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海河争利背后疑云
王宗沐枯坐在书房的座椅上,仰望着书房的天花,怔怔出神。
要说在明代,漕运总督的权力是很大的。漕运总督始设于景泰二年,品级为正二品,和六部尚书一个级别;漕运总督驻节于南直隶淮安府城,不仅管理南方七省的各督粮道,还兼庐凤巡抚,管理凤阳府、淮安府、庐州府和徐州、和州和滁州3州行政事务。
权力不可谓不大,级别不可言不高,可那只是纸面上的。
明朝施行的是流官制度。所谓流官制度,就是:官员由朝廷任命,有品级、有任期、不世袭,且高阶官员往往不能在自己户籍所在的府和布政司任职。
流官制度本是为加强中央集权的有效控制手段,但是明朝万历以前的流官,任期往往偏短,只有一到两年,很多官员到任上,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得离任了。
而且流官制度还有一个弊端,那就是上层的高阶主官是朝廷空降的,但是,低阶的属吏和差役却是本地的,而这些属吏和差役又往往和地方上的士绅、富商联系紧密、盘根错节。
况且,明朝在官职设立上,深谙制衡之道。单说漕运一事上,各省的粮草征收和押运归漕运衙门管,可是河道的修缮和治理却归驻山东济宁的河道总督衙门管;而且,漕运衙门也不是漕运总督一个人说了就算,朝廷还另外设立了漕运总兵,负责管理护卫漕粮的漕标和洪泽湖水师,而漕运总兵又由南京五军都督府委派、归南京兵部节制。
负责押运漕粮的官差则是押运通判的麾下,而押运通判多为南京户部差遣。
漕运总督衙门本身就只有书吏二十多人,负责办理文书工作。
而王宗沐作为漕运衙门的主官,却一心配合内阁首辅高拱推行海运,这可是触犯漕运衙门自身和南直隶权赫、士绅和富商整体利益的事,可想而知王宗沐作为漕运总督在南直隶和漕运衙门有多不受待见了。
权力,一旦失去了执行者的配合,那就只能是停留在纸面上的权力了。
是以。
在宿迁大堤上的时候,王宗沐沉默地看着那些精壮的甲士从一户户村舍里掳走男子;任由大堤上看守的武卒虐待被征召徭役的民夫。他不是不想管,而是不能管!因为治河,那是河道总督的职权范围。
而在淮安城内,王宗沐沉默地看着那些押运漕粮的官差在城中为非作歹、欺行霸市。他也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因为这些官差都是漕运总兵和押运通判的部属。
更别说上个月,王宗沐欲走海运,结果十船覆没六船……
但是王宗沐出身寒门,终归不是那种甘心就此堕落和碌碌无为的庸官,片刻后,重新调整好心态的他,便对着门外吩咐道:“去请沈老先生、成御史、汪通判和柳师爷来本督书房!”
“是,大人!”门外书吏应声离开。
镇江府北固楼。
魏国公府的柳柏先生一边扫视着坐在自己跟前的陆钱林、郝富和叶淮客三人一边口中说道:“那便与三位员外说定了,于今年岁末年敬之外,仅此次运河阻塞之利得,镇江陆家和扬州郝家各分润纯色才有二百万两,淮安叶家分润五百万两!”
“柳柏先生!”叶淮客闻言立马站起身,对着柳柏先生说道:“柳柏先生,此次运河阻塞,这陆、郝两家皆是利得;可我叶家在淮安可只有损失呀!光我叶家的铺子就被砸了好几家,为何我叶家分润反比陆、郝二家要多?”
“嗯?”柳柏先生斜视着叶淮客,眼睛微眯:“叶员外这是企图戏耍公爷和诸位南直的老大人吗?尔那几间铺子,本就是为了过手的银两有个名目而设立,尔偷偷送给押运通判三百万两白银的盐引,请其安排差役专为尔砸铺毁迹,真当他人不知?叶员外这究竟是欺公爷年少还是欺南直的诸位老大人老眼昏花了呢?如此偷奸耍滑,叶员外莫不是想将尔送给那押运通判的盐引和这些年通过这些铺子所获的利得一起带到锦衣卫的诏狱里去不成?”
“小民不敢!”叶淮客吓得赶紧离座,浑身颤抖地伏卧在柳柏先生的脚边,口中颤颤巍巍得说道:“是小民利欲熏心,还……还望柳柏先生海涵!请柳柏先生放心,小民定当将那五百万两分润如期如数解运至国公府上。另……”
叶淮客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柳柏先生,又立马低下头说道:“小民将在解送五百万两白银的同时,另外再送两百万两至柳柏先生的府上,还望柳柏先生高抬贵手……”
柳柏先生鄙夷地瞪了地上的叶淮客,没有对他再多言语了。转头看到坐在一旁的郝富欲言又止的样子,又冷淡的开口道:“怎么?郝员外也想效仿叶员外不成?”
