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世兵制
晨光初照，怀朔镇校场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威严。
校场位于城郊，四周被高高的土墙围起，墙上插满了旌旗，随风猎猎作响。
高欢渊渟岳峙立于校场前方，面色沉静的看着这一百多名已经整备完毕正等待下一步命令的兵士。
北魏军制，一队兵士数量在几十到一百左右不等。北魏实行世兵制度，世兵制即兵户制度，兵户不经放免，要终身为兵。因此，北魏的兵士补充有特定的来源，后世封建王朝后期经常会出现的空编吃空饷现象是相对较少的。
再加上段长对高欢的有意培养，高欢这一队兵士的人数在整个怀朔是最多的，足有一百二十名。
此时已经被高欢任命为队副的侯景中气十足高声道：
“贺……高队主！兵士们已经点卯完毕。我队中所有在册兵士现下都在此处，并无一人缺勤！”
高欢缓慢扫视一圈面前的兵士，大多是和自己之前一样，并没有精良的盔甲和武器。所幸阵容还算整齐，六镇兵士多年大浪淘沙留存下来的精气神还在。
高欢斟酌语言，用语调不高但所有人都能听得分明的语气凝声道：
“我六镇自设立之日起便直面北方的柔然、高车。几十年来从来都是不避锋矢、浴血奋战，道上一句国家之砥柱、万民之屏障也不为过。”
下方兵士们听到这句话一个个都挺起胸膛，似乎又想起了先辈们的荣光，每个人脸上都是与有荣焉。校场上虽还是没有声音，但肉眼可见士气高昂了许多。
高欢见状话锋一转，声音突然高亢了起来：
“但今天我却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各位，希望各位能不吝赐教。”
他顿了一会儿，逐一扫视面前兵士而后轻声道：
“各位可知，为什么今日我等六镇兵士们突然间成了洛阳贵人们口中的国之蠹虫，甚至在有些大人们口中，竟变成了一群只知道索要军饷，实则毫无用处的兵痞呢？”
校场上登时陷入一阵异样的寂静，军饷？大家这些年来别说军饷了，就连军备兵粮都屡有亏欠。要说起国之蠹虫，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到边镇兵士的头上啊。
高欢见兵士中很多人都面带激愤之色，俨然是非常不认同这个说法，接着高声道：
“其实那些贵人们说的不错！列位兄弟们，你们可以拍拍胸脯问问自己，自从你们拿起兵杖做了大魏兵士，这么多年来可曾有一天是为了大魏而战的？”
侯景在人群里早就忍耐不住，闻言大呼道：
“队主说的话忒没有道理，大魏与我等发饷，我等自然是做大魏的兵士。不为大魏而战，我们难道还为了家中娘子而战不成！”
队伍里登时一片起哄，有说要想用大魏给的军饷娶亲，怕不是要等到八十岁才能攒够银钱娶娇娘。有说做了大魏的军户还娶个鸟亲，生下女儿还好，生个儿子还让他苦哈哈的做兵士吗……
高欢静静看着下方兵士你一言我一语，也不出言打断。但见到有人越说越离谱，竟当众言说起自己全家的军饷都已经欠发两年了，也不知道洛阳的贵人们想要干什么，是不是逼着六镇造反云云。
高欢无奈，挥手示意大家噤声，而后看向侯景嗓音和缓道：
“队副刚才说的话虽然粗鄙，但细想起来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我等兵士一入军户便世代只能做兵士，作为大魏的军户，不为大魏而战又为了什么呢？”
侯景心思微动，抱手朗声道：
“队主说的有理，我等一入军户便再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连土地都没有，想来想去，唯一的活路便只有为国家而战了。”
高欢闻言一笑，今天这个话题谈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点到为止了，于是挥了挥手淡然道：
“我今天别无它意，只是感念六镇往日荣光聊发牢骚而已。贺六浑家世与大家一般无二，自然知道大家现下的处境！日后大家有什么困难之处可以随时知会与我，我贺六浑虽不是什么豪富之人，可也有周济兄弟的义气！”
众人轰然称诺，纷纷议论不已。高欢以前巡城时虽然穷困潦倒，但也是常常力所能及的帮助同队的兵士。不说他人，单是侯景如果没有高欢时常从姐夫家拿来财货接济，只怕早就在三天饿九顿中轮回转世了。
因此，在高欢初任队主就说出这样的话时，所有兵士心里面想的并不是什么贺六浑花言巧语收买人心，而是这队主之位看来就得贺六浑这样意气深重的人来做啊！贺六浑怎的不早做队主呢？
校场训练完毕之后，侯景觑见高欢似有心事，不动声色的像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
走了良久，高欢不动声色叹道：
“万景，今天的言语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可是贵珍教你的？”
侯景眉毛挑了挑争辩道：
“贺六浑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不像是我能说出来的，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我侯景也不懂吗？”
高欢心中一动，若有所思道：
“这个道理对你们来说很简单吗？”
侯景用看傻子的眼神凝视了高欢好大一会儿，没好气道：
“贺六浑你自从见到那娄家三娘子怎么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大家私下里都是这么想的啊！要不是这狗屁的兵户限制，哪有人愿意守在六镇当这名副其实的兵痞，还是缺饷的兵痞呢！”
高欢闻言内心巨震，心急电转间好像抓住了一个以前一直被他自己忽视的问题：
他现在脑海里不仅有前世高王的记忆，而且还有一个现代人的记忆。这导致他在思考问题时总是会下意识的忽视一些东西，比如古代的军事制度、古代的生产力发展水平以及古代兵士的基本心理。
现代的记忆让他习惯性的以超越这个时代的视角去看待问题，他想当然的会认为自己的眼光和判断一定是高瞻远瞩的，自己的思路和做法一定是优越于这个时代的。
但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马哲上有句名言叫做：“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高欢觉得自己隐隐约约把握到了那个一直困扰自己的、在历史上无数次导致项羽们、高欢们惜败对手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