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选择

五年后的当下。

做副总的叔叔贪腐案发，坐牢去了。冷雅南涉案，被关了几个月。她卷入不深，又配合办案人员，去年底重获自由，只是没了公职。如今到深圳来，是投奔一个老同学的初创公司。并且，下了决心告别过去，在异乡重新开始。

李志凯正不知道怎么安慰冷雅南的时候，手机响了，简敏的电话。

“我接个电话。”

他把手机贴在耳边，声音变得格外温柔：“你到家了啊？今天这么早？怎么啦？我在红树林这边，跟你报备过的呀。请以前在怀阳的客户吃饭，冷雅南，跟你说过她的。哦，那我现在回来，见面说，bye bye.”

他放下手机，对冷雅南说：“不好意思，老婆最近心情不好。她找我有事，我们走吧。”

“那你赶快回家，不用送我了，我打个车回去。”

李志凯犹豫了一下，按照他平日的风度，自己开着车，带着女士来的，那当然要先送女士回家。但刚才听简敏说话，一定是遇到了不开心的事。他得尽快回家。

他说：“那这样，我把你带到出租车多一点的地方。现在不算晚，你打个车回去。”

道别的时候，李志凯想到了安慰的话：“人生是条单行道，没有掉头的口子。人没法活回去，你别老想着过去。”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就是要活回去。”

“怎么活回去，穿越吗？”

“我要想着在过去的那个时间点，我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做出违背自己内心的选择的原因是什么，后来的遗憾是什么。那么，我现在做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追随过去那个时间点上自己的内心？我是为了当下而活回去，不是为了怀旧而活回去。是不是有点绕？我现在就是想选择活回到大学毕业的那个时间点，沿着当时的内心，来深圳找我认为浪漫的生活。”

“浪漫的生活？”

“那个时候认为生活在别处就是浪漫，不过在爸妈的影响下放弃了。虽然现在环境不一样了，周围的人不一样了，自己的经历不一样了，但我并没有忘记那个时候的梦想。我骨子里的东西没有变。”

冷雅南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收音机里在播一条当天占据“微博”头条位置的娱乐新闻，她很喜欢的一位天后级女歌手宣布离婚。

女方声明：“婚是我要离的，没有第三者，没有婆媳不和，不牵扯财务问题，不是悲情狗血剧，和平分手，换一种方式相处。”

男方感叹：“我要的是一个家庭，你却注定是一个传奇。”

孩子说：“The pain is real，but life goes on.”

电台主播没有去八卦天后离婚的原因，只是唏嘘几句，然后，放了一首经典的歌：

有时候，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

收音机音量小，歌声隐约。冷雅南望着车窗外，深圳的霓虹掠过，她的脸忽明忽暗。想起刚才李志凯打电话时温柔的语气，想起几年前他来向自己道别时，因为能回深圳而禁不住的满足笑容，她有些羡慕他的女人。

自己被办案人员带走的时候儿子两岁，老公把娃丢给外公外婆，只顾着做她出不来了的打算。爸妈说他每次过来都是做客一样坐坐就走，有时候几天联系不到女婿，像是他也被“双规”了一样。

首饰被婆家人抢先转移走。她回家之后，东西是还了回来，但一对最喜欢的耳环谁也讲不清楚去了何处。他们关心的，是会不会被牵累。

做错了事情，承担了后果，但是年轻还在，她相信人生的剧情远未落幕。来到深圳，既是无可奈何的从头来过，又是造化弄人，让自己以这种方式回到追逐理想的原点。

她觉得广播里谈论的天后内核强大，是榜样。自己也不是一个需要时刻呵护的小女人，但见到李志凯，心底里的某根弦被拨动，她突然想有一个能够和自己琴瑟和鸣，双剑合璧的男人，那是老公给不到的感觉。

出租车到了地方，冷雅南收起了感触。她得尽快在深圳站稳脚跟，既没有时间伤怀，也没有时间琢磨男男女女、花花草草的事情。

李志凯往家里赶。

一不小心成为“内鬼”，泄密，导致公司“丢单”给一个不能输的对手之后，简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个人职级降一级、降薪10%，等于过去一年白辛苦了。年度考评不高于“C”，意味着未来一年不会有升级、调薪的机会，年终的奖金也会等于零。

