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下海(下)
战争结束后,在马歇尔计划[1]之下成立了一个世界性机构,对在战争中遭受重创的地区提供救济。在亚洲所有的地区中,受创最重的是中国。
繁殖更多水牛或建造新的捕鱼帆船是没有意义的,那会耗费太多时间。何况在机械时代,它们迟早会被取代。所以在联合国负责处理救济计划的管理单位,引进自动拖拉机和柴油动力渔船来取代水牛和捕鱼帆船。
更重要的是观念的交流。救济总署总干事菲奥雷洛.亨利.拉瓜迪亚将军[2]指出:「举例来说,我们可以把在台湾使用的脚踏开关打谷机引进到中国大陆,那里的农民仍然用双手、臂膀和酸痛的背部在脱粒。我们可以把大陆所使用的、在推进中切割的锯子引进到台湾,那里的锯子在推拉切割时叶片会震动。」
在此同时,超过总人口百分之九十的文盲困扰着中国,其中大多数是农、渔民。要让他们操作拖拉机或机动船舶,必须接受训练。复兴岛这一小块上海郊外的空地,就被指定作为训练基地和救济物资的交接所。滨海区聚集了两
百多艘渔船,分别来自从美国、澳洲和新西兰,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使这个荒岛变成了热门繁华的国际渔民小区。
新旧交替
「你饿吗?」那位女士问我。
「饿」这个字眼,直接打中了我的痛处。她是怎么知道我的感受的?妈要我说真话,又曾对我说,直率地接受别人宴请是不礼貌的。该怎么回答她呢?我只好保持缄默。
「跟我来。」她一定是看穿了我的胃。接着,她把手穿过一个美国壮汉毛茸茸的臂弯。中国好女孩不该这么做!
「梅尔,可以带这个小伙子到你的船上工作吗?」她用甜美的声音问。
这个美国人有着金黄色的眉毛是,看起来几乎是白的,脸红得像刚出蒸锅的虾子。如果这位女士没叫他的名字,我会以为他是从大银幕弹出来的美国电影明星范.琼森呢。
「嗯…这得看他会不会说英语啰。」他连微笑都像范.琼森:「跟船员沟通实在太痛苦了。」
「试试他。」
「小伙子,你会说英语吗?」美国人转过身来问我。
「会的,长官。」
「你是水兵吗?」
「不是,长官。」
「那就别像水兵那样说话。」
「是,长官。」
「你以前出过海吗?」
「有,搭过货轮、渡轮。那是沿岸城市间仅有的旅行方式。」
「那不算。商船人员他妈的不算海员,他们甚至连脚都没沾过水。你会晕船吗?」
「我不知道。长官。」
「我们会知道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保罗。长官。」
「别再叫我长官了。这又不是他妈的军队。」
「是,长官…我是说好…」
我们来到我稍早看到的码头,跟着那位女士和美国人跳上跳下地跨过好几艘船的舷墙,登上一艘舱房漆成白色、镶有红边的渔船甲板,船艏髹着「杰克儿」的字样,这是船名吗?中国人为房子和船只命名,都是用会带来幸运和财富的字词。我环顾四周,所有的船都有名字:南西A、海洋皇后、海洋浪花、国王号、太平洋之星…有的是以地命名,像加里福尼亚、马里兰、宾夕法尼亚、康涅狄格、旧金山…等。沿着码头,一定还有比上海交通最繁忙的外滩的车子更多的船。
走进船舱,我找到整个早上诱惑着我的香气来源!我以为我走进了电影里。
这里有电、自来水、自动排水盆、制冰机、无烟灶,和一张边缘加高的长桌,上面摆满了食物!我从来没见过一张桌子上会有这么多食物,而且都是没被切开、一大块一大块地摆着。围着桌子坐着的,都是长得像梅尔那样的洋人。
「早啊!潘小姐。」有个男子站在炉边用中国话跟那位女士打招呼。
「这是老爱笑,我们的厨子。」梅尔向我介绍那个人。老爱笑脸上堆满了笑容,向我点头招呼,还问我:「你打那儿来?」我注意到他说话的口音,所以回答他:「我就读的学校在南昌。」
