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伪诏,伪帝
孙太后固执不肯。
若是于谦无罪,那他苛责殿下的那些话便是事实,哀家不准。
朱祁钰再次开口出声:“请太后赦于谦无罪。”
轻纱之后的孙太后贝齿咬红唇,一股子委屈劲涌上心头,恨恨剐了朱祁钰一眼。
你这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蠢货。哀家为你出头,你反倒责怪哀家。
以后哀家再为你仗义执言一句,哀家便是……便是……
孙太后凤袍一挥,斥退廷卫。
朱祁钰立于台上,目光直刺于谦,道:“于谦,继续陈言。孤有错,孤认。”
于谦直视朱祁钰目光,怡然不惧,坦荡而言道:“殿下以为撕毁了军报,天下便无人知晓圣上所为吗?于谦知道,大宗伯,大冢宰知道,宣府总兵杨洪知道,宣府一万八千士卒更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心惑,究竟圣上是做了何等悖逆之事,引来殿下如此遮掩,堂堂大明兵部尚书如此悲愤,甚至从于谦嘴里还听出了三分不齿?
孙太后心急如焚道:“于谦,这份军报中到底所言何事?你速速道来。”
于谦此刻也没了礼数,慷慨直言道:“军报所言事。八月十七日,圣上领瓦剌贼虏叩关宣府。”
一言出,如五雷轰顶,众皆麻木。
大明天子带着瓦剌铁骑来踏平大明了?
亘古未闻之怪诞奇闻。
于谦继续陈词道:“军报更附有圣上手谕一封。命宣府总兵杨洪大开城门,迎也先军入城。杨洪不受,以计拖延,后圣上与贼虏退,望其行军方向乃去大同。”
降了!大明天子降瓦剌了!
下一步是不是称臣纳贡,自称儿皇帝,认贼作父,大明子民低瓦剌一等,以奴自居?
除却早已知晓的于谦胡濙王直,其余公卿皆如刚才的胡濙王直,一瞬间信仰崩塌,或哭或笑,整座本仁殿乱成一团。
孙太后更是愕然瞠目,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好儿子,大明的君父,朱家的子孙,会干出这等天厌神弃之举。
以一人之力,将大明卖了个干净。
甚至还低头看了眼自己腹部,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煌煌大明,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武将,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文臣,为何偏偏出了一位弃国弃家,弃臣弃民,惧一死而苟且偷生的君父。
皇儿,你为何不殉国于土木堡中?如此行径,百年之后,你还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于谦越说越是激动,悲愤交加道:“古有昏君,无出徽钦二帝者。然受牵羊之辱,未曾叩关南渡之宋。汉赵刘曜,蛮夷为君者,亦是兵败被俘,石勒命其写信令其子刘熙投降。刘曜书‘与大臣匡维社稷,勿以吾易意也’,遭戮。古往今来,独不见我大明君父……”
呵!
朱祁钰云淡一笑,不管于谦如何悲壮陈词,落在他口中就两个字——伪诏。
事不亲历,不知其重,哪怕已经看过史书,可当朱祁钰亲自见到朱祁镇手书的那份叫门手谕,差点没当场领200骑砍了这活畜生。
既是愤怒,也是耻辱。
一国天子叫门。无异于一家之主领强盗回家,令妻子供贼淫乐,唤其子认贼作父,尽献家财,供贼吃饱喝足淫尽兴后,恭恭敬敬送出家门,还不忘笑脸相陪,邀贼下次再顾。
辱国辱家至此,人神共愤。
朱祁钰环顾殿内,看着心死如灰的六部九卿,便知这场天子叫门影响何其巨大,对于大明的破坏甚至还在于土木堡覆灭五十万军民之上。
在后世,有一个段子。说是经过几十年的不懈努力,见义勇为的行为已经基本实现社会清零。
话虽幽默,却是现实诛心之言。
堡宗投贼,带头叫门的举动无异于就是这个段子的至尊版。君父都可以投敌,那臣子卖国自然心无负担。
在朱祁钰看来,与其说于谦领导的那场北京保卫战为大明国祚续命二百载,不如说是于谦慷慨一死为大明续命两百年。
正因为于谦蒙冤枉死,从他家中只抄得景泰帝所赐蟒袍一件,剑器一柄,天下人才知这世上真有圣贤所说的君子。
杀身成仁四字,便是于谦一世。
世人只知《贰臣传》157人在册,却不知清朝纂修的《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有名有姓有谥号者1600余人。
华夏风骨,由于谦而续,自明灭而斩。
至于鞑清,放眼望去,满堂包衣奴才。
朱祁钰之所以鄙夷堡宗,并不着重于土木堡一败,毕竟雄才如高祖也有白马登之围,贤明如太宗也有渭水之盟。朱祁镇最大的谬误,就是被后世引为笑谈的天子叫门,对华夏仁义礼智信五德的毁灭性打击。
如果没有于谦站出来,领导这场北京保卫战。届时国都南迁,加上南宋的历史遗毒,甚至会让华夏人民产生北方就该是游牧民族的天下,汉人就应该以长江为天堑,固守南地的想法。
华夏自秦以后的大一统思想,可能就此覆灭,此后神州大陆分崩离析,南人不认北,北人不认南。
这才是朱祁镇被史家评为昏中之昏的缘由。
朱祁钰在史书上每看到天子叫门皆是咬牙切齿,但如今身临其境,亲身经历,倒是没有太激烈的情绪,起码表面上如此。
此刻,他双肩所担,便是九州万方,天下苍生。
这才有了那静如平湖的简单两个字——伪诏。
字落禁声。
原本喧闹嘈杂的本仁殿再无一丝声响,六部九卿,圣母太后,权宦阉臣尽皆看向郕王朱祁钰。
言天子伪,乃是诛九族的重罪。哪怕殿下身为宗亲,诛不了九族,夷了整座郕王府也是绰绰有余。
然而,朱祁钰的雷霆之言还不止如此。
在亲口将正统帝手谕打为伪诏后,朱祁钰微微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直言道:“手谕伪诏,城下叫门者亦是伪帝。孤之皇兄,何等吞天胆气,御驾亲征讨贼,古之鲜闻。岂是贪生怕死,苟利富贵之徒?贼虏祸心已久,定早安排与孤皇兄相貌身材接近者为伪帝,就为赚取边关重镇。”
一言出,众臣大气皆不得出。
在座公卿,哪个不是经世之才,心里都清楚这帝到底伪不伪,但郕王的解释又是整个大明需要的答案。
于谦表情挣扎,出于忠君,他无法苟同殿下所言。但为了社稷,唯有殿下所言才是真理。
几度欲言又止。
还是胡濙、王直,第一个反应过来,纳头就拜,一叩到底,直发胸臆附和道:“殿下所言极是。宣府叫门者必是伪帝。还请殿下言令边关,若是伪帝再临城下,边关将领该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