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重病
这几天事情太多,陈家旺又是守丧又忙着出殡,实在困倦,倒头就睡,朦胧间似乎有人进来喊吃晚饭,他实在困极,吱唔二声翻身又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月光洒落床上,夜色深沉。忽然觉得嗓子冒烟,十分口渴,想来定是白天吃的太多的缘故。
房间内没有水,陈家旺起身走出屋外,四处寻找饮用之水。走到廊沿拐角,尽头处放着一个大缸,里面盛了满满一缸水。
缸中水质颇为清澈,入口清爽。陈家旺先用手捧水喝,但他年龄小手掌小,水从指缝里洒漏,等一捧水送到嘴边便没有多少,感觉极不过瘾,越喝越渴。
他四下一看,墙角边放着一张小凳,顿时心中大喜,拿过凳子踩在脚下,直接将头伸进水缸,咕咚咕咚喝的好不痛快。这一番牛饮,中间一口气未停,直喝到肚腹微微鼓起。
喝过水,再回房间歇息。哪知上床不久,小腹隐隐难受,肚子蠕动鸣胀,幸好并不是很疼,只是时胀时息,尚能忍受。如此折腾了一阵,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隐约听到打更之声,陈家旺一个激灵,想起卯时要到大门前集合,第一次疏忽不得,一翻身从床上跃起,披衣就往外冲。
江南三月,一早一晚天凉如水,陈家旺才出房门,猛觉一股冷风迎面吹来,凉入骨髓,不禁浑身打了个寒颤。发的衣服偏大不合身,冷风直吹入身体,可眼下无暇他顾,当下紧紧衣领,缩着脖子向前跑去。
朱漆大门尚未打开,照壁前空空荡荡,自己竟是第一个来的人。时间不长,传来咳嗽、脚步走动之声,人影重重会集而来。过了片刻,远处踱来二个男子,前面一人四十多岁、鹰鼻鹞目,后面的男子约莫三十多岁,跟在前面人身后亦步亦趋。
两人一来,众人停止喧闹,纷纷上前见礼,称呼站在前面鹰鼻鹞目的人“胡管家”,称呼他身后的人“金管事。”
陈家旺人头不熟,礼节又不熟,学着众人行礼慢了一拍,胡管家咦了一声,金管事急忙上前对陈家旺喊道:“胡管家日夜操劳,府上大小事宜,胡管家都得费心过问,秦大掌门对胡管家十分倚重,你还不赶紧行礼!”
陈家旺脑中回忆,想起昨天好似见过胡管家,当时此人正站在秦敬泉身后殷勤服侍。他刚来不久,人地生疏,本不是有意怠慢,连忙上前行礼。
胡管家也不看他,咳嗽一声道:“卯时点名”。金管事拿出一本簿子,口中呼喊人名,被喊之人及时回应。不一会,十多人点名完毕。
胡管家手一挥,有人上前打开朱漆大门,余人手拿扫帚、抹布开始四下打扫。
这种家务活他在老家几乎每日必做,陈家旺见状,等待胡管家吩咐。胡管家安排好后,指着陈家旺道:“你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今天我就先带你四处熟悉一下。”
这处宅院十分广阔,依山而建,从正门开始,前后五进庭院。最外一进设账房、门房,是王敬得接洽生意往来之处,外人一般也就到此为止了。第二进是霹雳堂练武厅,两侧厢房是各弟子的居所。府里普通人到此为止,不得进入此处及后面的院子。第三进是书房所在,书房内放置历代掌门、名家研修著作,供弟子阅读参考。这进院子的垂柳堂也是重要客人正式会面处所。第四进开始则是内宅,是掌门休憩生活处所,第五进辟为后花园。
正门照壁两侧与庭院中轴平行,东、西各建了一排厢房,是厨子、花匠、打更、杂役等所住,以二人、多人同住为主,陈家旺却受到优待,一人住单独单间。这样的待遇,此前也仅仅只是胡管家一人而已。
胡管家嘿嘿一笑,道:“我看你年龄还小,人地生疏,又无钱无势,怕你受了欺负,特意禀报掌门,让你单独居住。你心中不可不明白。”
