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迎客
回到自己房间,陈家旺茫然枯坐了许久,只觉得脑袋和身体都是一片混沌。
忽然之间,只听见外面锣鼓之声大作,有人扬声唱礼道:“播州小王子进寿礼!”接着鼓炮齐鸣,竟是以霹雳堂的最高礼节迎接贵宾。
这些天在祠堂平静惯了,震耳欲聋的声音猛然一下子传进来,震的陈家旺耳朵隐隐作鸣。
“是播州的土司?播州土司也来祝寿了?”
鼓炮声和小王子几个字打破了陈家旺浑浑噩噩的状态,令他头脑重又恢复运转。
陈家旺打了盘水,清凉的水沁入皮肤,忽然之间只觉得心中酸楚,莫可抑制。
祠堂里秦敬泉的话轰隆隆的在耳边响起,是他错了吗?不,好似他并没有错。那么难道是自己错了吗?如果不是自己的错,又是谁的错?
陈家旺用力甩了甩头,好似要把想不明白的事抛到一边。只是都已经这样了,又何必去搞个明白?想想自己一个乡下穷小子,能够遇见莺梦、看见过她的一颦一笑,闻到过她发梢的清香,苍天待己已是不薄,夫复何求?
想起不久就要离开这里,虽然心中是万分不舍,但自己是堂堂男子汉,走之前何必悲悲戚戚?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向莺梦告别,离别之际争取留个最好的印象吧。陈家旺打开橱柜,准备换一身清爽的衣服。
他为人质朴,橱柜里也没几样衣服。最好的一件是莺梦和小纤去年过年时送来的白狐皮大氅,这个季节穿嫌早了。
白狐皮大氅旁边是件玉白色锦袍,那还是当年刚来霹雳堂时福伯送的。睹物思人,陈家旺一阵嗟叹。柜子里最后一件,也是最珍惜的一件,是爹爹遗留下来的长袍。这件衣服是爹爹遗留下来的唯一一件物品,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平时陈家旺一直舍不得碰,保管的很好。
陈家旺换上白色锦袍,四处打量了一下,基本合身。
想到再过两天就要走了,他压抑住心中辛酸,顺手整理了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除了两件衣服,剩下有价值的,只有莺梦练笔的字画,还有一套霜雁赠送的乐器及一幅“墨兰图”。
他简单收拾一番,起身带上门去找四师父邓敬华,但没遇到人。
日渐西移,天边的太阳已经逐渐收敛了光芒。陈家旺听到不时传来的迎客锣鼓声,心想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去帮帮忙吧,也算临走前再尽点力。
寿宴设在飘花厅,大厅里摆设了二十席,外面摆设了三十多席。主桌后一排排堆满了收到的贺礼,有剔红五蝠捧寿纹如意,有嵌宝杏叶酒壶,有黄花梨百宝嵌人物图顶箱柜,有金漆嵌白玉三星高照插屏…,其中甚至还有一个等身人偶,全身披挂数十件银光闪耀的银首饰,工艺十分精美。
每一件贺礼都注明了送礼人的姓名。沈嘉旺见银首饰风格别致,前所未见,多看了两眼,却见送礼人落款为“播州杨可栋”。沈嘉旺心中转念,此人想必就是播州小王子了。
大厅来往人员络绎不绝,王敬得带着周心勤、胡管家等一干人正忙的不可开交。
见到陈家旺,王敬得十分高兴,道:“掌门师兄和我说过了,准备让你去京师,家旺人本来就不错,我没意见。其它话不说了,你来的正好,先帮我招呼客人。”
陈家旺曾在门房待过一段时间,熟悉迎客之道,也认识不少人,待人接客驾轻就熟,当下先去门房忙了起来。
正忙着,却听见大门外传来一阵粗旷大笑,丝竹鼓乐声虽杂,却也掩不住大笑声。
笑声未落,十余人抢进门来。一条精壮大汉居中,其余人环立身后,架势十足。
陈家旺连忙迎上前,抱拳道:“请问阁下尊讳?小可好敬奉茶水。”
精壮大汉身后转出一名五短身材的年轻人,踱步上前,上下打量陈家旺两眼,趾高气扬的哼了一声,道:“霹雳堂没人了么?怎么随便让一个小子出门迎客?”
陈家旺微微一蹙眉,不卑不亢的道:“敝帮不想大操大办,因此只邀请了部分至亲好友,陈某眼拙不识贵客,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五短身材的年轻人听出了陈家旺话语中暗讽的意味,碰了个软钉子又不好发作,心中窝火。
他心有不甘,见陈家旺虽然衣着整齐,但服饰款式比自己身上的最新款杭缎差远了。这样一比,他有了底气,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咱们带了寿礼远道而来,却见不到主事人,难道这就是霹雳堂的待客之道吗?”
他回首喝道:“献寿礼!”
同来的伙伴齐声答应,左右分开,露出了身后一人多高的紫檀木箱。箱子上披红挂彩,打扮的甚是喜庆,就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年轻人走到箱子前,两脚分开微蹲,牢牢抓住木箱,猛然吐气发力,将木箱举了起来向前走去,边走边喝道:“账房先生在哪里?”
