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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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醉酒

忙碌起来的时候,几乎可以忘却一切,但内心最深处对莺梦的那份柔情,仍时不时扣动他的心弦。

自从意识到心中的那愫情意,喜悦甜蜜之余又有一种莫名的羞愧和自卑。

他隐隐觉得父仇未报、志向未立,小小年纪如何敢存儿女私情?更不消说身份之间的悬殊差别。如果情感越陷越深,恐怕最终不可收拾。

陈家旺亦担心被莺梦本人或其他人察觉,有意减少了和莺梦的接触,希冀能将自己的心思隔离于一隅,挂起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让光阴轻轻晾干。

他放任自己沉迷于火药,不让自己有空闲时间,也是存了这样的想法。

可是一个“情”字,哪里有这么简单?自古少年男女的情思,往往越是压抑越是刻骨铭心,一旦意识到情愫已生,从此相思入骨,再也无法可救。

每天夜暮人散之后,陈家旺便去书斋里搜寻莺梦留下的书法墨迹、画卷等物。他专门收集那些莺梦不甚满意扔掉作废的次品,这样不会引人注意。

这些残次废品于陈家旺来说不啻都是天赐宝物,他精心整理后一一收藏起来。有了这些东西,摩挲一道道墨迹,嗅到上面淡淡的墨香,即便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身影,单是那一种心中的牵挂,便能默默回味良久,暗生欢喜。

他每日研习火药,闲暇时整理莺梦的书法画卷,倒也不觉得日子枯燥。不知不觉间季节转换,朔风起、白雪飞,到了年底。

去年此时,掌门和各位师父带着常志捷、齐友礼、周心勤、姚善瑞和陈家旺分头出门拜亲访友,礼来礼往,好不热闹。今年这项礼仪照常进行,只是师父今年没喊陈家旺,身后跟随的人变成了周心勤和孙兵卫。

今年出了很多事,为了图个吉庆,这一日,府上早早就开始张罗悬挂各色纱灯彩绣。

这次的纱灯不知道是哪里制作的,尤其精美。以红椿取料制成框架,用龙头凤翼、象鼻虎爪作为装饰,灯壁四周镶罩的纱绢薄似蝉翼,上面绘以花卉、山水、人物等形象,在烛光的映射下栩栩如生。

陈家旺小心翼翼的架起梯子,也在书房里忙碌起来。房间面阔柱高,要爬上爬下把一个个纱灯挂起来,颇为费时费力。

他正仰着头,伸直了胳膊把一个大号的纱灯努力往高处举。这盏纱灯比一般的纱灯大出2、3倍,一举起来就遮挡住了视线,陈家旺对了几次,都没能够挂住钩子。

他喘了两口气,正准备再试一次,梯子下有人道:“我来吧,你歇一歇。”

原来是好友单思南来了。他接过纱灯,也不用手扶,踩着踏杆蹭蹭几步就到了梯顶。

站到梯顶一看,离梁上的挂钩还有一截距离。手上这盏纱灯虽然不重,但也有些份量,而且薄绢的材质更得小心翼翼,陈家旺一个人确实不容易应付。

单思南不满的道:“你一个人难弄,怎么不让胡管家再派个人来帮忙?”

陈家旺道:“年底大家手上的事都多,就不麻烦了。”

单思南脱口道:“兄弟你又不是下人,真好说话。”话一出口,顿时觉得“下人”的说法不妥,连忙咳嗽数声掩饰过去。

陈家旺知道他是言者无意,也不多心。虽然自己还是弟子身份,但受伤之后一直恢复无望,一些人便渐渐无视他的这个弟子名分,言语口气将他当成了一个管理书房的下人。

陈家旺也苦闷难受过,一段时间后,也想开了,何必斤斤计较名分上的事?既然不能改变自己,又怎能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单思南右手拎着纱灯,脚一蹬踏杆,身子向上窜起,左手在横梁轻轻一拍,身形斜向移动,看准位置,由上而下展臂落下,将纱灯轻巧的挂在挂钩上,随即在半空中再腰身一折,一个鹞子翻身平稳的落到地上。

单思南身法灵动,一口气帮陈家旺把剩下的纱灯全部挂上。他武功原来走的是浑厚刚毅的路数,如今形随身动,兼有轻捷矫健之势,轻身功夫也大见长进。

陈家旺拱手道:“恭喜单兄武功又上一层楼!真是一日千里啊。”

单思南道:“兄弟过奖了,其实也不止是我,这段时间师兄弟们都大有长进。”

陈家旺道:“单兄就别自谦了,有多少人能有你这样的天赋?”

