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关于钟磬音,似乎有很多粉丝说她是“夜莺”,这个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比喻广为人知,连生羽翎都知道。
至于是不是人造的那只,尚不确定。
夜莺女士来自气候温和湿润的海边花园小镇,是和她的形象截然不同的地方。据“周刊文渊鸢”报道,就像很多天才一样,这位年轻歌后的脾气十分古怪,除了司南悠,不会跟随任何人的步伐。
钟磬音是司南悠一手提拔的。“私生子”事件后,在管理层身居要职的司南悠,忽然宣布要专注于一个比白纸还白的新人。在当时也算是激起过小小的水花。
没有引起千层浪,是因为钟磬音出道即巅峰,巅峰之外有下一个巅峰,是柳影近年最大的功臣,可以说是非常值得吊死在她这一棵树上。司南悠的选择自然就显得非常明智了,而他在柳影的话语权不受“私生子”事件影响,主要原因就是钟磬音。
司南悠不可能不是个隐藏的活算盘。装上了消音器,打得噼啪响。
生羽翎不善谋略。活着已经够累的了,如果连计算都成了必须,这难过头的人生游戏她就彻底玩不下去。
生羽翎最大限度回避“有谋略”的人,但她做不到假装看不见司南悠。
首先,当然是因为这是她的工作。
其次,司南悠采取的手段,是制造双赢,通过满足对方的需求,让对方为自己所用,在不知不觉间帮助他达成目的。因此,包括她自己在内的许多人,正被司南悠的“计算”庇护着。
司南悠是否乐于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她不知道。司南悠的和颜悦色是真是假,她不知道。
曲解、装清高、自私自利、狗眼看人低、插手他人内政、把谁都想得很坏。
这样的自己没有资格对任何人说三道四,这点千真万确。
回到正题,出差的目的地是钟磬音的老家,她来这边的度假村拍摄新歌MV。司南悠来监工,顺便打理一些事情。
关于这次出差,生羽翎自认为任重道远。
一方面是因为这是近年来她第一次离开老家,一方面是因为罗英。
夜莺女士今年开了一轮巡回演唱会,为此从桃枝雇了人。
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某场演唱会上,升降台出了故障,带着上面的钟磬音一起,卡在了半空后,彻底死机了。升降台本身不高,问题在于钟磬音有恐高症,下面的人上不去,她自己又下不来。大家乱作一团的时候,罗英窜上舞台,安抚钟磬音,引导她移动到台边,放低身子,慢慢从边上滑下来,自己再接住她。
这不就跟营救卡在树上下不来的猫咪一个道理吗?有良心和能力的人都会这么做,有什么好记录的?
但是这个片段被观众们拍了下来,剪辑并上传,还有人将所有钟磬音和罗英同框的照片收集整理起来,渲染出浪漫喜剧的氛围。
到目前为止,这个小插曲还算有趣。
很快,开始有人在网上寻人,希望在一分钟内知道关于罗英的一切,甚至有人找到了桃枝的办公室。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声称,那两个人之间真的有特殊的关系,这是正在进行时的,现实版“保镖与明星之间的爱情故事”。
柳影和生华开始琢磨如何利用这件事,宣传桃枝的业务,打响知名度。另一边,生羽翎为了自己能安静地工作,使出浑身解数让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现在风波已经平息了,但生羽翎依然感到后怕。
从始至终没有表态过的钟磬音,不知道更倾向于哪边。
如果钟磬音有意把事情闹大,就算司南悠愿意帮忙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反对的人本来就只有她,因她的反对失去了乐趣和机会的人可太多了。
罗英偶尔会为自己没做错的事情道歉,因为嫌麻烦,因为太累,因为有很多顾忌。
最好不要到这个地步,可以的话不想这样,但是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生羽翎做不到这样想。
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产生的后果,能轻易毁了某个人的人生。别人的,她自己的。
所以,胆小怕事、无法拥有勇气的她要把自己的身边变成更加安全的地方。
没错,她并没有要保护任何人、帮助任何人的意志,只是因为这个地方依然令她畏惧,而她做不到无畏。
到了拍摄现场,就没什么特别值得做的事了。生羽翎和罗英换上了更符合当地气候的便服,躲在房间的空调下。
“你有点太贪凉了吧。”
“你不热吗?穿个毛衣。”
“你出去看看,放眼望去只有你是裙子配衬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老家在北极圈内。
“没错。我就是因人类的自私欲而被卖到热带地区的阿拉斯雪橇犬。”
生羽翎专心致志吃水果,一群人直接推开玻璃门闯进来。
“好冷。”
某人这样说了一声,立刻就有人把空调关了。
至少把门关上啊,虫子进来怎么办?冷气跑了怎么办?我的冰窖……
“生羽翎?”
