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河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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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云水再逢3

东边紫竹林,清风飒飒,吹得竹叶哗哗作响,一岸花香扑面,光影错落间春色遍山,飞雀清鸣,动听的歌喉伴着竹叶响动。

从与半倚在小舟上,随手将饵抛入水中,一只手拿着鱼杆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水面,似乎并不担心惊走水下的鱼。

头发花白的晋伯站在岸上,垂着头,时不时瞟一眼舟尾。

那个位置,原应是他掌舵。此时空无一人,一团青透的藤蔓绕小舟一圈,淡淡的叶脉透着玄金光色,稳稳护着小舟在水面上悠游。

与晋伯一起在岸边的,是一个跪在紫花地丁丛中,身材壮硕,神情羞窘、惭愧的青年。

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日头从东偏移西边,竹影一点点被拉长,水下的鱼换了几波,舟上的藤蔓花开了又谢,馥郁芳香几聚几散。

晋伯估了下时间,大半个时辰。

他陪着跪在地上的青年,站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

从与不说话,不理他们,偶尔拾起藤蔓上开落的花抛进水面,水下的鱼会跳起来吃掉。

青年也不肯起身。

一时气氛凝滞,静得只有林中雀啼和竹响。

毕竟上了年纪,薄薄的一层汗湿了春衫,晋伯不禁有些膝软,脚有些发抖,只得咬牙。

从与终是一叹,侧身过来,淡淡道:

“晋伯——”

晋伯顿时打起精神,躬身道:“在。”

“吩咐下去,再过两月便是北辰一族的四方节,除弼垚面生的几人还需在镇上维持秩序,其余的人必须渐次撤出,安安生生待在境中,没有我的令,不许出来生事。”

“是。”

“至于壶匙,”从与斜睨一眼青年,笑容温和了些,“你且先起来再说。”

“奴办事不力,辜负了云姑娘之托,甘愿自我惩戒,请公子成全。”叫壶匙的青年垂丧着脑袋,手捧着荆条往前一送。

“我记得你身上的奴疤好像是十五年前在斗场中的时候,就消了吧?”从与放下鱼竿,漫声道,“之所以救你,不为成全一个奴隶,而是为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青年本就羞愧难当,顿时耳根脖子红了一圈,嗫喏了半天,才艰难地开口:“壶匙明白。”

短短四字,说得尤为涩难。从与这一句,让他不禁会想起那段不堪的日子。

以荆条鞭身,是主人对视若牲畜的奴隶最习以为常的惩罚和诫训。

奴隶到自由身,身份的转变比当世修道者飞升成仙还艰难百倍。当年被救下之后,云堇亲自除去他的奴疤,治疗多年来被践踏的身体,他成为晋伯的手下,身边人都在告诉他——人,贵在不自我轻贱,他也如实照做。

但现在……

青年握住手中荆条,不自觉有些颤抖,眼中忽然蓄满泪。

他不再是奴隶。

不必自轻自贱。

“不过一件小事,云儿没有怪罪,吾亦无责问之意,你身为一方之主,理应眼在全局,心悬大观。”从与叹道:

“我的话你也不听?”

晋伯心惊,连忙拜倒,顺便给青年递了个眼神。

青年摇头否认,伏身道:“属下不敢。”

“此事已有了定局,你再自惩自责,也改变不了任何。”

从与声音沉了下去,周围的气压也随之骤降至冰点,他虽没多少表情变化,可自他无形的压力落到岸上人身上,不仅沉重,还压得岸上人有些喘不过气,心中惴惴不安。

“起来。”

在从与的注视下,青年被晋伯连忙扶起,跪得有些久了,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霎时间,身下的花草迅速暴涨,微光一闪,化作一把紫藤花椅,堪堪接住他。

“云姑娘……”青年惊呼,他感觉到被接住的一瞬间,一股柔和春流在体内游走,驱逐他这些天在外奔走的伤口和疲劳,霎时神清气爽,揣积的疲惫消失得干干净净。

晋伯在一旁本想拉他一把,奈何体力不支,也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泥,正欲不满,一缕青芒游入体内,晋伯顿时哼了哼——

那蛮丫头总算还有点良心,也没忘记了照顾老人家。

从与把玩手中鱼竿,斜睨两人:“云儿五识尚在,若无其它事,便退下吧。”

云堇不止一次叮嘱从与按时作息,为了监督,留了分神识在从与身上。

每每这时,从与心中总是莫名的不痛快

“公子”

壶匙还想说些什么,但水下有了动静,从与没在理会他。

鱼,上钩了。

一条很肥的草鱼。

从与大概估算了下,应该是四五年前不言撒下的鱼苗,困在水中,始终没游出去。

晋伯连忙使眼色,堵住壶匙接下来的话,躬身道:

“公子,那我等告退了。”

“去吧……”

走出紫竹林,晋伯引着青年往一条隐蔽山径,向汪洋镇府衙走去。

“为何不让我继续说?”

壶匙知道公子不喜他们打扰,除了过问他们生活上的所需,偶尔吩咐一两件事外,从与从来没去过他们驻扎的地方。

可他们受云姑娘照拂几十年,方才云姑娘人虽不在,却还替他疗伤,不当面向云姑娘言谢,怎么也说不过去。

“我劝你别有其他想法。”晋伯冷冷瞥他一眼:

“公子这些年身体如何,你我不是不知。况且,那蛮女的手段你没见过,总是骗得公子心肝情愿跟着她转。”

被晋伯盯得后背直发毛,壶匙自觉心虚,但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云姑娘不是这种人。”

“若不是她,我们哪里需要耗费五十年的时间,才发现公子其实并未身故?”晋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禁冷笑。

晋伯是他们追随公子这群人中,最先寻找,也是唯一找到从与后,被允许在从与身边待得最长的一个,自然看得明白,以云堇的修为,若哪天不愿在尘世里浮沉,从与必然追随而去。

所以他厌云堇,却不得不必须待在旦今医馆,只要能守在公子身边,做什么他都愿意。

而公子之所以容忍他们的存在,是因为过往,也因为有人能庇佑,他们这些人才能平安无事地活下去。

虽然很不想承认,那个庇佑他们的人是谁……

晋伯有些烦躁,随手招了个药童子替他送走壶匙,便不情不愿地往紫竹林西边的海棠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