毕业季刚刚过去，公司一把招聘了八千应届生。他们陆续进到各个部门，到处洋溢着初生牛犊的活力。再加上公司老板要求各个部门打破论资排辈，大胆破格提拔，公司高调公示了一批连升两级，或者快速提拔的后起之秀。轰轰烈烈的气氛令简敏既有面临“内卷”的忐忑，又有错失个人发展良机的失落。她心情压抑。

李志凯安慰她：“我们才多大年纪，后面成长空间大着了。”

“他们说公司今年仅应届生就进来了八千人，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一个人年轻不年轻不是看年龄，而是看还有没有成长性。有些人年纪轻轻，但早早把自己封闭在固有认知里，心里老气横秋。有些人虽然年纪大一些，但是有开放的心态、学习的能力，未来的上升空间一样肉眼可见。”

李志凯说过简敏外圆内方，他是懂她的。她的内核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坚韧、稳定。加上老公的陪伴和鼓励，她调整状态，誓要把失去的一切夺回来。这段时间她每天加班，即使工作任务已经完成，也坐在办公室学习，习惯了坐晚上最后一班公司班车回家。今天不知道为何提前回了家。

李志凯拉开家门，只有客厅亮着一盏不怎么亮的落地灯，不见简敏。

他呼唤一声她的名字，她的声音从阳台上传过来。

阳台上，他们靠墙放了一个双人秋千摇椅，还有一大盆皮实好养，一年四季开爆花的三角梅。

三角梅是养护难度很低的花卉，哪怕是旱得叶片耷拉，一浇水很快就能够恢复。它是深圳的市花，象征着这座城市欣欣向荣的活力。它又契合着面前这个女人真实的个性。

简敏坐在摇椅上，望着开得正艳，紫红色的花儿发呆。

李志凯紧挨简敏坐下，拉过她的一只手，用自己的一双手握住，问：“怎么啦？”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我和公司签‘BCG’，申报了你在‘兴唐’工作的事情吧？”

“BCG”是“Business Conduct Guidelines”，翻译成中文是“商业行为准则”，是来自“IBM”的优秀实践。“准则”规定了每位员工要遵守的诚信与合规要求、商业道德要求，例如反商业贿赂、反办公室性骚扰、保守商业秘密等。

“伟中”擅长“师夷长技”，公司引进了“IBM”的做法，要求员工每年学习公司制定的“BCG准则”，并且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承诺和签署。

今年的签署中新增了一条申报内容：“你的配偶是否在竞争对手工作？如有，是在哪一家公司？”这一条只要求申报，并没有说应该怎么办？

简敏当然是如实申报。

李志凯说：“记得呀，怎么，找你麻烦啦？”

“我们领导和HR晚上叫我一起吃饭，要我建议你离开‘兴唐’。”

“啊，如果我不离开呢？”

“他们说公司不能强制要求，只是建议。现在公司也没说有什么后果，但是将来难说。HR说等我劳动合同到期的时候，公司可能会更慎重地评估是不是和配偶在竞争对手的员工续签。我们领导说到时候可能会‘留发不留头’。‘留发不留头’是什么意思？我没好意思问他们。”

“‘留发不留头’就是传说清朝的时候，朝廷命令所有汉人必须和满人一样剃了前面的头发，只留后面的辫子，不肯剃头发就砍头。你们领导是说要么你留在‘伟中’，要么我留在‘兴唐’，我们必须‘二选一’。”

“真的会那么严重吗？”

“不知道，两家越打越凶，好像出了不少恶性竞争的事情。”

“我的劳动合同不知道放哪里去了。我算了一下，我应该是后年到期，还有差不多两年，你说怎么办？”

李志凯放开简敏的手，把自己的一只手搂在她的腰上，轻轻捏揉着她侧腰上的一点点肉，那是他最喜欢的小动作。

他说：“我们不急现在有答案吧，慢慢想办法。不是还有两年吗？明年再看看是什么情况。”

“都是你不好，还说什么水瓶座会旺白羊座，骗子！”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我对星座一点概念没有。”

“网上说的，说水瓶座是风象星座，白羊座是火象星座，风会把火吹旺。现在哪里吹旺了？吹灭还差不多，你这个骗子！”

“哎，我又没说过，怎么我就是骗子啦？好吧，好吧，都是我不好。”