一堆人冲到眼前,生羽翎把西瓜吞下去:“是我。”
“是这样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帮个忙。”
那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明了来意:有个镜头,需要一头栽进水里,钟磬音不会游泳,泳池还特深,请了替身,出了意外,钟磬音说,司南悠这边有个和她个子差不多的美女保镖……求求你~帮帮忙~救一下~
“这超出她的工作范围了。”罗英站起来。
“背对着镜头,往水里倒下去就行。很快。也不需要露脸。”
“但是吧,她是不是比磬音还高啊?而且,有点,‘结实’。体重超过一百斤了吧?”
又出现了!不知道骨头的分量的家伙。生羽翎这个身高,就算瘦成皮包骨头,体重在一百斤以下的可能性,也是跟仙女下凡的可能性一样。
真不好意思啊,我不是脱离了生物学的伟大存在,仙女也不会为了你这样无知的人来地上。
身高体重都和罗英差不多,全部不是她能控制的呀。常年坐班,抱着电脑吃外卖,下班后的体力只够活着爬到家门口……这个锅应该让工作单位背!
至于“结实”,最起码被那帮体力无限的同事拖去锻炼身体的时候,她会很庆幸自己身体“结实”,底盘“瓷实”,不然,就她那可怜的体力,哪儿熬得过去?
生羽翎拧着手套的开口,勒紧手腕,为了防止现学现卖。
“您要是对别人的身材有意见,还不如直说,这样我也会在处理您的待人处事问题时保持名堂正道的态度。”
人堆中让出一条路,有人走到她前面来。
生羽翎的眼前一抹黑,只能用耳朵来判断眼前的人是谁。
“你怎么说话呢?”
“闭嘴。”
“导演你怎么向着这个泼妇啊?”
“我向着你呢。我努力挽回你的职业生涯呢。你给我出去。对不起啊,磬音,他是外包的,不懂事……”
声音的主人是钟磬音。
为什么没有对钟磬音多做一些调查呢?就算讨厌使用战术,知己知彼也是必要的吧?这样不就只是成了莽夫吗?
就算不是在唱歌,夜莺女士的声音也足够让人变得清澈。
生羽翎站直。虽然能看见些东西了,但还是无法对焦。一定是因为屋里太热。就不能把空调开开吗?
“她手脚不协调,会溺水。”罗英轻轻推着生羽翎的后背,支撑她挺起脊梁。
生羽翎数着眼前的人头,看了一圈,把周围人的脸和档案全部对上,把罗英推到身后:“也不是不可以。”
背后的汗毛全竖起来了,一定是因为罗英又眯着眼瞪她了。
小时候,教生羽翎游泳的教练是个体校研究生,来做兼职顺便写论文。可能是因为生羽翎越麻烦论文越有的写吧,那人有无限的耐心。托他的福,跳绳都不会的生羽翎,擅长游泳。
“那就麻烦你了~谢谢姐~”钟磬音的笑颜明媚如春。
生羽翎定睛去看钟磬音的脸,却发现她并没有在看她,而是正瞟着别处。
她不觉得自己身后有什么特别值得一看的东西。
将夜莺女士的粉丝连哄带骗从桃枝办公室送出去那天,生羽翎的记忆终于倒带到位了。
像是把一块石头从坡上推了下去,刚好填上坡道下的大坑。
“您客气。”生羽翎恢复到一本正经的状态。
“走,带我姐去换身衣服~”钟磬音伸手过来拉她,生羽翎握紧手腕,固定在后腰上。
不好意思,我是独生子女。
还有这房间越来越热了,把门带上很难吗?
