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司南悠今天要出席一个活动。
主办方租用了一个体育馆,在场馆内搭了个台子。
也不是什么知名体育馆,当然不可能有正经待机室。所谓的待机室,实际是在体育馆出入口的空地,拿帘子打了十几个隔断。
司南悠一行来的时候至少已经有一波人马用过这个隔间离开了,遍地的瓜子就是证据。
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明显也很慌,拿着一沓纸,对照着粘在门帘外的纸片子门牌看了半天,点头哈腰道歉,马尾辫都快散开了。
“没关系。给个扫帚就行,我们自己看着办,你忙你的吧。”一向不给人好脸色的曲良竟然只是从一片狼藉里刨了坑坐下,生羽翎表示不理解。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生羽翎对钟磬音工作室的人多少有了些了解。
司南悠是个体面人,脾气也确实不错,而曲良看谁都放不下心,也放心不下。不过,曲良的立场和司南悠一定是一致的。曲良的脸色,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司南悠的意思。
“她应该是实习生,不然就是新入职的,没有哪件事是她能拍板决定的,让我们意外的事,她只会更意外。连我们也难为她,就太过分了。”身后的司南悠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大部分人都看得理所当然,不会为这种事道歉,她至少还知道这不对。已经很好了。”
生羽翎甩了下脑袋,让头发把脸挡住。
她知道自己的眼神和面相都很凶,她的涵养又不支持她做到像罗英那样不形于色,所以才留了这么个发型。
没有刘海儿挡住视线,露出额头和后颈,表情太难看时,稍一低头就能用头发把脸糊住。
而且洗头很方便。真的太方便了。
“其实一片混乱才是常态。大家都挺忙的。”体育馆内的穿堂风很凉,司南悠把外套脱下来,又重新穿上。
生羽翎不知道接受这种常态的方法。
但她不能再让司南悠来安慰她了。
歇斯底里、飙脏字、发牢骚、闹情绪,也不是说完全没有用,但是,必须得先变成那个人,或者变成驴。
用体面、规矩、尊重自己和别人的方式,不是为了日行一善死后升天,而是必须这样做。这样活着,才能稀释那个人的基因。
“您没关系就好。”她镇定下来,和罗英一人守着门帘一边,当门神去了。
帘子被慢慢掀开,马尾巴的工作人员探了个头进来:“您好,三十分钟后上台。”
“不行!”
生羽翎吓得一激灵,原地起跳一百八十度转身。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来自齐凛。
造型师齐凛和生羽翎同岁,但是早已有了在钟磬音的工作室独当一面的能力。
“行,当然行,没问题,好的。”曲良好脾气地回应,把帘子重新合实。
所有人都是一副拼命回想伤心事的样子,除了急火攻心的齐凛和完全不打算掩饰的罗西,
“你被吓到的样子我真是百看不厌。”
生羽翎恼羞成怒,但也只能冲罗英“啧”一声,走过去挽着齐凛的胳膊:“怎么啦?”
“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吓死我了!这次生羽翎顺利地僵在原地,不然今后绝对会有人排号轮流吓她玩儿。
不过,被这些人捉弄,倒也不讨厌。
“不是什么大事儿,只不过一涉及到衣服,齐凛人设就崩塌,我们也自备了服装,跟服装组打个招呼就行。“曲良摸着手机,”不过在那之前,我先接个电话。”
生羽翎没听明白:“什么衣服?”
“就是说啊!什么衣服啊!”齐凛一把将司南悠推到她眼前,生羽翎本能地护住头。
“撞到你了吗?”