木箱看上去十分沉重,但他仅凭一己之力就举了起来,而且还能换气说话,外门功夫着实不容小觑。
陈家旺心里暗暗吃惊,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就听到身后传来王敬得的笑声道:“不知道是哪一阵风惊动了解帮主的大驾?”
笑声中王敬得走上前,伸掌在箱子对角一拍,年轻人只觉得一股大力撞来,两掌把持不住,箱子顿时直坠而下。
王敬得左掌横向击在箱子上,变下坠为斜移,接着右掌搭住箱角一引一带,箱子顿时轻轻巧巧的落到地上。
五短身材的年轻人气势一滞,回首向站在中间的精壮大汉喊道:“爹。”
精壮大汉打了个哈哈,上前拱手道:“原来王兄在此,解某有礼了。”
原来来人是漕帮的,精壮汉子正是帮主“双尾蝎”解长清,五短身材的是他儿子解蛟。
这两年漕帮在两淮水域风头强劲,势力着实不小。霹雳堂和漕帮原本交集不多,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但近年来漕帮逐渐控制了江淮之间的黄金水道,势力隐隐直抵金陵。漕帮再想发展,绕不过金陵第一大帮霹雳堂,故解长清一直在图谋此事。
王敬得道:“多亏令郎气势雄壮,嗓音浑厚及远,王某听到了这才及时赶来,否则可就有失远迎了。”
在主人门前旁若无人、喧哗吵闹,那是大失礼数之举。解长清假意听不懂王敬得话语中嘲讽的意思,道:“要不是小儿喊一嗓子,只怕见不到王兄。见不到王兄事小,耽误了给秦帮主贺寿,那可罪大喽。”
他边说边走上前,扯下木箱外面的绫罗绸带,两手微曲,扣住木箱一角,也不见他如何使劲,竟将用大铁钉深深钉牢的坚硬木板徒手掀了起来。常人即便是使用工具,要将钉的如此坚固的紫檀箱子拆开,也得大费周章,解长清却显得若无其事。
木箱一打开,顿时惊羡声四起。只见木箱里端坐一尊半个人高的白玉弥勒佛,神态逼真,线条浑圆流畅,雕工精致,一望即知十分贵重。
解长清见到周围艳羡的目光,心里十分受用,笑道:“秦掌门寿诞,解某是不请也要来的。咱们漕帮都是粗人,也不知道带什么好,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王掌柜通报一声。”
这哪里是薄礼,直接就是一份厚重的大礼。王敬得心里敞亮,目前两帮非友非敌,关系微妙,之前听说解长清几次为子求亲,但都被掌门师兄婉拒,这次对方大张旗鼓这么做,不见得是好事。
王敬得道:“解帮主人到了情义就到了,情义无价,岂是玉佛可堪比拟?情义心领,玉佛可不敢收。”
他不等解长清说话,接着道:“来人,先小心将玉佛请到一旁,这里人来人往,可别大意冲撞到它。”他侧身做了一个迎客的姿势,道:“解帮主,请里面奉茶。”
当下陈家旺在前面带路,引导一行人穿过飘花厅,来到院落厢房。因为客人比较多,早已将东侧厢房全部腾出来临时做为会客场所。
王敬得招呼解长清父子落座,陈家旺陪着师父接待客人。杂役献上茶,双方照例互致问候、彼此寒暄。
过了一会,解长清见王敬得东拉西扯,始终不见秦敬泉,忍不住问道:“秦掌门人呢?来了这么久,解某该去拜访寿星才是。”
王敬得道:“解帮主稍安勿躁。掌门师兄这时应该在款待播州宣慰司杨应龙的二公子杨可栋,稍后就会过来。”
解长清道:“播州宣慰司?这可巧了,刚才我们打尖时,曾见过一个衣着光鲜的少年公子哥儿,听他和属下的说话,言语间流露出来自播州。他的属下就尊称其为小王子。”
解蛟哼了一声,接过他爹的话道:“一个播州土司的儿子,也敢称为‘小王子’,岂不是要造反了?”
解长清父子来之前,刚刚降服了江淮水域上的另外一支劲敌“三江盟”,一时风头无两。这次挟余威至金陵,表面上是来祝寿,实际上是为解蛟提亲、交涉两帮事务而来。
解蛟不像其父解长清图谋远虑,只是慕美色而心动。他对自己身材不自信,总担心提亲横生枝节,故看到‘播州小王子’,便下意识的怀疑对方远道而来也是对莺梦有所图谋,故讲话毫不客气。
王敬得徐徐道:“哦,播州土司受朝廷封敕,世袭一方,在当地拥有生杀处置大权,名义上受督抚节制,实际上不在督抚之下,虽藩王亦有不如。”
解蛟闻言,觉得王敬得抬高了对方,他心中不服,强辩道:“话虽然这么说,土司偏处一隅,哪里抵得上咱们这里繁华富足?”
