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风蛊归来兮
翎燕篇
你看到的天是什么样的?湛蓝?雾白?还是灰蒙蒙的,我的天,仿佛停在了我五岁那一年,记忆里就只剩下了血红色,红的好像随时可以把人腐蚀掉。
人没有知足的时候,永远在艳羡别人的日子。
旁的人看来,我生在高墙大院里,虽是妾生子,可身边饶是也有一个婆婆,五个丫鬟伺候着,主母宽厚,生父仁孝,兄长谦温,自当是上和下睦,阖家团乐。
五岁前的记忆虽然模糊,可我仍记得自己被那娇软的小娘揽在怀里咿呀哄着的情景,兄长也时不时地搜罗些新奇物什,来逗弄我,看我一张团子脸笑的只剩眼缝,这大概便是兄长一天中最餍足的时刻了。
而记忆中的父亲,因为政务繁忙,总是早出晚归,时时不得见,偶尔大家聚在一起吃口饭的功夫,他总会来举一举我,道两句“燕儿,高了”,“燕儿,胖了”这样的话。一顿饭通常吃不完,就有下人来报,宫里差人来寻,他只得急匆匆再扒拉两口饭,就又抬腿赶去报道。
是了,我生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宦之家,父亲在朝中是举足轻重的言官。做着最出力不讨好的活,满朝文武没有不得罪的,却只忠心耿耿向帝皇。但,一旦信任动摇,天平失衡,也只会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所以父亲一直在咋呼着辞官归隐,去享天伦之乐。
可父亲还未及辞官,天平轰然坍塌。言官最忌离心。
那一天,只见高墙塌,那一天,只听众人笑。
推推嚷嚷,无数的人涌进涌出。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只记得我醒来的时候,是在父亲的怀中。
父亲慈祥的望着我,明明嘴角挂笑,我却不寒而栗。
父亲那双被岁月磨的发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脸颊,“燕儿醒了”。
我哆嗦着点点头,看着眼前仿佛陌生的父亲。
忽然,他捏着我的脖颈,五指用力,我惊骇地起身想要挣脱。
主母赏的锦缎制成的小袄,碎成一片一片,小娘给的平安玉扣,四分五裂。
父亲,疯了,我也,疯了。
哭喊声,求救声,声声撕心无人来。
血入泥,泥和血,涛涛火海断前尘。
那一天,我被我的至亲,揉碎成渣,在我绝望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小娘。她哭着喊着扑上前来,想要搂我进怀,却被无情地踹飞,像断线的风筝,直直砸在石柱上,再没有了生机。
那一年,我只有五岁。可我想,我已经没有了以后。
我的身边,什么都没有了,我住进了四面不透光的房子里,除了每日按时送来的一餐,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开始的时候我还吃一点,可当我知道自己出不去的时候,我就不再吃了,因为我不喜欢这样又脏又臭在屋里屙屎溺尿。
无力的躺在枯草堆上,身上全是不知是血水还是屎尿,腥酸臭。对于一直干干净净的我来说简直难以言表。可我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任由那些污渍结疤。
睡睡醒醒,我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醒来的世界我无法面对,到最后我连眼睛都不愿睁开,鼻子,耳朵,在这极端恶劣的条件,在我无力抵抗,却宁死不从中,五感竟然莫名其妙被我关闭了。
五感关闭的一瞬间,眼前一片明晃晃的亮光闪过,之后我发现“我”在“我”的身体里。我“看到”“我”的血液在流淌,稚嫩的心脏在跳动,脾,胃,肾,我不知道“我”在哪,但是“我”看到“我”在哪,“我”就在哪。“我”好奇的东转转西转转,最后“我”选择在丹田里待着,这里有金色的光芒,让“我”感觉到心安。
此刻,“我”已经没有我了,此刻,“我”只是“我”。
每天“我”都在丹田里窝着,待够了,我就出来,清理一下肠道的垃圾,又或者拉拉血管,扯扯脉络。“我”把“我”关在“我”的里面,“我”在修复“我”。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睡与醒的区分,“我”仿佛在无涯的洪荒中,恒久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我”感觉“我”要醒来,也应当醒来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我愣怔了许久许久,才适应过来,回过神感受了一下身体,我发现自己长大了,看这躯体的程度,起码有十几岁的样子,活动活动四肢,我发现自己变得异常轻盈。
无人指导,我只是忽然想要打坐,我不知道自己又坐了多久。再次醒转时,我感到周身白雾弥漫,陈年旧疾全都无影无踪,身心无比的舒畅。