“不敢!不敢!”郝富连忙摇手否认,然后从衣袖中掏出一叠盐引塞入柳柏先生的手中,谄媚道:“实是有件事,要烦劳柳柏先生代我等向公爷和诸位老大人们进言。小民听说,那朝中的高元辅和淮安漕运衙门的王总督大人,一心想要复兴海运,柳柏先生您是知道的,我等行商,全仰仗这运河之利,若是朝廷果真行海运而废漕,恐我等在这运河一线的生意便要荒没了,此事,还望公爷和诸位老大人替我等小民斡旋一二。这是孝敬给先生您的,还望笑纳。”
柳柏先生拿起盐引看了一眼,这是价值三百万两白银的,嘴角微微上扬:“看来郝员外要比叶员外通晓事理的多呀!他日独霸这运河沿线的商路,也未可知啊!”
说完,柳柏先生便将那叠盐引收入衣袖之中,然后说道:“此事郝员外放心,公爷和华亭徐阁老早已有所布置,尔等办好自己的差事即可。”
淮安府漕运衙门。
王宗沐的书房里便聚集了四个年岁大小不一的男子。
站在最左边的,便是之前陪同王宗沐一同去宿迁大堤上的绿袍官员,他便是成巡漕御史,名唤成直,字肃之,山东安乐县(今山东广饶)人,年方三十五,为人正直,颇有担当,很受王宗沐器重。
站在成直旁边年岁大一些、身穿青色鹭鸶补子团领衫的,就是汪通判了,汪通判是淮安府海州(连云港)人,全名汪可通,字潮岩,今年四十有六,也是寒门出身,家住海边。
另外的一老一少都是浙江人。
其中一位发须花白且已弯腰驼背、身穿粗布交领直身的高龄老人便是沈老先生,沈老先生名唤沈整,杭州人士,乃正德元年生人,今年已六十六高龄。沈整是明朝中叶著名的造船家,祖上曾随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家中保留有多种宝船、福船、广船设计图;沈整是大明杭州卫水师堪属船匠,曾多次向杭州卫水师千户龚敬,敬献海船设计图。但由于嘉靖年间大明水师败坏不堪,龚敬本是一个贪官,沈整始终不得重用;沈整一生不得志,空有一身高超的造船手艺,却是潦倒一生。与其他船匠一般,私下里成为上官的私匠,用手中高超的手艺为上官打造多年的家具,以为上官换钱。
王宗沐是浙江临海人,上任漕运总督后,为积极配合内阁首辅高拱推行海运政策,经多方打探并贿赂杭州卫将官,才将沈整请到了淮安。
另一位头戴幅巾、身穿黑交领素色深衣的中年男子便是王宗沐的师爷,姓周柳,名铭书,字海青,是浙江绍兴人,徐渭的老乡,其父是和徐渭、沈炼、萧勉、陈鹤、杨珂、朱公节、钱楩、诸大绶、吕光升并称“越中十子”的柳文。柳铭书自幼便对大海充满兴趣,幼年常随浙江渔民出海,对海上的气候、潮向、洋流等有颇多研究。
王宗沐站起身,从这四个自己的得力臂助的面前挨个走过,然后转身对着他们说道:“眼下的处境,想必各位都已有所了解。朝廷限某于下月,务必将漕粮运抵京师,可眼下黄河决口,泥沙灌入淮河,运河自宿迁以北尚在修缮,不能通行;某本计划于素月将漕粮通过海路运抵京师,不成想,竟十船没六,损失颇大。现今之局,如之奈何?还望各位教我。”
说完,王宗沐朝着眼前四人恭敬地作了一个揖。
“大人千万莫要如此!”沈整老先生和通判汪可通赶紧上前将王宗沐搀扶起来。
沈整老先生和通判汪可通年岁或比王宗沐大,或和王宗沐差不多,受了王宗沐一礼倒也没什么。可年轻的柳铭书和成直却是万万不敢托大的,他们先是侧过身,算躲过了王宗沐的礼,然后两人又赶紧给王宗沐作了一个长揖,言道:“人大休要如此,可折杀我等了!”
礼毕,众人方才谈及正事。
巡漕御史成直率先开口道:“今早,吾陪同总督大人一同前往宿迁,与河道衙门会商,河道衙门死活不肯开闸放漕船通行!以卑职愚见,指望从运河北上,怕是不成了,还是得走海路!”