「啊!总算找到一个能跟我讲话的人了。这船上的船员都是宁波人,我听不懂他们的家乡话。」
「老爱笑开了一家他妈的全上海最好的餐厅。」梅尔打断我们的谈话:「任何东西只要经过他的手,不管是火鸡,还是鳕鱼,只要你能叫得出名字的,都好吃得不得了。我老婆跟他没得比。去拿把椅子来坐下吧。」
「你知道吗?梅尔,」潘小姐挨着这位船长坐在桌子的最前端,说:「你的购物清单,是船队所有的船当中最长的。」这里总共有两百多艘船,潘小姐是负责供应美国船员补给品的。
「你看,除了美国船员,我还有一组中国船员要照顾。为什么不给他们吃点象样的食物呢?」
「我不负责照顾中国人。」
「既然你们不照顾自己人,我就要插手。在我的船上,任何人只要做相同的工作,便享有同样的食物。蓓蒂,你要不要在我的船上用餐?」
「那我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才是好姑娘!」
打从日本人把我赶离了家园以来,K口粮[3]就是我尝过的最好餐点。然而,比起K口粮来,这张桌子上的食物看起来就像是一场盛宴。这些渔船太棒了!它们真的把美国带到了中国。
午餐后,潘小姐带我去见总船长多米尼克.史佛尼屈(Dominic Svornich)。
「你以前捕过鱼吗?」总船长问我。
「没有,长官。」
「你知道任何跟渔船有关的事吗?」
「不知道,长官。」
「你以前出过海吗?」
「不曾,长官。」
「那…你想成为渔夫吗?」
「是的,长官。」
「好吧,这个职务正好适合你。」
他抽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些东西递给我,说:「把这拿给那边那位先生看。」
我把那张纸递给坐在桌旁的男子,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就用一种方言大声而急促地问了我一大串问题。我完全听得懂他说的话,但是不会讲,所以我用妈妈的母语——上海话回答他。对我来讲,上海话和宁波话是同一种方言的变种。他随即在纸上画了几笔对我说:「过去下一张桌子。」
坐在下一张桌子的人,用广东话问我一些大致相同的问题。我才开口,他也在纸上也画了几笔,并打发我去找第三个人。这人讲话是我家乡青岛的口音,我们聊了好一会儿。接着,他要我去下一张桌子。这个人用普通话问我:「你还会讲那些方言?」
「我也上过广西和四川的学校。」
「我希望所有来应征的人,都能像你一样会讲各地方言。」他咯咯笑着在纸上涂写了些东西说:「你被雇用了。」
我看了一眼他写的是个数字30,下面是其他面试者打的勾。
「请问我的职务是什么?」
「渔船上的口译员。」
「这数字代表什么?」我问。
「计算月薪的基数。通货膨胀这么严重,我们的货币很难保值。」
这时,我瞥见我前那个人手里的那张纸上的数字是120。出于好奇,我问:「为什么那个人的纸上有不同的数字?他的职务是什么?」
「跟你一样,渔船上的口译员。」
「为什么他有不同的薪资基数?」
「他上过圣约翰大学。」
「可是他的纸上只有一个勾勾啊。他会讲那一种方言?」
「上海话。虽然我们有这么多船,但每一条船上的渔夫都说相同的方言,所以口译员只要会一种方言就够了。」
「我也会讲上海话。」
「一个人上大学,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这算什么理由?
其实,钱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对它的价值也没什么概念。我对贫富的理解是看一个人拥有什么,而我总是应有尽有,所没有的是金钱不能买到的。所以只要船上有那些肉和蛋糕可以吃,我又何必在乎30或120?但,我仍然感到受伤。这不公平。难道妈妈要我上大学,就是为了可以得到这样的优待?