我,于十年后,终走出了这间屋。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有些不太习惯阳光,我抬起左手遮了遮双眼,又透过指缝去一点点适应阳光。
在我适应以后,才注意到我的对面赫然站着一个白衣少年郎,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此刻,他正呆愣愣地盯着我。
昊轩篇
出生皇家,历朝历代都避免不了的就是皇子夺嫡,皇家无情,自古多悲凉。可我,从未有这样的烦恼,因为,我的父皇不重女色,后宫十年,虽佳丽不少,却唯有我的母后生了唯一的儿子,我出生即被封为太子。也因此,母后稳居东宫。
后宫中没有了勾心斗角,算计猜疑,父皇也不太约束我,我自是生活的十分肆意。整个皇宫都是我的游乐场,今天去这明天去那,满宫上下的跑窜,而全宫的娘娘们都也惯着我。
淑妃娘娘喜欢弹琴,有时候我去那里一待就是一下午。
煦妃娘娘是太傅之女,而我从三岁起,便得太傅亲自教导,自是与煦妃娘娘很是亲近,没事总也往她宫里带些吃食。
颖嫔是武将之后,我虽有名师指导剑术武艺,却也总喜欢去她那里讨教几招。
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我便在这锦簇的花园里长成。可,我也会觉得无趣,有时候也会好奇宫外的世界,我便偷偷溜出去。
其实我知道我每次出宫,他们都知道,后面多少人都在保护着我,而我也总喜欢捉弄这些暗卫,时不时得躲起来,又出现。也或者他们苦苦找寻无果,而我已回到宫中。
这一天,甩开他们之后,我无意翻进一户人家。正常人家的院墙都起码有三个成年人那么高,可这家也就一人半高,我踩着院外的树,两步就跨了进去。
放眼望去,满院杂草丛生,枯树苔藓,一片荒凉之景。院子最里面还有一间屋子,屋顶倾斜,破瓦残砖,可好奇心作祟,我踩着枯枝,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定定地站在屋前,看着已经腐朽的屋门,又瞧瞧屋两侧连窗户都没有,我便有些犹豫,是否要进去看一眼。
良久,我终是放弃冒险,转身回去。可还没走几步,我竟是听到屋后嘎吱嘎吱的门响,这破败不堪的,恐连遮风避雨都做不到的屋子难道还住了人?
惊恐的回头,我看到了此生难忘的场景。
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从屋内走出,走到阳光下,抬起手遥望着。
我该怎么形容她,雪为肌骨,墨发如瀑,翠眉凤眼,秀鼻如玉,朱唇皓齿,宛若天仙下凡,饶是我见过诸多美人,在她面前却都不值一提,当真人间颜色如尘土了。
我痴痴的凝望着。
翎燕篇.二
我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只要我想,过去现在发生的事情,我可以随心所知。
看到少年郎的时候,我便知道重获新生,重返人间的意义了。
我知道此刻寸缕不着的我,对他是致命的诱惑。
我,指了指自己。他立刻会意。
他满脸通红地把外罩脱了给我披上,又慌慌张张地翻墙出去。
我知道他会回来。
昊轩篇.二
“衣服,衣服,衣服”。我边念叨着,边四处寻找着。这京城的街市我并未仔细逛过,又怕走太远寻不回小院,我便在最近的一家店里,选了一套最好最贵的成衣。
没关系,我要带她回宫,宫中自有上好的绫罗绸缎,我要去母后那里讨要最好的布匹,给她做最华丽的衣服。
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小院,我怕她是天上谪仙,我怕她会不见。
还好,她还在。
她披着我的外罩,就坐在屋前的石阶上。
看到我回来,她嫣然一笑,那清澈透亮的眼眸里,是我的倒影,我想要她此生只有我。
我为她穿好衣衫,便拉起她若葱白的手指,准备带她离开。
她却抽回了手,扯了扯我的衣袖,又指指自己的脚。我才想起,没想到给她买双鞋子。
于是,我打横把她抱起,她可真轻,轻到好似无物。难不成天上的神仙都是这般。
我抱着她,助跑几步,翻过低矮的院墙。一路疾驰,我要把她藏在东宫,这绝世天骄,只能我有。
头一回晚归,母后急红了眼,又见我怀中抱着穿鹅黄裙衫的女子,顿时明了我心意。正正宫装,端坐在上位。
她似是觉察到了什么,从我臂弯里挣脱,轻盈落下,莲步轻移,走到母后面前,施施然一礼。
母后在见到她那举世无双的容颜后,又望了望我坚定的眼神。只有轻轻叹了一声。
一个月后,东宫大喜,她虽无娘家,我也绝不屈她。十六个轿夫抬着金丝玉轿,我骑着汗血宝马,领着数百人的迎亲队,从城南到城北,从城东到城西,我要让这天下都知道,我娶了她。
华灯初上,良辰美景,都比不上这红盖下的女娇娘。
我颤抖着挑起盖头,又一次折服于她的美貌。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罗帐低垂,红烛微微。
翎燕篇.三
你说,既然回来了,人生这剧本该怎么继续才有意义呢?
