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首部曲稚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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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南卡罗莱纳博福尔

「亲爱的乔依丝…」--太正式了。

「乔依丝…」--表达得太冷淡了。

「亲爱的…」--如果连我都起鸡皮疙瘩,她又会怎么想?

想起我对泰德说话的方式--嘿。只因为我不想照别人的吩咐叫他大哥,而且叫「泰德」,听起来也太友善了。

「嘿,」最后我用这种方式作为书信的开头:「不管妳信不信,我终于到了博福尔,而且已经入住青年会。就像妳说过的,我讨厌在长途旅行中独坐。」

博福尔是鲱鱼业之都。我找到了该上的船,是一艘围网船。太巧了!六年前,我在中国沿海的围网船上捕鱼,船名就是「南卡罗莱纳」。原以为只是一艘船,从来不知道它是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

「小伙子,你打那儿来?」船长问我。

「福尔摩莎。」我知道我应该说台湾,但福尔摩莎是我听过的,所有外国人对台湾的称呼。

「葡萄牙的?」

「很久以前是。现在是中国的。」

「在福尔摩莎,你们有有色人种吗?」

「呃?」

他是什么意思?在我的地理教科书里,有色人种是指非白人,像黄种人、红色、棕色,以及黑人。他注意到我的迟疑,就加上一句:

「黑人。」

「没有。」我说。

「我们船上有两组船员,白人和黑人。黑人船员在甲板上工作,轮机长和我待在这里,我们不混在一起。」

这让我回想起在上海的「移动南卡罗莱纳」上,我们也有两组船员--美国人和中国人。这趟旅行会像南卡罗莱纳号,或像搭乘灰狗巴士穿越美国南方?

我到底属于那个族群?

「你跟我们待在这里,也跟我们一起用餐。」船长说。

「这里所有的船都像这样吗?」我问。

「一向如此。但最近有些该死的工会人员从北方跑来企图煽风点火。他们告诉这些黑人,说他们和白人一样优秀。有些黑鬼竟然相信了。但我们有道德责任要保护他们。黑人像小孩子,他们不懂什么才是对自己好的,也不知道如何处理钱财。比如他们领了工资,就会跑去喝个烂醉,剩下的钱才拿回家去。这就是为什么贫民窟一直停留在贫穷状态,所以我们分期付他们工资。基于相同的理由,我们必须保护他们免受那些工会垃圾的挑唆。」

接着,他转向甲板上的水手叫喊着:

「孩子们!趁牠们还在我们的水域,让我们捞上一把。把所有的绳子抛出去吧!只把系船绳留下就好。」

捕捞鲱鱼和沙丁鱼的方法恰好一样,除了是在白天作业,这又和捕鲔相同。

当我们寻找鱼群的时候,我说:「有些圣地亚哥的鲔钓船用水上飞机搜寻鱼群。」

「这方法只有加州人付得起,我们可没有电影明星可卖鱼,而且捕鲱鱼不需要用这种方法。快看那里!」

远处有一群海鸥正在盘旋。

「我们过去看看。」船长说着,朝海鸥群驶去。

等船靠近些,我看到海水变黑,像被乌云罩顶;真正接近,才注意到海水被搅得波动起伏,水面出现许多皱折,这一定是个相当大的鱼群。我们全速闯进中心点,围网像一阵雪崩般从船尾溜下去。捕捞作业和沙丁鱼完全相同,但在底纹像手提袋被收紧之后,不像圣派罗的沙丁鱼围网是用长杆上的吊索起网,而是船员沿着船舷一字排开。我听到响亮深沈的喉音:「你不过来帮帮我…」我正试图听清楚后半句时,船员突然爆出合唱:「嘿!嘿!寳贝!」他们向后倾斜,用全身的重量和肌肉拉动鱼网,那歌声听起来几乎和上海的宁波渔夫拉动绳索时唱的号子一样。难道所有的渔夫在工作时都会唱号子?鱼网一段接一段被拉上来的同时,他们的号子也持续地唱下去,领唱的歌词也不断在改变,我都听迷糊了。此时,诱捕鲱鱼的圈套越收越紧,海水开始沸腾。当反射在涟漪上的光和拉网人黝黑皮肤上的闪光合而为一时,我看到的画面彷佛是从温斯洛‧霍默[1]的画布中跳出来的。号子唱得更响亮了。

「嘿!嘿!寳贝!」

「问问船长…」

「你听出他们唱了些什么吗?」我问正站在上甲板俯视船员拉网的船长:「他们正在咒骂你。」

「我告诉过你,他们就像小孩。孩子无论对父母说什么,都只是在发泄精力。」他转身向甲板上的船员大叫:「我们来把牠们捞起来!」

一支长柄大网勺被放进沸腾的水里,接着,满满一勺渔获被举起来倒在甲板上,看起来好像一整袋银元滚落。

银色的鲱鱼真好看!当所有渔获都被铲起来丢进舱口,我问船长:

「鲱鱼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很油腻,尝起来腥味很重,不是给人类消费的。」

「那是干什么用的?」

「喂鸡或当肥料,或工业用油。倒是黑人船员会吃这东西。」

「我想尝尝看。」

「牠们的肉里有很多细小的骨头。」

看得出来头骨、脊骨和鳍骨是支撑鱼身的骨架,但,大自然让骨头长在肉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这算是鱼类学研究的一部份吗?

「你想,船员会让我跟他们一起吃吗?」

「不会。」船长说:「你和我们一起吃吧。」

我说不出忽然涌上心头的是什么感觉,荣幸、惭愧、羞耻、同情,亦或是愤怒?

回想早年在联合国渔船上打鱼,我们有一位美国船长。中国人在甲板上工作,美国船长只是站在干舷甲板上看着。中国人的工资是美国水手的十分之一,是美国船长的三十分之一;我们的伙食只有米饭和蔬菜,美国人的伙食多的是肉和好东西。但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美国人最终带着这些问题回家了。

这种感觉和从巴士上体验到的不同。在车上,我不知道同车旅行的人是谁,我只是个外人,没有权利去批评他们的顾客;但眼前这些人是我的伙伴!和他们一起工作,那怕只有一天,经由他们的面孔和某些人的名字,我认识了他们。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船一靠岸,我搭上一辆开往波士顿的灰狗巴士离开了。

[1]温斯洛‧霍默(Winslow Homer, 1836-1910),19世紀美國最重要的畫家之一,作品以風景畫和版畫為主。他自學成才,以廣告插畫家開始職業生涯,之後以油畫和水彩畫享譽藝壇,尤其喜歡以海洋作為繪畫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