,他还给家中亲眷留下了一封遗书。
但就算再怎样推测,他也从没认为满清会在短期时间内南下。
或许是三到五年,或许是五到十年。
未来或许一片渺茫,但至少还有片刻的喘息时间吧?
只见李昭凤缓缓开口道:“其一,便是野心,这都不需我多说。至于为先帝报仇之言,几分真,几分假,诸位大人心里比我更清楚。”
左懋第点点头,表示赞同。
“其二,则是实力。他们早在关外之时,就已经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非以坚城固守则难以一战。如今他们驱兵入关,又有无数望风倒戈之将。”
“这些降兵降将出身我大明官军,了解我大明的战法,清军每凡攻略土地,皆以汉人兵马为前锋,若有战机,他便全军压上。若不可力敌,则鸣金收兵。这样下来,仗怎么打,他们都没有大的损失。”
左懋第沉思,脸色逐渐晦暗起来。
以他自己换位思考,就发现事实果如其言。
曾经王朝盛世时,对外攻取皆以胡虏兵马为先。
现在人家入主中原,肯定也不会傻到先拿自己人送命。
张士汲见气氛不对,急忙插嘴道:“只凭这两点,只能证明建虏狼子野心,但又如何能断言清军会在一年内南下?荒唐!”
李昭凤又道:“如今清军之中,可用之人实际以汉臣居多,许多还曾都是先帝时期的佐政大臣,而他们大多数人,出身江南大族,家中亲眷都在江南。”
“就算多尔衮和福临无心发兵,那些汉人大臣难道就甘心龟缩北方吗?难道就不会担心我们对其家眷施以报复吗?”
“你是说,到头来会是这些汉人,催着满人来打我们汉人?”张士汲气笑了,反问道。
这种事情在他看来多少有些离谱。
若是清军南下,他徐州紧临黄河,莫非不是首当其冲了?
但左懋第却仿佛一下被抽空身子,无力的靠在椅背上,缓缓开口:“他说的是对的。”
他不了解女真人是怎么想的,但他了解自己人是怎么想的。
但凡他们心中还有一丝廉耻之心,都不至于见降了建奴。
那些降臣做出这种事来,完全是有可能的。
但令他惊异的是,眼前青年虽然年龄不大,可思路清晰,料事不以当下,皆以大局来看。
凭这简单几句对话,左懋第已经在心中,对他摈弃了年龄与身份的偏见。
所以,他下意识开口询问:“那依你所见,我朝该如何应对?”
李昭凤不知如何回答,现在的江南,从下到上都已经烂干净了,整个国家就像是老朽的病虎:
它的嘴里长满了蛀牙,无法进行捕食。他的指甲嵌进了肉里,若是斩掉则无法行走,若是放任不管那便时时刻忍受钻心的疼痛。
还有的救吗?这样的病虎,即将就要被野猪拱死了,能死的好看一点,恐怕都是奢求。
李昭凤绞尽脑汁,只想着用什么样的说辞才不至于触怒堂上几位。
最后,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朝廷若是提早构筑黄河防线,利用天险尚有防守之力。”
左懋第追问:“防守…防守……莫非就没进攻的可能了?”
李昭凤答:“如今山东、河南两地权力空虚,建虏未在两地建立有效的管制。若是朝廷能趁此机会发大军渡河北上,也有收复失地的可能。”
左懋第暗自思量,越想越有一种乏力感。
片刻后,他露出既有些凄凉,又有些自嘲的苦笑。
南京城内,各部臣僚在忙着党争。
江北诸府,四大藩镇在忙着搜刮。
发兵,发谁的兵?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思管你这些。
此事若是马士英提出来,东林党就要反对。
若是由东林党人提出来,马士英就要反对。
指望这样的朝廷能做点事出来,还不如说等着多尔衮和福临善心大发,自己带着满人退出关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