我这太子妃,是这东宫唯一的女子。大婚半年,他待我到当真事无巨细。衣食住行,样样皆要顶顶好。哪怕只是平时的便装,也都跟着时令选自最好的布料来制。更别说,金银珠宝,凡是稀有之物,他都要寻来送我。
可我从未开口与他说过一句话,因为,我还没有决定好下一步棋怎么走。
适逢中秋佳节,皇上寿诞,他与我相携入座。满目和谐,却听得有人低低嘲笑:“这太子妃美则美矣,却听说是个哑巴。”
“也许是心智不全”。
他拔剑相向,正欲冲去,我握住他的胳膊,我知时机已到,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大殿中央,对着那高高在上的皇,行了一个大礼。
起身,翩跹起舞,边舞边为唱,为自己伴奏。
昊轩篇.三
她终于开口了,只是我没想到却是这样的场合下。她的歌声似磬韵还幽,她的舞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句诗我终在她身上明了。
一曲唱罢,一舞跳尽。我只听到父皇说,此女只应天上有。
我忽感不妙,抬首望去,那对美色无半点兴趣的父皇,竟也痴痴地凝视着她。
那一夜,我第一次对她如此粗暴。我害怕,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怕什么。那么美好的她,应当一直深藏起来。一夜云雨,我把东宫封锁起来,不许她在踏出东宫半步。
可我没想到,我锁的她一时,却拗不过天意。蛮夷起兵,边境战乱,父皇派我领兵征讨。
临行前,我不舍得拥着她,在她光洁如玉的肌肤上,吻了一遍又一遍。她亦深情地回望着我,无需多言,爱尽在双眸之中。
我带着十万大军,没想到一去整整一年。
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可,再回来时,东宫已无她。
我发疯般找寻,直至累得颓然坐在台阶上。
宫人不忍,与我言明,她已为皇贵妃。
我冲进父皇寝宫,却看到她,浅笑嫣然的依偎在父皇的胸膛里。怒火中烧,我夺过侍卫的剑,冲过去。
却被父皇一脚踹飞。昔日英雄,今日阶下囚。为一女子,荒诞弑父,自是性命不保。
我躺在大狱冰冷的地面,苦思冥想,却不思不得其解。
翎燕篇.四
大局已定,这盘棋终是下完了。
我抱着怀中的二皇子,对着那老当益壮的皇帝:“既有二皇子,太子也当让位了。”
这皇帝其实并不太在乎谁是太子,只要是他的种,他百年后谁掌管天下都一样。谁说不好美色,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瞧,我这美人计委实好用。
行刑前一夜,我换上夜行衣,使了些银钱,去昭狱看他最后一眼。
我与他讲述了我的故事后,头也不回踏出昭狱。
于他,已经结束,于我,才刚刚开始。
至于二皇子到底是谁的孩子,已经不重要了,江山还是他们家的,也算我的仁义了。
自此凡愿已了,凡心已死。我便独自行走在世间,看人间百态,参繁华浮世,修无上大道。
真道是:
红尘于我如昨世,恨不相离未悟时。
了却此桩凡心死,人间再无我挚爱。
前世悲欢浮云散,相爱未必非相守。
痴情总叫多情负,谁道无情最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