“你还别不信,这段时间为了‘春闱’大考,大家都练的勤,进步很快”,单思南顿了顿道:“其实说白了,大家对能进京师也不抱什么指望,不过期望能好好表现,给小姐留下好印象。”

说到这他脸微微一红,解释道:“我对小姐可不敢有什么非分想法,只是要试试自己到底学成了几份功夫。”

霹雳堂选拔弟子是每三年进行一次,又因为是在春季,便模仿朝廷开科取士的说法,称为“春闱”。

一个江湖门派选拔弟子称为“春闱”,这倒不是自己脸上贴金,自有其道理。

武林中大多数门派和官府不大往来,唯独霹雳堂例外。霹雳堂当今掌门是秦敬泉,同辈分有三位师弟翟敬承、王敬得和邓敬华。四个师兄弟之上还有一位沈师叔,在京城任要职。这位太师叔对本门子弟颇为器重,每三年霹雳堂门下比试竞技,择优胜者入京师,余者或由霹雳堂推荐至各处府衙任职,或去各地分号经商,或者继续修行以待三年之后再参加抉择。其中尤以选入京师最难,前程也是最好。因此在霹雳堂弟子心中,每三年进行一次的选拔堪比朝廷的科举,称为“春闱”毫不过分。

陈家旺当初晋级为准弟子时,曾听福伯等人讲起过“春闱”竞试,此后也曾听师父、师兄们提起过。只是之后他受伤不能再练功了,又囿于书房一隅,便不再关心此事。今天忽然听到单思南讲起“春闱”竞试,竟然好像又与莺梦相关,不禁大为奇怪,连忙向单思南详细询问其中的情况。

单思南颇感惊讶,道:“你竟然还不知道?外面都传开来了。”

原来前段时间京师的沈太师叔写信回来,说准备在这次“春闱”竞试时亲自回来一趟。一是商量如何追查暗算本门的倭寇;二是主持“春闱”竞试。不过有传言,沈太师叔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其实是想借“春闱”竞试替莺梦挑选一个如意郎君。

这消息好似霹雳炸响在耳旁,“轰”的一声,炸的陈家旺头目森森、几乎站立不住。

之前他常听莺梦讲些京师的事情,知道沈太师叔极疼爱她,也听掌门和师父们聊起过莺梦的终身大事。有道是无风不起浪,这个消息十之八九可能是真的。

虽说年岁渐长、岁月无情,该来的迟早都会来,只是对自己来说,这消息未免过于残酷。这段时间拼命苦学火药,也是在心中存有最后一点幻想未灭,希望日后能侥幸有一技之长,能借此立身安命,获得掌门认可,赢得一丝机会。但如果明春竞试,希望即时便要破灭。

在火药方面,虽然有那本笔记的神助,但毕竟时间太短,且比试的内容是日常所学,拉不开差距,优势无从体现,而一旦比试武功,自己可是没半分赢面。

陈家旺头脑中乱哄哄的,也听不清单思南后面的说话。单思南连喊几声,才回过神来。

单思南见他神色僵滞,关心的问道:“兄弟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陈家旺掩饰道:“可能受了些凉,肚子忽然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大碍”,他怕再被单思南瞧出什么端倪,忙道:“多谢单兄来帮忙,小弟这里没什么事了,你赶紧回练武场吧,别耽误了你自己正事。”

单思南“唔”了一声,道:“我来也没别的事,就是近来见兄弟常常发怔走神,是不是想家了?很快要过年了,兄弟过年回不回老家?如果不回去,兄弟到我家过年吧,包管热闹有趣。”

陈家旺心中升起一股暖流,感动不已,道:“多谢单兄照顾。现在还没确定回不回去,等禀明师父定下来后,一定及时告诉单兄。”

单思南点点头,拍了拍陈家旺肩膀告辞出门。

单思南一走,陈家旺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刚才单思南带来的消息彻底击倒了他,整个人没有了灵魂、没有了方向。

生活再苦再难,如果存有希望,还可以继续、可以支撑。对陈家旺而言,莺梦就是内心的希望,现在眼看希望要化为泡沫,实在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整个白天,陈家旺都是失魂落魄,人虽然还站在那里,却像是一只徒具皮囊的空口袋。