解蛟出言争辩,解长清溺爱儿子,并不阻拦。他苦心经营漕帮多年,此次借祝寿之机,欲南下争雄,虽然明知霹雳堂久居江南,却也自有打算。
解长清在心中盘算,播州土司威权再重,却管不到江南,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倒也无需顾虑。
他哈哈一笑,道:“据说播州就是古夜郎国之地,霹雳堂倒也了得,蛮荒边远之地也交朋友。”
王敬得眉头微微一皱,并不答话。他心中也甚是疑惑,印象中霹雳堂和播州并无交集,为何播州要派人来?据说播州宣慰使杨应龙桀骜不驯,其人有枭雄之志,这次派二公子杨可栋亲赴金陵,不知所为何事?
解长清见王敬得沉吟不语,心中有些不快,道:“王掌柜,咱们坐也坐了,茶也喝了,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秦掌门?”
王敬得道:“今天客人太多,怠慢之处解帮主见谅。”他回首道:“家旺,你去瞧瞧掌门在哪里,向他禀报解帮主已等候多时了。”
陈家旺领命出了房间。他想了一想,掌门此时多半在接待重要客人,遂出门挨个房间瞧过去。
隔壁房间大马金刀的坐了一群人,为首的约莫六十岁许,须发皆白,说话中气十足,陈家旺认得是掌门好友、金刀门门主“威震江东”彭六合。
再过去一间,房间里季府尹、伍捕头围着朵思麻正谈的热闹,双方不时哈哈大笑。
到了最里面一间,刚走到门口时,被房间里的翟敬承看到了,招手将陈家旺喊了进来问道:“有没有看见你三师父?”
陈家旺恭敬回道:“三师父正在接待客人…”,话还没说完,翟敬承道:“你来的正好,我有急事找三师父。你先在这里陪好客人,”他起身抱拳道:“杨公子,翟某想起了一件急事,失陪片刻。”
坐在翟敬承对面的年轻人道:“既然秦掌门避而不见,翟当家的又要出门,这件事要拖到何时?”
翟敬承道:“杨公子言重,掌门师兄不是避而不见,估计是被季府尹缠住了,父母官有事相询,掌门师兄还得陪着耐心。”
年轻人嗤嗤一笑,道:“我爹可是被朝廷封的正二品骠骑将军,不知季府尹是几品官哪?”
翟敬承不善言辞,只好尴尬的笑了笑,道:“对不住诸位朋友,翟某去去就回。”
趁着说话的空档,陈家旺四处打量了一下。房间主位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衣着华丽,皮肤白皙,优哉游哉的坐在椅子上,一看便是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听言语对话,看来便是王敬得口中的播州土司杨应龙的二儿子杨可栋。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老者身穿紫色长袍,脸型瘦削,中年汉子肤色黝黑,个子不高。两人身后站着一排四个精壮男子,看样子是侍从护卫。
听翟师父和他们之间的对话,这些人不是单纯的前来祝寿,还另外有事。虽然心里念头转动,但陈家旺不愿多事,拎起一旁的茶壶,给桌上的水杯续水。
杨可栋身子往后一仰,将脚翘上桌子晃了两晃,道:“何总管,这老翟倒也老实,三言两语就没话说了。霹雳堂要都是像他这样,事情就顺利了。”
老者上前一步,弯腰道:“凭小王子的才智无双,事情定能办的爽快妥当,老爷得知必然心喜异常。”
这何总管岁数比杨可栋大多了,但态度十分谦卑。听了何总管的奉承话,杨可栋显的很高兴,道:“父王就是不放心我,总以为我不如老大。要是这次把事情办妥了,父王定然另眼相看。”
何总管弯下身子道:“谁说不是!小王子除了年龄小几岁,哪里不如大公子了?”
站在杨可栋身后的中年汉子微微一皱眉,道:“二公子,王爷关照过,出来后凡事要低调沉稳。这个…,我们在称呼上是不是要注意些。”
何总管道:“小王子集王爷和田夫人的才干相貌于一身,喊一声‘小王子’,那是大伙发自内心的尊重,难不成舒副使有意见?”
中年汉子面有怒色,道:“何总管,这与尊重不尊重有什么相干?在播州尽可以自在些,可这里是留都金陵,礼仪王法万不可大意。藩王才可以称一声‘王爷’,至于‘王子’,那更不能随心所欲随便称呼。”
何总管正准备反唇相讥,杨可栋一脸不高兴,摆摆手道:“算了算了,尽说这些无用的,让人心烦。”他屈指敲了敲桌面,道:“怎么还不见孙兵卫来,他搞什么鬼?”
被称为舒副使的中年汉子瞟了一眼陈家旺,急道:“有外人在,慎言。”
杨可栋见陈家旺低眉垂目、衣饰一般,道:“不过是一个端茶倒水的弟子,他懂什么。”
话虽然这么说,他对陈家旺道:“这里不用你服侍,你去找找你家掌门,催他快些过来。”
陈家旺明白这是在支开自己,他也不以为意,应了一声,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