“没有没有。”
松松垮垮的白衬衫,有点土气,但这衣服由司南悠来穿,勉强还算得上好看。
就是有点透,很透,晶莹剔透。
生羽翎后退了一大步,仰头盯着司南悠的下巴,思考这个月的账单、思考明天早晨吃什么、思考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房间。心静自然凉。
“这材质也太垃圾了。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太不合适了。”齐凛努力控制音量,调整呼吸。
“没关系齐凛,还有时间。”司南悠转身去照镜子,摆弄了两下刘海,被齐凛打了手。
齐凛天生烟嗓,而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虽然她从不自称“说话直”,但生羽翎没见过比她更不懂迂回的直白,更不懂保留的真诚。
自称“说话直”的那些人一定会批评她不会说话、不客气。
有趣的是,自称“说话直”的那些人也总是说生羽翎“太客气”。
司南悠、曲良总是很顺着齐凛,罗英也一样。这个人对“爽朗”有种莫名的执着。明明自己是个笑面虎,却不能接受别人拐弯抹角。
至于生羽翎是怎么想的……齐凛叫她的名字的时候总是很正经,不会用“美女”、“你”替代,不会乱起外号,不会含糊不清,不会省略主语。
被尊敬、被在乎、被认真对待时,生羽翎总是会很高兴。
“磬音那边遇上事故了,他们在高速路上,绕不出去。肯定得迟到了,我去沟通一下。”曲良挂了电话,抓起工作证就要往外冲。
“那衣服呢?”齐凛的音量再次失去控制。
“你去说?”曲良原地踏步。
“我没空。我得提前开始准备了,这样磬音来了就能立刻换衣服上场。”
齐凛以捡炭火的架势拿出熨斗。她的美甲是猫眼绿色,没有做延长或贴水钻。手指很长,手掌有点厚实,略显粗壮,手背上的血管很明显。戴了枚戒指,不对,是顶针吗?
“要不,我去?”生羽翎自告奋勇。
“只是跟服装组那边打个招呼的话,没问题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想着自己是不多管闲事了。
话音未落,曲良已经窜了出去:“交给你了谢谢!”
“那,我去去就回。”
“哎羽翎!”罗英从帘子里探出半个身子,把对讲递过来:“虽然对你的耳朵很不友好但是这边手机信号弱。就你这体力,绝对不够跑过去再跑回来,完事直接拿对讲说。”
“听着怎么这么别扭?算了现在不是别扭的时候。谢了,我走也!”
待机室在体育馆最西侧,她得先绕出待机室,跟主办方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健谈”警卫们解释,一路向东,才能到达位于走廊紧里头的服装组。好在生羽翎提前把地图存了下来,路线很明确。生羽翎只需要按照地图的指示,在人流中小步快走。
生羽翎说明完情况,一边把耳机戴上,一边往回走。
“罗英罗英,完事了。”
对讲机发出的声音让生羽翎手脚冰凉,但生羽翎更不想再被任何人搭话,想起以前的喜剧片,拿起对讲机侃侃而谈:“我不想被那些人搭话,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会不停地碎碎念,你可以把声音关掉不听。我跟你说,我上次这么跑还是为了陪文渊鸢赶飞机。她上次回国的时候搞错了机场。震惊吧?一共就两个机场,还能搞混。”
“那真是辛苦你了。我是司南悠。罗英把对讲机借给我了。“
“啊。”生羽翎一声乌鸦叫,“您好。”
“文渊鸢?”
你好奇什么?
“大学同学。现在是我的网友。她在海外生活。”
生羽翎不明白司南悠为什么好奇,为什么听她说话。
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诚实地回答,为什么要做多余的解释,为什么不想挂断,就更不明白了。
可能是因为她想再多听一会儿司南悠的声音。
毕竟,看她拿着对讲絮絮叨叨,就没人跟她搭话了嘛。
司南悠下台回到待机室,工作人员再次出现,从帘子外探了个头进来。
这次生羽翎好好抬头看她了。马尾巴梳得很整齐,烫出了弧度,有一缕头发挑染得雪白。
应该也是怀揣着一丝丝憧憬来做这份工作的吧?但是事与愿违。
罗英拉开帘子,放她走进来。
“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有很多粉丝围到门口了,谁家的粉丝都有,疏散不开。您看您待会儿怎么离开?”
一屋子人齐齐地把视线投向罗英。
“靠近停车场的侧门呢?”
“那边有门吗?”实习生拿起对讲机,重复了一遍。
“比大门那边好得多。但是侧门那边没有灯,而且车没法开到门口,需要走三十米。”
“那这样,咱们等一等,和磬音一起走,他们人多,都是自家人,手拉手一起走呗。”曲良提议。
罗英点了头:“没问题,我待会儿跟对组说一声。”
“好,那麻烦各位在这里等待。不会有人打扰的。”实习生陪着脸笑笑,匆匆忙忙地走了。
帘子落下,司南悠把手掌对着生羽翎摊开:“羽翎怎么办?”