生羽翎这样想着,听到了关门的声音,空调遥控器的声音,还有司南悠的声音。
“衣服交给齐凛处理。”司南悠有点喘,“先都出去吧,准备好了告诉你们。”
司南悠长了一张能让焦点自动集中过去的脸呢。
钟磬音转身就走,一大帮子人露出意外的眼神,还是一股脑跟着离开。
司南悠叫住最后一个走出去的人:“帮我告诉大家,随手关门。”
工作中的齐凛,眼睛像山羊一样,生羽翎害怕被顶翻在地,尽量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状态。
“好啦,羽翎,久等了。因为大小不太合适,所以我把衣服拆了重缝了一遍。罚站辛苦了。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吧?勒吗?”
“衣服没问题。不过,这假发有没有大一号的?”生羽翎怎么放松,头还是会有点疼。
“对不起啊,这是最大的了……”齐凛捻着线头,“我看看能不能拆开之后重新缝了个松紧带上去。”
“算了就这样吧,脑壳虽大,但脑子里的东西是瓷实的,不麻烦您了。对了,导演说,我不用露脸,不用准备,我其实不用化妆吧?”
“为了整体性啊。不化妆的话会不协调啊。”齐凛踮起脚尖,检查生羽翎的妆容,“没问题,很漂亮。”
“可我看化妆师好像有点意见。我是不是给她们增加工作量了?”
“不会。是我们求你来帮忙。得有点求人的诚意吧?”齐凛跪在地上,整理生羽翎的裙摆,“放心。那两个妹妹人很好的。特别健谈。不会针对你。”
她们怎么会追对我。是你啊。
生羽翎只是顺嘴说了句:“那谁都说了,我就只露个背影,还是替身的替身。我大概不化妆也行,所以你们要不去忙别的吧,不用管我。”
那两人登时目如悬珠:“那谁是谁?谁说的?是齐凛吗?不该这么说话的。”
生羽翎咬着牙关,把声音从丹田挤出来:“嗯,看出来了。刚才她们帮我化妆的时候一直在聊天。也一直想跟我聊两句。”
“是吧。她们一直都这样,所以和她们搭班儿的时候不会无聊,我每次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听双簧。她们都是特别有意思的人。”
“你对她们,评价很高呢。”生羽翎把齐凛散落下来的头发放回发髻。
“当然啦。她们两个虽然年纪比我小,但是比我强得多。有次,因为新来的员工不小心把我给磬音做的衣服送到了别的艺人手里,我大发雷霆。她们两个就跟我说,‘不可以对新人这么刻薄,人家小姑娘挺好的,姐你要情绪稳定’。还有,她们都是很认真的人,化妆品、工具、台面,每次都会清理得特别特别干净。”
“我还以为保持清洁是基础中的基础呢……是我不懂行了。”生羽翎勉强自己去附和,但好像显得更加恶毒了。
齐凛站起来:“我得帮磬音准备去了。你先适应一下这双鞋子吧,没有更大码的了,对不起啊。”
“我走两步撑开了就好了。”
生羽翎没有照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就呼吸时的困难程度而言,应该已经成功回到盛行束腰的时代了。
生羽翎穿着稍小一号的鞋,跌跌撞撞走出房间。出门的时候还被门框卡了一下。
生羽翎弯下腰,检查衣服有没有被蹭脏。假发全垂下来,糊了她一脸。生羽翎只能一手整理裙摆,一手撩开头发,忽然感觉到强烈的视线。
花坛的对面,有个人站在那儿。戴着棒球帽,穿着马甲,交叉着腿,揣着兜,单手扶着相机。
生羽翎感到一阵恶寒。
她站直,挺胸,抬头,把碍事的假发拢到脑后。
生羽翎朝着镜头反光的方向看过去。
她很想冲过去质问。但如果是她误会了呢?
说实话,也没法拿她的照片交差啊。交这种作业回去都得挨骂。
就算她没误会,这本该是她一个人的问题,柳影和桃枝的大家,本就不该为她服务。
自己错了吗?
自己在矫情什么?