这世界那么多人，在李志凯面前，简敏最有恃无恐。

后果来得比两个人以为的快。

没过几天，部门主管老张和HR再次请简敏吃饭。

三个人在公司旁边的一家湘菜馆，馆子前面有个小舞台，舞台上有歌手在唱“夜空中最亮的星”。两位男士没有劝简敏喝酒，倒是一杯一杯的，快把自己灌醉了。

老张说：“也没有‘留发不留头’那么夸张，但是按照公司的最新要求，你不能留在和‘兴唐’有直接竞争的部门，必须调走。”

“啊？！”

HR说：“我帮你找了，合适的岗位不少。后勤采购那边要人，你可以去，从乙方变成甲方，挺好。公司IT要人，做内部IT系统建设和维护的，和你大学的专业对口。流程质量部也要人，我问了，公司说这个部门也没问题。这些岗位你都可以选。”

两个男人举起酒杯，简敏跟着端起酸奶，喝了一口。

老张说：“我认为你留在我这里没有问题的，你吃过亏，会比别人更加小心。但公司说这会给员工带来伦理困境，比如在家里和老公聊天还要时刻小心不泄密，接个工作电话还得去阳台小声讲。就像大渡河，两口子一个是白军，端着机枪在对岸必须守桥，一个是红军，背着大刀在铁索上非要爬过去，没法搞。公司说最好是一方离职，不行的话就换岗。最近又出了几个恶性竞争的案例，这个时间要求比较急，要求国庆前上报明确的岗位调动计划。我估计实际调动可以拖两个月，总得要有时间交接工作吧。”

“那我回家和老公商量一下，再反馈去哪个部门呀？”

HR说：“你还真是没有心机，公司说因为你老公在竞争对手所以你得换岗，你说换去哪里还要听他的。今后你别在公司表现出好像处处要听他的，少提他就对了。”

“我哪有处处要听他的，我这不是被他害了吗？”

老张说：“你今年确实运气不好，先被闺蜜害，接着被老公连累。本来还有另外一个岗位可以选择的，但是我们觉得你比较单纯，怕不适合。”

“什么岗位呀？”

“有个做系统集成的部门，最近公司在加大投入，他们销售支持的岗位缺人。他们也是作战部门，但不是传统的通信产品，‘兴唐’没有在这个领域发展，两边没有直接的竞争。我问了公司，说你也是可以去的。”

“那你们为什么觉得我比较单纯，不适合呢？”

“他们部门和我们一样，要去一线打项目的。公司刚刚开始重视这个领域，一线能力不够，总部承担的责任和压力比你这次去‘T项目’更大。”

老张迟疑了一下，补充到：“另外，听说他们内部有些复杂。”

“我能不能自己考虑两天再定去哪儿啊？”

“可以。”

简敏既没有和李志凯商量，也没有考虑两天，她在回家的路上就差不多拿定了主意，就去最后提到的那个新领域的部门。

她表面随和，内心倔强。

她不服输，自己在市场一线的项目竞争中犯了错，受了罚，那么，在哪个泥坑里摔倒了，就要从哪个泥坑里爬起来。在哪个火堆里被焚烧，就要从哪个火堆里变成凤凰。她想要继续有机会参与一线的市场竞争。她想要证明自己能够做得更好，想要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

真实的性格注定了简敏的选择不是逃避，是自赎。

“伟中”整理了几个近期的典型案例，发布给全体员工学习，警示大家江湖险恶，当心信息安全。简敏的故事赫然其中：

某部门员工小J在海外出差，支持项目竞标期间，遇到了在X公司工作的同学A，A热情地邀请小J外出游玩。小J接受了邀请，在投标尚未结束的关键时候，利用双休日和A去当地的著名旅游点游玩一整天。小J在游玩过程中，无意地透漏了公司在该项目竞争中的关键信息。

A根据小J透漏的信息，对关键客户进行了针对性的工作，从而逆转了项目的竞争态势。最终，X公司在该项目中独家中标。

鉴于小J是在被公司发现之前主动交待问题，坦白从宽，给予她个人职级降一级、降薪10%、年度考评不高于“C”的处罚。

讨论：1、在这个案例中，小J做错了什么？2、如果你的配偶、朋友、同学在竞争对手，你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