“对啊,你怎么办?”曲良傻眼。一屋子人的视线又齐齐地转向生羽翎。
司南悠轻拍了下手:“其实只要让他们现在下班——”
生羽翎一向惯着自己。但她也知道,要感谢允许她惯着自己的人。
“我跟大家一起走。”生羽翎把眼前的碎头发吹开,“我那张纸,今天就先忘了吧。”
“能行吗?”齐凛挽过她的手。
“再怎么说我也是桃枝的员工。”生羽翎挺直腰板,“而且我这么大一只呢。外面乱,多一面墙也好。”
“那还有你家这位大龄美少年呢。“曲良半闭着眼,挑着眉毛,”又被拍到和磬音在一起,可能会有点麻烦。”
“我没关系的。她把肖像权看得比命还重要。拍我不就不拍她了嘛。”罗英一向开朗想得开。
生羽翎踢了下罗英的大腿,罗英一动没动,自己的胫骨倒是要断了。
生羽翎抱着腿也不忘发出警告:“感谢您的厚爱。但这个逻辑不成立。”
“成立,我比你上镜。”
这下两条腿都壮烈了。
为了显得专业,生羽翎说什么都不肯穿外套。这一身黑是她今天唯一的自保手段。
于是齐凛在大衣外面又套了生羽翎的外套,像炸毛的鸽子一样圆,怀里紧紧抱着生羽翎的包,她的特大号行李箱则由生羽翎拖着。
侧门的灯坏了,生羽翎俩眼一抹黑,全靠声音判断方向,抓着她左肩膀的是罗英,右前方的球——不是轮胎就是齐凛。再往前的后背,应该是司南悠。曲良和那位钟磬音女士在最前面,被司南悠挡了个严实。
“裴培来电话了?我刚才看你一边打电话一边点头哈腰。”
生羽翎隐约听见了司南悠的声音。
“我以为不会拖到这么晚,答应回家的时候去趟商场,帮她带面包回去。”
“我的行程你能精确到秒,老婆的面包不能。你真棒~”有个女人笑骂着,曲良的声音一下被衬托得很温柔,“是裴培姐说‘他家司康很好吃’的那家店吗?我家附近也有。那家关门晚,应该还来得及。”
“您批评得对。麻烦您把地址发过来。”
队伍开始移动,生羽翎被罗英半推着往前走。外面的风灌进来,生羽翎迷了眼,再睁开,已经到了室外。
人头涌动,闪光灯、荧光棒、不知道写着什么的板子。生羽翎干脆盯着地面走,但最要命的是响度惊人的尖叫声。
可能是因为晚风太凉,生羽翎浑身发抖,上气不接下气。
罗英掐了下她的肩膀,她使劲眨了眨眼,用余光瞥过去。
真厉害啊罗英,这么多人推推搡搡,你都不带晃一下的,你是千年老树吗?
生羽翎往前摸了一下,确定齐凛在自己前面,齐凛的行李箱还在手上,另一只手拉住旁边的同事,不让围成的圈变形。
生羽翎不知道怎么就坐上了车,回头只能看见齐凛局促地并着腿坐在中间,一边是她珍贵的工具箱,一边是罗英。
齐凛伸手过来,搓她的胳膊:“你脸煞白,白得都反光了。”
“风吹的,没事儿。”
“被风吹红的可能性更大吧?”司南悠打开车内灯,“曲良,给她照一下。”
曲良从副驾驶递过来一个镜子,生羽翎一看,想到了很多侦探小说中对尸体的描述。
罗英突然暴笑,生羽翎险些把镜子丢出去。
镜子?怎么是横着的?话说这镜子也太小了吧?底板也太大了?这镜子怎么还带盖儿啊?
生羽翎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是,您这——这不是车前座的挡板吗?这样子打开可以挡太阳那玩意儿,把盖子打开自带灯泡。”
司南悠一脸怀念的样子:“嗯,这是我上一台车上的,报废的时候把这个摘下来留作纪念了。这个挺方便的,以前我还往这上面绑过光盘包。可惜最近的车都没有光驱了。你知道什么是光驱吗?”