这是病吧?得治吧?
太阳很刺眼,心脏都躲到阴暗的角落里去了。
还好这身衣服也有手套,生羽翎用力挠着右手心,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羽翎,可以跟我过来一下吗?”
她的影子突然站了起来。靠在司南悠的后背上。
生羽翎已经进屋了。司南悠还是站在门口,不知道在看什么。
“不会是有虫子吧?!”
生羽翎顺着司南悠的视线往外瞅,司南悠已经把门关严,憋着笑:“没有虫子,是我看错了。”
司南悠的声音远不如夜莺女士动听,但他说可以放心,生羽翎便觉得太阳穴不用再跳着疼了。
“我刚才开会去了。没想到几分钟不盯着磬音……对不起啊。羽翎。”
“我的脸和名字都不会出现在任何地方,对吧?所以,您放心,我不会提出诉讼的。帮个忙而已,只要给工资就成,都好说~”
“那真是感谢您的宽宏大量。”
司南悠的声音很轻快,但比往常要刻意。
司南悠打开衣柜翻来翻去,抽出条围巾来,“找到了。这个给你。在机场刚买的。你这身行头,外套穿不进去吧?可以当斗篷用。”
生羽翎连连摆手:“我又不是小红帽。”
“没关系。送你了。”司南悠盘腿坐下,打开旁边的行李箱,“你看,我最不缺的就是围巾了。”
“您怎么这么多围巾?”生羽翎不理解司南悠的时尚。
“我颈椎不太好,脖子暖和的话不容易犯病。你呢?我没见过你不戴手套的样子。”
“我这个,大概是洁癖吧?”眼不见为净。
司南悠手撑着地,转了九十度,把围巾举起来,仰头看着生羽翎。
就这么让司南悠坐在自己脚底下,实在很失礼。总之自己也坐下来。
“裙摆弄皱的话,我不保证齐凛会干出什么哦。”司南悠抬手制止,“对了,要不把我的大衣借给你吧?这个大小应该就能穿进去了。虽然不是新买的,但是才送去干洗过——”
“不必了,谢谢您,您可真不客气,请赐我围巾!“生羽翎立刻把围巾裹在身上上,上半身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
生羽翎跟着司南悠往拍摄现场走。
“对了,你想不想听磬音的新歌。提前给你透露一点。”快走到时,司南悠把他的手机和一副有线耳机递过来。
尽管钟磬音早就是知名歌手了,但对音乐没兴趣的生羽翎只有被文渊鸢按在电脑前才会听。
“要听。谢谢您。”
生羽翎刚听了十几秒钟,突然听见一声巨响,吓得生羽翎把耳机扯下来。
司南悠的后背把视野挡了个严实。生羽翎努力踮起脚,越过他的肩膀去看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哎呀——我可真行。真的很抱歉!嘤~”
钟磬音拿着一瓶已经开了的香槟,十分慌乱,周围到处都是泡沫,几个员工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其中就有花坛对面的那个人。
他们可没空管这,正手忙脚乱抢救摄像机。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比设备更重要的,是夜莺女士。
“没关系啊……那就行啦~”钟磬音绽放出一个灿烂过头的笑脸。
钟磬音会用慈爱的眼神瞪人,生羽翎只是从远处观望都觉得可怕。
“机器稍微泼到了,但是没关系,对嘛?刚才为止没有开机,对嘛?没有在拍什么,对嘛?没有在不该打开相机的时候打开相机,对嘛?没有拍我以外的人,扯着嗓门议论我以外的人的外表,对嘛?!”
钟磬音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毛巾,把手擦干,笑盈盈地看着狼狈的其他人。
跟夜莺比,这些人的声音就跟早上八点的电钻一样。
“没事。不怕。”司南悠依然背对着她,只把手向后伸过来,“热吗?围巾不需要了吧?”
生羽翎低头盯着司南悠的手,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拍了一下他的手掌。向前小跑两步,把围巾叠成豆腐块。
“用不着了。但是软绵绵的,特舒服。而且您给我了,对吧?”