“说的轻巧!走海路,怎么走?大人方才不是说过?去月欲走海路,结果十没六!”汪可通说。
“那还不是你们南直人个个都贪图私利、摈弃公益、监守自盗所致!”成直立马回呛道。
“什么叫我们南直人?!”汪可通也不甘示弱。
“好啦,好啦,二位大人且莫争吵。当此之时,大家还是更应该和衷共济才是啊。”眼见二人便要吵起来,师爷柳铭书赶紧出来打圆场,然后对着王宗沐说道:“东翁容禀,此时就算是要走海路,怕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人手方面,押运的差役是押运通判的麾下,而护卫的水兵则归漕运总兵节制,此二者又都为南京所牵绊,并不肯用心于海运之事。物料方面,目前清江督造船厂下辖的京卫、卫河、中都、直隶四大总厂中,只有位于山东临清县的卫河船厂能生产一百料的遮洋船,且还多用旧船木料拆卸拼接而成。再说这海上,自南通州至天津卫的海路,至今尚未探明水下暗礁、沟壑不说,但说这气候、风向,此时正值四月,海上季风忽南忽北,而东海海流,自古便是由西南往东北方向流动,船舶行驶海上,如若不借助强劲的东南风向,稍有不慎便会飘至朝鲜和倭国。因此,还望东翁钧鉴,此时并非尝试海运之最佳时机!”
王宗沐沉吟良久,柳铭书说的,他又何尝不知道,只是这漕粮对大明至关重要,但凡漕粮三月不至,大明的北境边军便有哗变的可能,京师便有覆巢之危。
片刻后,王宗沐才对着汪可通问道:“潮岩在山东和浙江等地重新招募水兵之事,进展的如何了?”
“难啊,大人!”汪可通大叹一口气说道:“大明自行海禁之策后,善驾舟远航者,本来甚少!为数不多者,抛去前些年自行偷偷出海加入倭寇的外,所余者,自元辅推行开关后,都已被沿海商户雇佣。我们衙门用以招收水兵的银响,和那些富户们开出的雇金比起来,九牛一毛。是以,设立于山东和浙江等地的招募之所,几乎都处于无人问津之态。不知大人可否再上书朝廷,再拨些银两?自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卑职想,只要我们的银响定额设在那些富户的雇金之上,总还是能招些兵勇的!”
“不可!”王宗沐断言拒绝。
朝廷从嘉靖后这几年的税收支用状况,王宗沐最是清楚,早就入不敷出、寅吃卯粮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官员的俸禄,大明官员俸禄低不说,从宣德年间宝钞作废后,就一直没有正常发过,向来都是胡椒等实物折俸,从嘉靖二十一年以后,竟连实物也不能发全了,累年积欠。
大明那么多官员为什么都恨严嵩?是恨严嵩贪污受贿?擅权专政、残害忠良?还不是因为从严嵩当上首辅后,俸禄就没发全过!可这能怪得了严嵩吗?严嵩被抄家罢免饿死在自己的墓穴里,儿子被腰斩,大明朝廷发不出俸禄的状况可有一丝好转?
都说大明官员,无官不贪。这也没法子呀,本来俸禄就低,这还常年积欠,不贪,那不得饿死了。
就连拨给王宗沐造船的这六十余万两白银,那都是高拱东拼西凑、左右腾挪硬给王宗沐凑出来的,王宗沐哪敢再张口要银子。
“大人。”一向沉默寡言的沈整老先生这时开口了:“恐怕招募不到水兵还不是目下最棘手的。方才柳师爷已经说过了,清江督造船厂下辖的京卫、卫河、中都、直隶四大总厂中,只有卫河船厂能生产一百料的遮洋船;卫河船厂设在山东临清县,原不归我漕运总督衙门所辖,是嘉靖三年(1524年),经工部尚书上奏建议,决定裁撤临清的卫河船厂管理机构,将其下属的十八个分厂并入清江船厂,与清江原来辖下的京卫、中都、直隶三大厂并列,这才归于我漕运总督衙门管辖。可成于斯也败于斯!清江督造船厂的督造官和多数厂官本就抵制海运,草民受大人委派,在卫河船厂主持海船建造之时,其人多有刁难和掣肘,几不配合,是以海船建造进展极为缓慢!”
“这些罔顾天下的行行子!”成直骂道,而后又对着王宗沐说道:“大人!国事艰难,大人还是修书元辅,请元辅在京师早做筹谋为上!”
“哎!如今看来,也只得如此了……”王宗沐无奈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