生羽翎一头撞在前座上,把遮阳板抱在怀里,不停哆嗦,上气不接下气:“当然知道。”
齐凛吓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司南悠弯下腰查看生羽翎的表情:“别慌。她好像,只是笑抽了。”
把司南悠、曲良、齐凛挨个送回家,街上已经一辆车没有了。后天还要跟着司南悠出差,所以生羽翎干脆和罗英一起回了桃枝的宿舍。
这里其实是一栋商住两用的公寓楼,桃枝是第一波入驻的,这么多年过去,每次有人退租,生华就给租下来,改成办公室、会议室、会客室、资料室……现在,连宿舍都有了。
生羽翎家离得不远,宿舍里自然没有她的房间,不过这里有一间是生华放杂物用的,生羽翎偶尔会冒着被纸箱活埋的风险在此打地铺。
生羽翎洗完澡,犹豫着是直接睡了,还是顶住负罪感再往胃里垫点什么,罗英发来一条信息,帮她下了决心。
点外卖吗?
“我说。”罗英看生羽翎全神贯注地吃薯条,在她眼前弹了个响指。
“拿开!你手上有油。”生羽翎一巴掌打过来。
“您拿筷子吃薯条,您优雅。”罗英一脸嫌弃,但还是起身去拿湿巾“说正经的。你要不,别再跟进司南悠那边的工作了?”
“为什么?”生羽翎熟练地用筷子夹着,“比排日程表有意思,比我在办公室抱着电脑要健康。”
罗英擦着手:“没错。健康!你可能没意识到,你刚才嘴角一抽一抽的,齐凛都叫你给你吓着了。还有,你知道我用多大力气去掐你,你才有那一点点反应吗?”
生羽翎该吃吃该喝喝:“下次就好了。”
生羽翎运动神经不发达,做什么都磕磕绊绊,唯独嘴皮子溜嗖,说话比秒表跑得快。
罗英跟不上她的语速,更理解不了她为什么不当回事,只能慢慢组织语言:“是。你和悠哥约定好了,不想被拍到,打马赛克也不行。但是说真的,就算悠哥和曲良他们尊重你的意思,计划赶不上变化,你又很好说话,总是让步……“
“今天这是特殊情况。”生羽翎把可乐从袋子里取出来。
“那接司念汀那次呢,你想都不想就自己跑到校门口了。下次你肯定还这样——”
“和司念汀有什么关系?”生羽翎终于抬头看他了。
“你去校门口接司念汀那天,你回到车上一直悄悄擦汗。你确定你的肌肉痛不是紧张导致的吗?”
“区区正常的生活压力,我没关系。和司念汀,更没关系。”生羽翎快把吸管咬烂了。
“对不起。”罗英赶紧道歉。
生羽翎的隐私意识强到莫名其妙。好像她的姓名和照片出现在网上,她的灵魂就会被这么简单地破坏。
生羽翎觉得自己很自私,因为她捍卫的东西在很多人看来“不够重要”。
为了弥补,只要脸不被人送上首页,生羽翎就身死无妨。
生羽翎自私吗?这个问题太蠢了,罗英想都懒得想。
毫无疑问的是,生羽翎严重缺少全身而退的想法。
生羽翎不再咬吸管了,罗英轻叹一声:“我只是想说,你没必要硬扛。你这人耳聪目明,能听到很多大家听不见的声音,注意到大家完全不会留意的东西,我都怀疑你脑门儿这么大是因为里面安了雷达。你害怕大的声音,受不了嘈杂的环境,容易被吓着,都是理所当然的。但下次再出现类似的情况,更严重的情况,你——”
“下次我可以不这么一惊一乍。我已经有很多毛病了,提了很多无理取闹的要求了。就算是关系户,我也不能让司南悠他们反过来担心我。”
生羽翎把饮料推开,从纸袋里掏出两碗土豆泥:“我不喜欢自己阴晴不定,仅此而已,没有逼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当然,你关心我,我还是很高兴的。请保持。”
罗英把干掉的湿巾投进垃圾桶:“我真是不明白了……随便你吧。等你真的晕倒在地了,看我管不管你。”
“不会的。我这么结实。”生羽翎翻找着勺子,“对了。你刚才是不是说我有个大锛儿头来着?”
“没。”罗英拿了一碗土豆泥。
“不是给你的。两碗都是我的。这么点够谁吃?”
生羽翎在机场排队的时候,一个毛茸茸的生物以高铁的时速闯进她怀里:“羽翎!”