司南悠的表情恢复成浅浅笑着的样子:“对。送你的。”
“我会好好用的。”生羽翎重新把耳机戴上,“好听。神清气爽。”
拍摄完成,生羽翎洗了澡,换上运动衣、运动裤、运动鞋,刚好赶上晚饭时间。
不管在多好的酒店,她也不会穿家居服和睡衣。
因为想保持随时可以开溜的状态。
她感受不到安全的存在,所以时刻准备好逃生通道。
位于花园中心的自助餐厅里全是柳影和桃枝的员工,还好罗英很有识别度,生羽翎端着托盘径直走过去。
“这儿有人吗?”虽然生羽翎已经撂下盘子了。
罗英把她的盘子推到对面:“齐凛。”
“齐凛?齐凛!”
生羽翎把食指和中指并拢,点在罗英的颈动脉上:“就给你一次机会,大猫,要不要我腾地儿?”
罗英有些迷糊,说话也是慢慢的:“嗯?不用。”
生羽翎数着他的脉搏:“真不用?”
“她也想跟你一起吃饭。”
“我太讨人喜欢了,真不好意思。”生羽翎在罗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指,“我去拿饮料。”
“齐凛你有病吧!”
芦荟汁一股脑儿灌进杯子,全溅出来了。
“四处跟人说,我们工作的时候一直在旁边聊天,你当我们听不见吗?!还是以为我们能不知道?”
齐凛拿着餐盘,站在餐厅正中间,十分局促的样子:“我不是抱怨的意思,我只是,你们聊天的内容很有意思,我听着也很有意思——”
“闲的没事儿干吧你?!听我们聊天干什么?!你傻啊?!”
“我就说了,在她面前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干。她就是个河马。”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就完事儿了?”
生羽翎撂下黏糊糊的杯子,寻着声音跑过去。
到处都是唯利是图的人,她自己也一样。
有策略地活着,不相信天真无邪的存在,只会觉得那是在隐藏恶意,不然就是蠢到无药可救。
生羽翎并不认为单纯到齐凛这份儿上是没关系的。
她觉得齐凛的真诚不如拿去喂狗。
世界上有那么多生命和事物被自以为是的人类“饲养”着:我真是在做值得被爱、被感恩的事啊。
为什么要对他们那么好?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齐凛!”
罗英的声音打乱了生羽翎的节奏,左脚绊了右脚,害她一个趔趄。
“司南悠有事找你。”
“哦,等一下,我——真的对不起……”齐凛的头左右来回摆了好几下,还是跑向罗英。她的盘子装得太满,为了不洒,只能迈着小碎步往前挪。
“就因为她是磬音的专属造型师。”
“专属?根本没人能跟她合作,能不成专属嘛。“
“真没素质。”
“几岁了啊,还这么没常识。“
“情商真有够低。”
“一辈子没吃过苦呗,惯的。”
“真是优越啊。”
“是觉得大家都会站在自己这边,所以才在大庭广众之下吆喝?”
“还是觉得只有像这样公开处刑,对方才会把你们的话听进去?”
“听见了,听见了,河马在非洲都听见了——你们只在乎自己是亏了还是赚了。”
“两位已无须拿喇叭来增强表现力。麻烦安静一点,谢谢。”
整个餐厅的人都看向她。生羽翎的手套快被她扯破了,事实上她已经听到针线崩开的声音了。
手机震了一下。
罗英:把吃的送司南悠房间来。
生羽翎:司南悠的房间?
罗英:就你今天打造冰窖的房间。
打字太麻烦了,生羽翎拨通了电话:“那不是共用的房间吗?!”
“不是啊。是悠哥把自己套房的客厅让出来给咱用了。”
生羽翎的后背开始冒汗了:“那他今天一直在门口晃,是因为我一直在他屋里吹着空调吃西瓜,冻得他回不来吗?!怪不得衣柜里有他的衣服。怎么办?”
“就这样吧。我和齐凛先过去了。你借个推车,把吃的都拿过来。我先挂了。”
生羽翎抬头张望,罗英和齐凛已经没影了。
生羽翎走回吧台,收拾她撒了一桌的芦荟汁。
“一桌东西让我一人收拾。真棒。罗英。你真棒。”
“就是说啊,太坏了!”