当天晚上见到妈时,我告诉她:我不要上大学了。
「为什么?」
「我要向他们证明,我会做得比『那张纸』所能指引我的更好。」
「他们是谁?」
「办公室里的那些人。」
「什么纸?」
「大学文凭。」
「别管那些人对你说了什么,你不是为别人而活。你要考虑的是什么才是对你好的。」
「我想,能向我自己证明这一点就是好的。」
「在我们的社会里,不管你到那里都需要那张文凭。你没有高中毕业证书,就进不了大学。这一次,交大校长的太太刚好是我以前的学生。你这一生中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爸爸跟我说过,如果社会上有什么我不喜欢的,就去改变它。」
「你该不会只为了那张纸就去搞革命吧?那么你对美国人拿的工资,又有什么看法?」
「什么美国人的工资?」
「等着瞧吧!我打赌,美国渔夫的工资准是你的百倍。难道你要把他们赶走吗?」
「我们不是应该那么做吗?」
「除非你能做到他们所做的,像建造出那么精良的渔船。这就是你需要上大学的原因。」
妈的一番话让我感到羞愧。难道西方的白种人,头脑真的比我们有色人种要灵光?在我同辈的人中,有些心生自卑感,有些仇视西方人,有些想变英国人或美国人,有些想要模仿他们。
「我想,我只能忍受这种不公平。」
「好吧,你已经20岁了,应该知道自己想过什么生活。」
「你是说,你同意了?」
「只要你答应我不在手臂上刺青。」
「刺青跟当渔夫有什么关系?」
「你没注意到水手臂膀上的刺青吗?连卡通里的大力水手[4]的胳膊上都有。丑死了!不管将来谁会是你的妻子,一定要为她保持一个干净的身体。」
「我又不打算跟谁结婚。」
「你只要记住我说的话。」
「什么意思?」
「日本军人用刺刀强迫我们的女人当妓女,美国船员用他们的美元和丝袜,公然把我们的街道变成妓院。看看我们的滨海区,到处都有酒醉的水手,用臂膀搂着两三个女郎。」
「妈,别担心,」我说:「我才没时间去干这些蠢事。」
「那就去吧!总要有人来养活我们的同胞,那为什么不是你?」
这听起来不像中国人。中国所有的知识分子都企图阻止儿女从事体力劳动,但妈妈却非常务实。这使我想起当初只因我哥参加学校的交响乐团,我也要求要学小提琴。「你的手指太短,」妈对我说:「既不适合拉小提琴,也不适合弹钢琴。你有一双工人的手,适合体力劳动。」
[1]馬歇爾計畫(The Marshall Plan),官方名稱為歐洲復興計畫(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是二戰後美國對受戰爭破壞的西歐各國進行經濟援助、協助重建的計畫,對歐洲國家的發展和世界政治格局產生深遠的影響。同期類似的經濟援助在韓戰後,也在第一島鏈與第三世界國家實施,受援範圍大部分是今日美國的盟邦。該計畫因時任美國國務卿喬治·馬歇爾而得名。事實上,真正提出和策劃的是美國國務院的眾多官員,特別是威廉·克萊頓和喬治·肯南。
[2]菲奧雷洛·亨利·拉瓜迪亞(Fiorello Henry La Guardia,1882.12-1947.9),義大利裔美國人、共和黨黨員,曾任美國眾議員、紐約市市長和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總幹事(1946年)。拉瓜迪亞是美國總統富蘭克林「新政」的強力支持者,因成功領導紐約市從大蕭條中復甦而聞名。紐約三大機場之一的拉瓜迪亞機場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3] K-口糧是一種單兵軍用口糧,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由美國陸軍引入。完整的一份包裝在三個獨立的盒子中,分為早餐、午餐、晚餐,可滿足一名普通士兵一天的消耗。但早期的K-口糧只配發給空降兵、坦克部隊、摩托化部隊等機動部隊,供機動部隊作為臨時性的食物。
[4]卜派即大力水手,是美國的漫畫人物, 1929年出現於美國的連環漫畫《Thimble Theatre》,創作人是伊利諾州徹斯特鎮的連環漫畫家E·C·西格。大力水手漫畫甫一問世即大受歡迎,甚至在當地出現食用菠菜的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