生羽翎差点咳血:“一大早就这么精神啊。齐凛。”
“看见你我就高兴。罗英呢?”
“他跟着司南悠走。”
生羽翎看了下四周:“你行李呢?”
“我已经办完托运了。你行李呢?”
生羽翎转过身。
“……极简主义?”
“只是没带需要托运的东西而已。而且这个双肩包很能装的。”
齐凛提了一下:“好沉!我帮你托着吧。”
齐凛托住包的底端。她俩本来就有身高差,生羽翎又把背包带收得很短,齐凛几乎是拿肩膀给她抬包。
生羽翎觉得自己在剥削人家:“包我还是自己背吧。你别离这么近,我怕一转身撞到你。方便的话可以帮我拿手机吗?我的衣服没兜,我一只手又拿手机,又拿外套,又拿证件,快抽筋了。”
“好。”齐凛刚把手机塞进兜,又拿出来,“你手机在震,好像来电话了。”
陌生号码,估计是投资理财养老院。
“喂您好?”两秒之内不说话就挂断。
“喂,羽翎姐,我是司念汀。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
齐凛接过电话,踮着脚举到生羽翎耳边。生羽翎把外套夹在腋下,从包里拿出电脑,确认这是司念汀学校的电话。
“司念汀小姐?”生羽翎用一条腿垫着包底,把电脑塞回去。
“是小姐我。但是你叫名字就行,我哥不让我当小姐,他真烦。我在学校,稍微——只是稍微啊——摔了一跤。”
“你没事吧?伤到哪儿了。”生羽翎停下动作站稳。
“你别担心。是我们老师比较夸张,一定要通知家长。我说我哥现在在外地。所以,那个,能麻烦你来一趟我们学校吗?”
生羽翎看着四周:“我现在在机场啊。”
电话那边没了声音,生羽翎还以为脸碰到了按键,不小心给静音了。
“是嘛。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好意思啊。”司念汀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播报明天的天气——多云转晴。
生羽翎不想让自己的紧张情绪感染对方,调整到零点五倍速:“曲良不去,我帮你联系他?”
“不行,曲良最听司南悠话了。他转身就告诉他。”
“你是说,你不想让你哥哥知道?”这下生羽翎是真的冷静了,“念汀,‘受伤’这种事真的不能瞒着。”
“就磕了一下,等我哥回来我都好了。”
前面的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十米开外,生羽翎抱着包追上去,齐凛也举着手机追过来。
“你要告诉我哥吗?”
生羽翎用力把背包拉链拉上:“要。”
司念汀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又要跑回来了。他会兴师动众杀回来。他在那边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他又要给推掉了。”
“你不知道,我哥什么都做得出来。为了我这点小得不能更小的小事……”
司念汀已经在努力克制自己的焦躁了。
生羽翎的态度温和下来:“我确实不知道,我刚认识他几周。但我第一次见到你哥哥的时候就觉得,你一定是司南悠最重视的人。现在我也了解到司南悠对你有多重要了。你都向几乎是陌生人的我求助了,就为了不给你哥哥添麻烦。“
“没有!”司念汀声调扬起来,又被压下去,“我喜欢安静,不喜欢他把芝麻大的那点破事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找你也只是因为我身边的人全站在司南悠那边。我知道你是怎么摆平的罗英和磬音的事,我觉得你这样的人不会对司南悠惟命是从——虽然也只是我觉得。”
原来自己在司念汀眼中是这样正派的形象。生羽翎窃喜。不过,司念汀弄错了两件事。
“首先,罗英的事儿可以乱来,是因为罗英看我就跟猫看狗一样,这种关系允许我乱来。你的事儿就不一样了,涉及到很多人、很多项目,我必须得讲究一个稳妥。”
“还有,不管是我,还是桃枝的其他人,我们都被嘱咐过——要站在司念汀的角度,为司念汀考虑。我们都是你这边的。你可以更相信我的同事们。”
司念汀半天不说话。但司念汀现在在电话另一头,无法用那双黄嘴角鸮一样的眼睛对她步步紧逼,生羽翎一点不慌。
生羽翎抱紧背包,将语速恢复到常态:“念汀,确认一下,你真的只是摔了一跤,磕了一下,什么事儿没有?”