生羽翎瞬间变得恭顺了:“我自己就没问题的!谢谢您。”
钟磬音推着一架小推车,出现在自己旁边。
熊猫一样的眼妆、鲜艳的大红唇、超大号的首饰。
适不适合,时不时尚,生羽翎也说不好,反正她是挺想笑的。
毕竟,这个搭配就跟一顿饭里同时吃奶油火锅、寿喜烧、涮锅一样。
“我都把小推车借来了。这是他们上餐用的。”
“我来我来我来。”生羽翎殷勤地动手干活。
收拾完,钟磬音顺走果盘里的一块哈密瓜,握住扶手:“走吧~”
“我来我来我来。”
“我想推嘛。”钟磬音嚼着哈密瓜,说话有些含糊。
生羽翎只能屁颠屁颠跟上去。
“还是我来吧。”生羽翎刚碰到推车,就被钟磬音慈爱地瞪了一眼,只好老老实实,安安静静,跟在后面。
钟磬音上身穿着蓝莓色的高领衫,下身是长及脚腕的南瓜色百褶裙,踩着一双西红柿色的高跟鞋。
“你头发怎么变短了?”拍摄的时候明明还是长发。
钟磬音捧起她的波波头:“嗯——失恋?”
真的有人因为失恋剪头发!怎么办?!
“一惊一乍的!我本来就是中长发,刚才我戴的也是假发套。还有你的抬头纹好重啊,别瞪眼了。”
生羽翎捂住脑门:“不麻烦吗?”
“我不麻烦。那怎么可能是我这笨手能干得出的细活?”
钟磬音身段修长,长相可爱,笑容可掬,长发飘飘、粉红的淡妆、不那么华丽的服装更能衬托她,她也总是打扮得很清新。
被打扮得很清新。
钟磬音忽然扭头:“谢谢你愿意当替身。”
她脖子上的吊坠快比她脸大了,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闪得生羽翎直眯眼:“没关系,能帮上忙真的太好了。”
“你来帮忙,还让你遇上这种事,没吓着你吧?”
钟磬音柔声细语的,她带着一群人进屋“拜托”她当替身时也是这样说话的。
她更喜欢钟磬音对“外包”的员工“仗势欺人”的声音,还有拎着炸开的香槟瓶,嬉皮笑脸的声音。
就像开闸后的水流声,那是生羽翎每次走到护城河畔都许愿想听见的声音。
“不复杂。没吓着。罗英不介意,我也不会多管。”
钟磬音站住,车轮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生羽翎张了张嘴,放松耳朵:“你的衣服我穿进不去,说明咱俩的体型并不像。身高的话,虽然差不多,但是你踩着这么高的高跟鞋呢。你找我一定是因为别的理由。你看上去也不像是因为我妨碍了你的营销大业而打击报复我的样子。那么按照我的经验来看,就是我又被人当成情敌了。”
钟磬音要稍矮一些,但她还是用俯视的神态面对生羽翎:“我就知道你的毕恭毕敬全是装的。你觉得你这样跟我说话,对得起你的工资吗?”
生羽翎盯着钟磬音的嘴。这口红,是所谓的缎面质地吗?这种颜色叫什么?正红色?
为了停止走神,生羽翎把视线移到钟磬音的眉毛上。
“我觉得你不喜欢别人对你太客气。按照客户的要求灵活调整是必要的。正好我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懒得跟你客气了。”
“什么原因?”
生羽翎把手往运动服的上衣兜里一揣:“你严重误会了我。罗英是我的朋友。虽然我俩经常被人误会,但我还没有要习惯的计划。”
钟磬音笑得张扬:“我不认为男女之间存在友谊。”
“虽然很多人都这么想,但是你也太干脆了。”生羽翎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好自说自话,“我这人很难相处,所以,我没有挑选男女老少的余地,有一两个朋友总比一个人要好。”
钟磬音保持沉默。生羽翎想着给她一个说法。
“我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什么都看得很沉重。罗英社会生存力优秀,什么都想得开,不会给自己太大压力。如果说他是和风吹拂的十月初,我就是重度雾霾的十月底,但都是十月里的日子。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是不是有点不知所言?”