到了晚上,陈家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口一股烦恶之气窜上蹿下,难以消除。他打开柜子,找出一坛酒,只想把自己灌倒,彻底忘了莺梦、忘了自己、忘了这世间。

一大口酒入喉,涩中带辣,宛如燃烧起一条火线,呛的眼泪几乎都要流了出来。

这坛酒是以前老太太过节时赏赐的,本来以为是后宅女眷们饮用的清淡果酒,没想到却如此纯正猛烈。

不过此时此地,伤心之人需要的正是能醉人的烈酒。

喝了第二口,太阳穴如针刺般作痛,不过这刺痛的感觉反而冲淡了心中的烦闷。喝了第三口,额头青筋直跳,鼻翼、后背也开始出汗。喝了第四口,再回味竟然觉得甜丝丝的。

正要再来上一口,忽然听到室外响起敲门声,有人喊道:“家旺、家旺?”

听口音是周心勤和孙兵卫。他们来有什么事?

不过这时候陈家旺可没时间多考虑,只是想到如果两人推门而入,该如何应对?如果被发现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喝酒,传出去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好在敲了两下门后,他们没有直接推门进来。听得周心勤道:“没人答应,果然人不在。孙兄,你也太看得起他了,竟亲自来喊他喝酒。”

周心勤居然称呼孙兵卫为“孙兄”,语气很是客气,一点不像他平时为人,难道是自己酒喝多听错了?

只听孙兵卫道:“你呀,眼光要放长远一点。”

周心勤道:“是,孙兄说的极是。不过如今天色已晚,这小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万富安、汤召坤他们还在府门外面等我们呢,咱们就自己乐呵去吧。”

正在此时,传来高喝声道:“什么人、在干什么?”

孙兵卫的声音道:“是我、兵卫。两位护院大哥辛苦,这么冷还要四处巡查,实在不容易。咱们府上太太平平的没出事情,都有赖于你们啊。”

看来周、孙两人遇上了护院巡夜。

接着听护院道:“失礼、失礼,没想到是两位师兄。晚上照老样子给你们留门?”

接着听护院道:“孙师兄做人就是大气,又让你破费打赏了。”

隐约传来寒暄声和一阵笑声,不久脚步声由重到轻,逐渐远去,室内外又归于平静。

陈家旺喝酒中途被打断,心中更觉得不畅快,只觉得胸中的情绪无可排解,只想找个不受干扰的地方,把自己灌醉。他拎着酒坛,一晃三摇,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书房。

书房外一支腊梅斜斜伸展,寒风中的花枝摇摇欲坠犹如一位仙子在跳舞。是了,第一次在府上见到莺梦,也是去年梅花盛开之时。还记得那个时刻,她头上绾了个宫髻,侧身站在梅花树下,仰脸去嗅一朵含苞绽放的腊梅。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扑面而来香气袭人,也不知道是腊梅的清香还是少女的体香。

如今腊梅树还在,昨日记忆还在,心情却大不一样。

陈家旺站在腊梅树下怔怔出了会神,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酒。一阵寒风吹来,酒气逆而上涌,呛的咳嗽起来。

这阵风刮的凛冽入骨,陈家旺缩起了脖子,连忙开书房门躲了进去。

深夜寒冬万籁俱静,在酒意的催化下,心情更是澎湃起伏,往日的点点滴滴浮上了心头。

在书桌旁,曾和莺梦谈天说地;在书斋的案几上,曾见莺梦挥毫作画;在矮榻旁,曾听莺梦纤手弹琴…。陈家旺闭上眼,但眼前都是莺梦的身影,满室的书卷墨香,也掩不住莺梦留下的清香。

陈家旺本不饮酒,在这种情况下喝酒,很快就醉意朦胧。意兴阑珊时忽然想起刚才在自己房间外的情形,周心勤对孙兵卫那么客气,是何道理?难道掌门替莺梦考虑的人选是孙兵卫?否则周心勤何必对孙兵卫如此客气?

不过孙兵卫资质虽好、家境虽佳,但毕竟福建距离太远,掌门会舍得爱女远嫁?或许掌门中意的另有人选,也许是哪一派的江湖豪客,比如前次来提亲的漕帮少帮主?也许是另一家的翩翩公子?

陈家旺酒入愁肠,自己闷着头胡乱思索。只觉得不管是谁入围,张家少爷也好,李家公子也罢,反正没自己的事。

此中的悲痛无法言说、不能外露,相反还要深埋于心底,心中思念再深,终究是一场春梦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