“真没有,只是擦破了一层皮。我神志清醒、活蹦乱跳,还有功夫琢磨怎么忽悠我哥。”
“好,我相信你。”生羽翎把包甩到背后,“那我提议,我们找个方式方法。我会跟你哥哥说,会好好说清楚,之后你不需要再跟你哥解释一遍,而且,我今天不会告诉他的。”
司念汀一字一顿:“你明天说,他也会直接飞回来。”
“你不希望发生的事,不让它发生,就是我的工作。”生羽翎把包背起来,“至于你那边,我现在就派人去你们学校接你,今天剩下的时间,请你听老师和我同事的话。我的同事嘴很严,不会泄漏风声的,所以请你不要有任何隐瞒,可以答应我吗?”
片刻的沉默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叹:“行吧。但是,什么人啊?”
这可把生羽翎问倒了。但齐凛还帮她举着电话,而且马上要轮到自己办手续了,也没有其他办法。破罐子破摔吧。
“不靠谱,但是可以依靠的人。”
候机的时候,生羽翎故意拉着齐凛躲得离司南悠他们远远的,拒绝一切眼神交流。
司南悠应该没有怀疑,毕竟生羽翎一直都很神经质,而且早早跟他约好了在机场这类地方保持距离。
手机屏幕一亮,生羽翎立刻按下接通按键。
“这会儿不怕别人知道你是关系户了?使唤老板替你看孩子。虽然人是咱尊贵的客户吧。”
生华打电话时的嗓门比平时更大,震得生羽翎脸颊发麻。
“我先跟你说孩子怎么样了。体育课上,打排球,救球的时候太拼了,膝盖磕破了,什么事儿没有。老师也太夸张了,估计是被哪个家长告过。虽然有问题的老师真的很多,但是只知道把锅甩给老师的家长也有问题吧?唉,当老师真难,当家长也难。大家谁不难?对了,那丫头的性格一点儿也不像她哥。牙尖嘴利的,眼神还那个样子,吓死个人……“
再不叫停生华能一直说到她登机。
“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真的只是脚底没长眼,不小心摔的吗?”
“你怕有人故意绊她啊?我四处打听了。真的只是意外。你放心吧,我也会再跟她聊聊的。但是我敢说,肯定没事儿。”
生羽翎松了一口气,扶着额头:“您的社交能力还是那么所向披靡。辛苦您了。”
“辛苦什么。都是为了重要的客户和优秀的员工。我看孩子呢,拜拜。”
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生羽翎脑子嗡嗡的,一头歪在齐凛后背上。
不是她不想靠肩膀,是齐凛的肩膀太窄,她靠不住。
“羽翎。”
“嗯?”生羽翎猪哼哼一声。
“还好吗?”
“我们老板亲自确认后表示无碍。”
“你还好吗?”
齐凛衣服上的毛太多,生羽翎好像不小心吸进去几根。
“不好。”
“哪里不舒服吗?!”齐凛猛地坐起来。生羽翎的脑袋撞到了椅子背,立刻抱着头跳起来。
齐凛迅速把上身靠到大腿上,扭着头看生羽翎:“对不起!”
“没事。我头铁。你这个姿势,一看脊椎就很健康。”
齐凛起身,拉过她的手:“可是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生羽翎愣住了。
前不久还对罗英信誓旦旦地说,会控制好自己的反应、情绪。
活得这么不高深。真够失败的。
小时候,她的床紧靠着在墙,她喜欢紧贴着凉凉的墙壁睡觉。
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爱惜这堵墙,为了不让她睡着时踢到墙,把墙弄脏,试过在墙边摆满枕头等各种办法。
久而久之,墙还是开始变色了。现在想想,生羽翎觉得,这大概不关她事。
那是八岁时的事吗?生羽翎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了。
那是暑假前一天,她拿到了期末考试成绩,数学考了满分,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数学满分。
她记得她拿着卷子,站在房间门口,看着那个人、妈妈、奶奶,在她房间的地上,扭打在一起。
地上是被剪碎、撕坏的枕头和被子。
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儿子啊,妈求你了,别打了!
