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战俘
喜宁却道:“太上皇,只有忠于你才是忠诚吗?奴婢本就是女真人,不是汉人。你们汉人攻灭了我的部族,割了我的根,把我送进紫禁城里当了阉人,男不男女不女,你可知道,我那时候才七岁,我心里恨死你们汉人了。”
“这点确实不太人道。”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
“所以,土木之后,我第一个带头向瓦剌投降。也先问我大同城池布防情况,官兵姓甚名谁,家属都有何人。我当过大同镇守太监,全都一清二楚,乃至宣府,北京,河北的诸多情况,我也了解。
“我便将这些情报,全都事无巨细,写成书札,呈给太师。太师大喜,便允许我跟随左右,还给我封了官职。
“我用一片忠心,投诚瓦剌,换来太师的赏识,所以今天,我才能坐在这里,穿着体面,与太上皇你说话。而不是像其他明军战俘一样,在冰天雪地里被瓦剌人用鞭子抽打着,驱赶着,拾羊粪,搭帐篷,没命干活儿。”
“你想要自保,这无可厚非。我也叫过门不是?”朱祁镇道,“但是,人总是要有一些气节,徐庶进曹营还一言不发,而你,做的实在太过了。”
“没错,在你们汉人看来,我是蝇营狗苟,是大奸贼,大汉奸。但是太上皇你别忘了,我本是女真人,侍奉一个蒙古大汗或侍奉一个汉人皇帝,对我来说,恐怕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的区别。”
朱祁镇没想到,喜宁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甚至说的还有点道理——如果站在女真民族的立场上来看的话。
毕竟后来他们这帮女真人可了不得,把大明朝都给取而代之了。
当然,即便有道理,那也是现代社会“民族独立,人人平等”的道理,而在十五世纪的中国,忠君思想还是主流,所谓“贤臣不事二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才是受人推崇的高尚道德。
喜宁能有这种想法,显然是因为儒家经典读的还不够多,思想过于超前了,在这个时代,那就是大逆不道。
朱祁镇没有说话。
倒不是被喜宁说服,相反,他想得很开:既然穿越到了古代,还是个皇帝身份,那就必然要有当皇帝的觉悟,对于外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都是无可厚非的。
他理解喜宁,不代表他会同情喜宁。无论什么原因,既然你选择了做我大明的敌人,那么不好意思,我心眼小,我必然不可能容得下你。
只是喜宁这番话,让他开始考虑起了大明俘虏的事情。
土木一战,被俘的可不光是他朱祁镇一人,还有无数的明军士兵,民夫苦役。
这些人,他们的命运如何,史书并没有交代。
但显而易见,他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可以想象,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被当作奴隶,过着畜生一样的生活,最多撑不过两三年就会死去。
少部分能融入到蒙古族群中,逐渐变成草原人,就像也先的母亲那样。
朱祁镇暗自寻思:“所谓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如果我能度过这次危机活下去,又有余力的话,得想办法尽可能多保住一些俘虏的性命。”
前身造的孽,自己这个穿越者来偿还,也算合法合规。
见朱祁镇沉默不语,喜宁还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得意地干笑了几声,不再说话。
马车内一片沉默,只能听见马蹄声嘚嘚。
草原很大,马车颠簸了一整天,到了夕阳落下的时候,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处陌生的蒙古营地,驻扎在一条小河边上。
营地规模很大,夕阳下,毡帐沿河而立,望不到尽头,牛羊成群遍地在河边饮水吃草,与之前驻扎的老营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这里是哪里?”朱祁镇问。
喜宁道:“这里是大汗本人的驻地,沙河”
“大汗脱脱不花?”
喜宁对朱祁镇直言蒙古大汗名讳有些不爽,但也无奈何,点了点头。
“来这里干什么?”
喜宁道:“听过忽里勒台吗?”
朱祁镇当然听说过,蒙古人从铁木真时期开始,就有一个习惯,每年冬天,各部族首领都会聚集在大汗的帐篷里喝酒吃肉,开“忽里勒台”大会,以决定下一年的国家大事。
早期“忽里勒台”还是比较有原始民主色彩的,各部族首领都有投票权。但黄金家族崛起之后,忽里勒台沦为橡皮图章,只是走走形式,具体大事都是“孛儿只斤氏”说了算。
到现在,变成了太师也先说了算。
当然,按照传统习惯,大会还是必须在大汗的帐篷里开。
也先权势虽重,但黄金家族的影响力尚在,也先的权力还没有大到能够任凭自己喜好行事的程度,不然他自立为汗就好,也没有必要扶持什么傀儡大汗。
朱祁镇不免寻思:“也先把我弄到这里来参加忽里勒台,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谋划,得小心应对才是。”
喜宁跟几个瓦剌军官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貌似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领着朱祁镇快步进入营地,边走边急火火地催促道:“我们快点走,太师已经在大帐里了,就等着你呢。”
在十几个士兵的押送下,朱祁镇跟在喜宁后面,沿着小河,一路朝着大汗的金帐走去。
半路上,朱祁镇突然注意到,在路旁边的马场里,有一群人正在捆草垛。他们只穿着单衣和破草鞋,如同奴隶一般,而从发型便可以判断,他们都是汉人。
时间已经快要入夜,草原的风异常寒冷,一阵吹过来,其中一人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名瓦剌士兵上前,踢了他两脚,见完全没有反应,咒骂了两句,便拖着走了。
整个过程中,其他人都在继续干活儿,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倒下的人,仿佛是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
“太上皇看到了没,这些人都是土木堡抓回来的明军俘虏。他们可都是忠臣啊,啧啧啧,瞧瞧他们的可怜样子。”喜宁有些得意地道。
朱祁镇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切,之前光凭想象已经觉得很惨,如今亲眼见到这一切,内心很难不受触动。
“你再看看那边,还有那边,全是明军战俘。”一路上,喜宁不停地用手东指西指,告诉朱祁镇哪些是战俘。
“这只是在大汗的营地,在其他部族营地里,还有更多。”
朱祁镇好奇问道:“之前,我在老营怎么没见到这么多俘虏?”
喜宁笑了笑:“太上皇,你自己动脑子想一想,关押你的地方,哪敢同时关押太多明军俘虏?你瞧他们过的日子,连牛马都不如。倘若你振臂一呼,号召他们造起反来,那还了得!?”
说话间,已经到了目的地。
喜宁一溜烟进去通报,很快撩开帐门出来,对朱祁镇做了个请的手势。
朱祁镇走进大帐。
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口巨大的铁锅,里面烧着满满一锅滚油,正在咕咕冒泡,劈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