生羽翎不适合真诚,令人无法理解。
“是。你还知道啊?不过不管你怎么说,我大概都不可能明白。我也因此和半个世界的人无缘成为朋友。”钟磬音的眉头皱了一下,几乎不能被注意到。
“不管怎么说,误会你是我的错。抱歉。”
钟磬音就这么道歉了,生羽翎很是意外。
“声明一下,我不是故意设计你的。我小时候家里人忙,我自己跑海边玩,涨潮了也不知道躲,之后的记忆还有游泳的方法我全想不起来了。替身的缺席也纯粹是制作组的失误,不关我事。不过我确实——巧妙地利用了一下这个失误。”
生羽翎觉得自己得夸夸她:“是很巧妙。”
“还有,我并没有把你当情敌。告诉你好了。罗英把我甩了,理由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默认是你,所以我就想稍微折腾你一下下。稍微哦。”
“等等等等。罗英把你甩了?罗英,把你,甩了?罗英凭什么把你甩了?他老几啊?”生羽翎膝盖一软,差点儿给夜莺女士行个大礼。
生羽翎的语速令钟磬音震撼:“这么值得惊讶吗?”
自己又一惊一乍了。生羽翎习惯性地想给自己一嘴巴,但还是及时刹住了,她把双手合十,抵着自己的脖子:“不值得。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一下。”
“他没告诉你吗?”钟磬音十分不解。
“罗英的事不关我事。”
“那你为什么要替他去处理流言?”
“跟当事人是罗英无关。是我的性格没救了。‘流言满天飞’这类事情会让我压力山大,我要是坐视不管,早晚会因为无法专心工作而被炒鱿鱼。”
生羽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钟磬音才不相信呢。
生羽翎的善良中掺杂了过多私欲和杂念,不好说。
她为罗英忙里忙外、为齐凛横冲直撞时,一定是毫无保留的。
钟磬音接着推车:“总之,道完歉了,我不会再在你眼前乱晃了。”
“那不可能。”生羽翎掰着手指头,慢慢往前迈步子,“一、我正在为‘钟磬音工作室’服务。二、冲动伤人、一笔带过、短信道歉、说完就忘,这些蠢事你都不会做,真的非常不错。”
钟磬音继续往前走:“一副大人大量大爱大善的样子。”
“三,有些事,我必须感谢你。”生羽翎追到她旁边,“你阻止别人对我指指点点。你开了瓶香槟,差点把人给喷走——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过同事了。他们本想背着我悄摸解决的。”
“去干架吗?”黑色烟熏妆下的大眼睛兴奋地忽闪着,。
生羽翎被她的颜艺逗乐了:“当然是找个理由检查相机。总不能为了我把饭碗儿砸了。”
钟磬音咂舌:“没意思。”
“大家其实都可以不管我的。尤其是你。”生羽翎把路上的石子踢开,“总之,谢谢你。虽然你的行事风格我不敢苟同,但我还是想感谢你。我不觉得你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达成什么、弥补什么,或者挽救什么。我还没来及了解你,就这么发火、跟你置气,会让我失去机会。”
“什么机会?升职?加薪?人脉?风评?”钟磬音翻了个白眼。
生羽翎咧着嘴:“少讨厌一个人的机会。”
钟磬音把脸扭开:“我也有看不惯的事。在我眼皮子底下恶心我,真是想起来就生气。”
“还有件事要感谢你。”生羽翎跑到推车前倒着走,“我刚刚听了你的歌。要是我早听过的话说不定就是你的粉丝了。那种用比较开心的方式唱有点悲伤的事的感觉?我真的很喜欢。你就像那只夜莺一样。啊,不是上了发条就能造假的那只进口货。”
钟磬音笑开颜:“这我爱听。“
生羽翎抬起胳臂保持平衡:“不过,你这样做,没关系吗?说不定会他们会到处说你耍大牌,或者别的更难听的。”
“我的助理一直拿着相机拍我呢。”钟磬音抬手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捋了捋,“为了盯着我。这是悠哥的主意。“
“监视你吗?”生羽翎还是被绊了一下,钟磬音明目张胆嘲笑了生羽翎一番。