陈家旺心中感激,此前在乡下老家,家中贫困,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屋内,夏透热气、冬刮寒风,逢大雨天还四处漏雨,实在苦不堪言。自己现在虽住在下人房,可比起过去,已是天上地下了。见胡管家关照自己,不禁道:“谢谢管家照顾,小子来日定当回报。”
其实陈家旺有这般优待,源于掌门秦敬泉的特别交代。翟敬承、王敬得回来将扬州的遭遇向秦敬泉禀报后,秦敬泉有感于陈家旺父亲仗义舍身,特意交代要好好照顾陈家旺。可惜陈家旺没见过什么世面,给人的第一印象拘谨刻板、资质禀赋一般,否则很有可能被直接纳入门下。也因为这个缘故,秦敬泉心下感到有些愧疚,故交代在生活上要将陈家旺安排好。
胡管家欺负陈家旺年幼无知,揽功自负,眼见轻轻几句话语就让这新来的小子感恩戴德,不禁心中得意。
陈家旺住房位于西厢房尽头,西厢房再向北,主宅的西侧建有一座二进院落,院落隔壁建有一座气派的祠堂。
此时这座二进院落大门未关,陈家旺透过大门看去,院内花团锦簇,假山起伏,有小桥流水、拙石秀亭。
陈家旺见秦敬泉等人都是赳赳江湖人物,却在此处见树影婆娑、山水环抱,大感好奇,正待开口询问,胡管家悄声道:“此处宅院,是四师父邓敬华居所。他为人古怪,你别来这里。”说完带陈家旺匆匆离开。
胡管家住房和陈家旺相对,在东厢房尽头,东厢房向北,建有二座二进院落。其中紧邻主宅的是翟敬承居所,另外一座则是王敬得居所,两处院落装饰简洁大方,风雅宜人。
一路走下来,宅中套院、院中建园,依山势逶迤起伏,气派广阔。这些建筑布局匠心独具、精妙绝伦,看得陈家旺不住咂舌,道:“胡管家,今天可开了眼啦,想不到有这么大的院子。”
胡管家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你以为这就算大啦!这还不是全部范围,后山…”言及此,顿了一顿,道:“反正你今后是个杂役,这个就不须知道啦。”
“胡管家,后山怎么啦?”
胡管家不耐烦道:“府上的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你可要记住了。”
陈家旺年龄不大,孩童天性好奇,本也没其他意思,被胡管家一顿抢白,面红过耳,垂下头来。接下来再也没好心情沿途细看,跟在胡管家身后草草走了一圈。
两人回到大门口时,打扫清洁已毕,朱漆大门打开,两个家丁分立两旁迎客,进出人员来来往往。
胡管家道:“今早暂时没有你什么事了,你可先去用些早点,午时准时到厨房吃饭。饭后再安排你事情,你先下去吧。”
陈家旺应了一声,并不感到肚饿,反倒有些困乏。他直接回到自己房间,刚一坐下,感觉头目森森,浑身无力。他以为自己水土不服,加上黎明早起以致困顿疲累,也没在意,倒头便睡。
睡梦中恍然又回到了家乡,父亲在教自己认字,可小时候自己偏偏喜欢捉鱼摸虾,那弯弯曲曲的字,一笔一划扭来扭去,看的眼都花了。娘亲在旁刮着自己小脸,笑道:“花老虎,老虎花,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自己赧然一笑,纵身跃起,只想投向父亲怀抱。狂风骤起,烟火升腾,父亲却突然不见了,自己正扑向一个大香炉。大香炉内火焰蒸腾,大响声中轰然倒地,压在自己胸口,火舌烧灼身体,血液仿佛已经沸腾,燃起了吱吱的青烟。父亲又出现了,他边咳血边奋力拉开香炉,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胸口插着一把长刀?
“水…水…”
“好啦,总算醒过来了!”