她可以清楚地听见妈妈的头被拳头锤打时的声音。
和排球落在手腕上的声音很像。
和头撞在铁质的机场长椅靠背的声音很像。
不知道妈妈那时疼不疼。
至少生羽翎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
后来,她的写字台被扔掉了,换成了一个小茶几,这样她的床就能摆在屋子正中央,不会靠着任何一面墙了。
生羽翎敲击着自己的脑袋,眉毛用力,最大限度睁大双眼。
打起精神。
别想了。
多少年前的事了。
差不多得了。
“你别!你轻一点!不行!”齐凛紧紧抱着自己的腰,准确来说,是吊在她的腰上。
生羽翎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戳了戳齐凛的精致的盘发:“刚才不是磕的右边吗。所以再磕一下左边。找平。”
“那也不行!你这一拳下去,比刚才撞到椅子上还狠!我都听见响儿了!脑浆四溅怎么办?!反正就是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不可以动手!对自己也不可以!不可以伤害自己的身体!”齐凛声音不大,但是语无伦次。
生羽翎真怕她从椅子上掉下来,赶紧扶住她:“好好好!答应你了!好吗?所以你能不能先坐好,你别也摔一马趴!”
齐凛哭丧着脸放开她。
生羽翎有些局促,习惯性地想打下脸清醒清醒,看齐凛一副要哭的表情,赶紧把双手紧紧合十:“那边有咖啡店,我们去买吃的吧!我有点热,想喝冷饮。”
“走!我手机在包里。等我拿一下。”
齐凛眼睛一亮,跑去罗英那边拿包。生羽翎把外衣脱下来,起身,仰头看着天花板。
她没事。她真的没事。
生羽翎紧紧抱着衣服。她戴着手套,其实感受不到什么,但仍能触碰到透出来的体温。
脑海里的声音来自过去。
就算隔三差五就会想起来,过去的事,也已经过去了。
你已经成功来到现在了。
回过神,她看见了司南悠,正在捡她掉到地上的大衣腰带。
“啊不用!”生羽翎直接将腰带抓过来丢在椅子上,“谢谢您!”
司南悠把手搭在肩膀上,扭了下脖子,动作很慢,就像体育课上敷衍热身运动的学生一样。
“你要去买东西吗?”
“嗯?嗯。”生羽翎把包和外套放到椅子上。她其实听清他说什么了,只是没反应过来,“要帮您带些什么吗?”
“你吃什么?”
“嗯?”
“吃什么呀——”司南悠凑近一步,说完又退回去,和她保持稍远的距离。
“我就买杯饮料。”
司南悠打开手机:“用这个支付。密码已经全都关掉了。”
“不行不行不行。”生羽翎像拨浪鼓一样摇头,“还有密码还是开着比较保险。”
“待会儿再重新设置就好了。”司南悠把手机放在,生羽翎手边,“我手机里什么都没有,你也不会乱翻,对吧?”
“当然不会!”
“帮我带一份——就和你一样的吧。我不挑。”司南悠的眉眼间浮现出玩笑的意味,“你不接,我松手了啊。”
生羽翎只好拿过手机,想着再塞回司南悠的口袋,齐凛突然窜到了两人之间。
“罗英让我帮他带个鸡肉卷。”齐凛像一只精力过剩的羊羔,蹦哒蹦哒,围着生羽翎转圈,“哈喽司南悠~拜拜司南悠~”
“嗯。去吧。我手机在羽翎那儿。让她来付账。”
“您还是这么客气。我喜欢。”
齐凛抱住生羽翎的胳膊就跑了,生羽翎只来得及留下一声含糊的谢谢。
司南悠收起笑脸,把掉到地上的腰带捡起来,掸掉灰尘,叠好后搭在生羽翎的背包上。
幼儿园的时候,生羽翎已经很熟练了。
啊,这是要吵架的节奏。
所以,该怎么办呢?
生羽翎会在她父母吵起来之前做很多事。
“爸,你看,这是我美术课上画的。”
“妈,我这次算数全对。”
生羽翎的父母从来没有意识到,画是上周的课上画的,算数也是三天前的课的内容。因为生羽翎会把这些全部藏起来,攒起来,留着在这种时候用。
遗憾的是,这招并不总是管用。
她爸像砸门一样挥拳打她妈脑袋的那天,她期末考试数学得了一百分。
那是她爸唯一一次打她妈,也是她唯一一次数学考那么好。
小学生生羽翎认清了现实,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