“算是吧。不过这也是因为他相信我不会没理由地撒泼打滚。如果他们对我有意见,我这边好歹记录下来了全过程,起码不会被断章取义,添油加醋。”钟磬音不以为意,“不过悠哥更喜欢安静收场。所以这些录像基本上派不上用场,只会变成制作幕后花絮用的素材。”
“司南悠当然能让事情悄然落幕。“生羽翎的语气冷冷的,意识到这点后她赶紧补充,“毕竟司南悠很周全,能力也很强。”
得过了小半分钟,钟磬音才撇了下嘴。
“怎么了?”生羽翎有些紧张。
自己认为司南悠采取了不当的方式,自己是站在钟磬音那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钟磬音该感谢她。很明显,夜莺女士对司南悠只有敬重和感激。
“悠哥这次过来呢,是为了帮我拒绝演出的邀请。我们家有好几个人在这边的酒店工作,他们希望我在那里的礼堂驻唱。”钟磬音若有所思,“总之,悠哥亲自过来,是因为只有他愿意帮我退掉,只有他接受这个理由——我不喜欢,我不想做。“
“当然也是因为只有他有‘拒绝’所需的能力。我跟着司南悠不仅是因为他可以帮我实现我想做的事,更重要的,有他在,我不想面对的事,我一定不需要面对。“
生羽翎把手揣进运动服的上衣兜里。这个姿势很让人放松,可以抽走生羽翎最后一丝力气。
“这确实像是司南悠会做的事。“
生羽翎想到自己对司念汀说的话。
自己隐瞒了一件大事。至少对司南悠而言是天大的事。
不只是因为合同要求她优先考虑司念汀。
司念汀的要求,在她看来,更加合理。
自己和司南悠完全不一样。司南悠会为他人谋利、创造双赢、维护平稳,而她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标准去判断好坏善恶,只是希望这世界走在自己理想中的轨道上。
基因真是强大啊。再怎么反向前行,自己依然和那个人很像。
自己真是无药可救。
生羽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但她必须全神贯注望着夜空,压紧嘴角,才能忍住不笑出眼泪。
“你怎么突然笑了。好可怕。”钟磬音抿了抿嘴。“再怎么说悠哥也是平易近人、波澜不惊的形象。下午他过来的时候,满脸写着开心,都快人设崩坏了,吓死我了,急的我呀,得亏我有花式开香槟的技术。我本来只是想把那群不可回收垃圾按进泳池里消消毒而已。”
“什么崩坏?”钟磬音前不着调后不着尾的,生羽翎一下子陷入了迷惑。
不过,窃笑着的钟磬音,和她那水果色的宝石一样的衣装打扮,还真相称。
“哎?悠哥?”钟磬音把手高举过头,使劲挥手。
生羽翎条件反射地冲钟磬音挥手的方向点头。司南悠已经走到跟前了。
“来!哥!击个爪!”
“我想着羽翎怎么还没过来,原来是你啊。”司南悠把钟磬音的胳臂按下去,“你又看上人家酒店的餐车了?”
“你看这雕花多好看。”钟磬音把另一条胳臂举起来。
司南悠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上次的鹦鹉,还有金鱼呢?”
钟磬音的嗓门突然变大:“那是因为他们想随便处理拍摄用的动物!放飞家养鸟,把金鱼扔河沟。我就带回家了。“
“鱼在曲良家,鹦鹉是齐凛在养。你早晚得捡匹马回来塞给我。”司南悠碰了下钟磬音的掌心,”我回餐厅那边了。谢谢你啊,羽翎。“
生羽翎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罗英说,您让把晚饭都送到您的房间……“
“敷衍!没有灵魂!”钟磬音加大挥手力度,“那是为了让你们仨能踏实吃顿饭。我俩饭吃一半,你们那边——”
司南悠用网球比赛里才有的姿势击了掌,径直离开:“我先走了,羽翎。有事联系。那间屋子你们用多久都行。“
生羽翎听得一头雾水:“哦,拜拜,您慢走……”
钟磬音甩着手冲司南悠的背影喊:“我的推车!”
司南悠头也不回:“不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