点滴苦涩清凉汁液沿喉咙一路下到丹田,陈家旺舔舔干涩的嘴唇,觉得头痛欲裂,胸口仿佛压着千斤大石。
他努力睁开双眼,却见自己躺在厢房床上,桌上一盏灯火昏暗如豆,眼前没有烈焰,没有父亲,原来是南柯一梦。霎时之间,不禁悲从中来。
床边还坐着一老人,见陈家旺眼圈通红,神情凄苦,以为他生病害怕,安慰道:“没事啦,总算醒了,三天了…”
陈家旺转头看去,床边这人六十多岁,杂役打扮,想起那天在大门点名时,依稀这人好像叫“阿福”,当下开口道:“福伯…”
那人听陈家旺言语礼貌,很是高兴,道:“你这孩子,怪可怜的,生这么重的病,爹妈知道了,要心疼死了。既然你喊我一声福伯,以后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来,你先把这碗药喝了。”
陈家旺接过药,喝到嘴里苦涩清凉,正是刚才半梦半醒之间尝到的汁液。
福伯见他已能够自己喝药,很是高兴,遂把相关情况告诉他。原来当天中午不见陈家旺去吃饭,来人喊他时,发现他昏迷不醒,生病已不自知。禀告管家后,安排了大夫前来治疗,可陈家旺病情来势凶猛,几剂药下去,仍然高烧不退,时昏时醒,昏睡时间多,清醒时间少。
到了第二天,管家不敢再拖,禀报了掌门和几位师父,几个人都很重视。秦敬泉派人请了城中名医,翟敬承、王敬得也多次前来探视,安排人手悉心照应陈家旺。
陈家旺这才知道自己这一躺下,竟已过去了三天。
正絮叨中,“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姚善瑞和胡管家走进房中。陈家旺才来,识人不多,见到姚善瑞,心中很是高兴。
姚善瑞见到陈家旺已经醒了过来,大为开心,道:“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这几天大夫来了不少,都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大家都提心吊胆,人人都捏着一把汗!”
陈家旺见他言语关切,感动道:“之前我在家身体一直还好,这次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竟然拖了这么长时间,还麻烦大家,太过意不去了。”
姚善瑞道:“你这病确实奇怪。手碰到你身上,开始感觉还不大热,后来就越来越烫,好像骨头都烧起来了。”
胡管家啧啧嘴,道:“你这病很奇怪,来了那么多大夫都不济事。最后还是请来了太医院薛神医的首徒许道亮许大夫,人家一搭脉,说你关脉独大,上下气机不通,乃积食后受凉引发之症,病虽重命无忧。看来果真被许大夫说中了,谁叫你这乡下小子胃口那么好,第一顿就吃了那么多!人来了什么活都还没干,我们银子已经花了十多两。”
姚善瑞见胡管家说话毫不客气,岔开话题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刚才王师父来看你,你还没醒,这下大家可放心了。”
他替陈家旺掖好被角,道:“你现在需要静养,我们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转头对道:“胡管家,能不能请阿福再照顾他几天?”
胡管家道:“阿福那边的书房也很忙,为了他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
姚善瑞道:“掌门也吩咐过的,请胡管家照顾照顾”,胡管家见他抬出秦敬泉,只好点头道:“好吧,算这小子有造化!”
福伯等他们二人出门远去,正准备关上门,陈家旺道:“福伯,你也辛苦了,请去休息吧。”
福伯不放心,一意要留下来,陈家旺坚持相劝,福伯拗不过他,见他意思坚决,身体状况也基本稳定,只好道:“我房间就在隔壁,你有事就喊我啊!”替他吹灭油灯,带上房门。
夜深人静,黑暗中陈家旺眼角两行热泪静静滑落脸颊。几天前,自己还在家乡,父亲虽然有病,房屋虽然破败,可父慈母爱,双亲俱在,自己也早早懂事了,跟着父亲摸黑去捕鱼,随着母亲起早下农田,也不觉得有多苦,可现在吃的、穿的、住的不知道比以前要好多少倍,为什么反而觉得孤独、不快乐?
梦中的场景一遍遍在脑海中盘旋,小时候的情景也一幕幕在眼前跳过,陈家旺忽悲忽喜,直到鸡鸣五更,才昏沉沉睡过去。
注:1、文中的太医院并非指BJ的太医院,而是金陵的太医院。与其他朝代如隋唐的两京制或金朝的五京制不同,明代的金陵保留着一整套中央机构,包括六部、六科、国子监、都察院、大理寺以及由十二监、四司、八局组成的宦官“二十四衙门”等等。
2、陈家旺治病花了十多两银子,这不是一个小数目。据明代万历年间《宛署杂记》记载:二石(当时的一石约为现今的94.4公斤)大米合白银1两,八斤上等猪肉合白银1钱6分,五斤牛肉合白银7分5厘…。万历朝大理寺卿宋应昌在其所著《经略复国要编》中记载,他被任命为兵部侍郎、经略备倭军务后,责成兵备道招募士兵,这些增募士兵的月饷,南方兵为每月1两5钱,北方兵为每月1两。又据黄仁宇先生考证:万历年间援朝抗倭之战中,一名驻守朝鲜的明军士兵每月约耗银2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