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生羽翎数着节拍呼吸,设法不让那个人的声音和那位姑姑的声音重合。
司南悠的声音突然冲进耳朵里,打乱了她的节奏,但就像卡在呼吸道的东西突然滑下去了一样,氧气终于能进到大脑了。
“关于让念念去您那边的学校的事,我们还是不考虑。念念在现在的学校很开心。而且外语只是她的爱好,她的天赋不是为了这种事。”
姑姑笑了一声:“哎呦,你这孩子真是,怎么能叫‘这种事’呢?我跟你说,在这种事上,下多少功夫都不过分。像我们家,茶余饭后谈什么?只谈孩子的生涯规划。“
“您想必也为念念操了不少心。我都记下来了,该说的,我肯定会说。您不要担心,也不用和念念多讲。那孩子很聪明,不用说第二次。您放心吧,念念心里有数,无论在哪里,都是挺好一孩子。”
司南悠和司南悠的姑姑,说话时都是温和的。不同的是,姑姑的声音充满着理性、平淡、安定、优越。
司南悠的声音中,什么都没有,就像宽广又平缓的海底高地旁一道狭长的海沟。
生羽翎一仰头,把还没动的咖啡一口喝干,把杯子放在桌上,酸涩的味道直升天灵盖,苦着脸走进客厅。
“先生,小姐,我们可能得现在离开了。”
“又有人跟来了?”姑姑蹙眉。
“只是以防万一。女士。”
“行,那你快走吧。”姑姑摸摸司念汀的脸、拍拍司南悠的肩膀,“你们也真不容易。”
司念汀一上车就把头靠在车窗上,手揣在袖子里,闭着眼坐在副驾上。
司南悠拍了拍司念汀的脸颊。
“时间还早,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有人跟车的话还是算了,直接回家吧。”
“有人跟车吗?”躺在后排补觉的罗英坐起来。
“警报解除了。”生羽翎忍着不对机动车车道上的电动车按喇叭。
司念汀慢慢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翻了翻手机,打开导航放到手机架上:“这家咖啡厅,这个时间应该没什么人,离这儿不远。”
咖啡厅外有个天台。生羽翎刚取餐回来,司念汀就捧起花盆大的杯子往外走。
“你穿个外套。”
司念汀吹着冒出的热气,没理她哥,拿肩膀顶开门就出去了。
“念念?念念!”周围没有其他客人,大概只是沉浸于咖啡厅里安静的氛围,司南悠还是夹着嗓子说话。
生羽翎告诉自己不许取笑司南悠尖细的嗓音:“现在没有很冷。”
司南悠有点恼火地冲司念汀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好喝吗?”
“好喝。念汀很会选店呢。”
司南悠笑着:“你喝饮料的神情很凝重。”
生羽翎擦掉嘴角的饮料:“我就是在想,您真是又当爹又当妈。”
司南悠垂着眼:“好多人都这么说过。没错,我就是传说中的男妈妈。”
生羽翎咬了下吸管:“我不喜欢男妈妈这个说法。”
“为什么?我觉得挺可爱的。”
“好像男的不能好好当爹似的,能照顾亲朋好友的就只有妈妈。啊我忘了~不让人失望的爹简直少得可怜,歌颂父爱的人在我看来都是反社会……”生羽翎有点后悔了,她不想在司南悠面前露出尖刻的本貌。习惯性地要给自己一嘴巴子,最后关头反应过来,摸了摸头发,“对不起,我有点恶毒了。但您能做到这份上我确实很惊讶。这是天性吗?”
生羽翎的脑回路一直九曲十八弯,周围人对于她突然转移话题根本不会多想,而司南悠就算看穿了也会顺着她来。
“天性可以培养。不对,是必须培养。“司南悠看着窗外妹妹的背影,”司念汀的父母不着家,她是被一群生人们带大的,司机、保姆、家教……但几乎没人能在他们家干多久。所以念汀当时面对的情况是,不想继续那样的生活,就只能跟着生活在别的城市的我。她没得选。“
“但就算是被动的,我也很高兴司念汀来到我身边。不能让她因为成为我的妹妹而遗憾。但是似乎不太成功。”深陷的笑眼和总是上翘的嘴角能让司南悠无法露出太阴沉的表情。
“其实您可以借助外力,增加概率。”生羽翎咬咬牙,拿起杯子站起来,“我去吹吹风,这屋有点热。”
生羽翎像上世纪初的大家闺秀一样,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
三。
回头。
二。
我不管了啊。
一。
最后一次机会。
零——
“羽翎。”
“在!”
“你愿意和念念聊聊吗?拜托你了。”
司南悠只会直勾勾、笑眯眯地看别人,这种闪躲的眼神,勉强自自己不要退缩的样子,太反常、太不精明、太不像他。
但这也是司南悠,是努力成为一个家庭的成员的司南悠。
生羽翎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转身拿起司念汀的外套,小跑向天台。
生羽翎悄悄走到司念汀身后:“思考人生呢?”
司念汀哆嗦了一下,满脸堆笑:“幼稚。”
司念汀蝎子尾巴一样的辫子被松开了,像天台下湖边的柳树的影子一样,随风摇曳。
“我没想到你这么会编瞎话,演技也很好。”
那是自然的。曾经她完全是靠欺骗自己身边的所有人来保护自己的生命体征。
“姐。谢谢你。让我们能早点离开那个鬼地方。”
司念汀深知自己的行为举止会给哥哥带来影响,所以,哪怕她隐藏不了自己的犀利、傲气,她设法拥有了不符合她性格与年龄的沉静、忍耐。
生羽翎并不希望她为这种事努力。
“咖啡忒难喝了。我想赶紧换个别的地方,吃点好的顺一顺。”
生羽翎把大衣帽子挂到司念汀头顶上。
司念汀像刚洗完澡的狗一样甩头,还是没能甩掉,就放弃了:“我的亲戚想让我去海外。”
生羽翎发现湖中央立着一只苍鹭:“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如果我的父母没死,或者司南悠没把我捡回家。我这会儿应该早就在海的对面,跟那群亲戚过着自视清高、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所谓的奋斗人生。”
生羽翎忍不了了,干脆笑了出来。
“对不起,但我一想起‘茶余饭后谈未来’就有点儿——啊不行,不能笑话别人的活法。”
司念汀也干笑了两声:“我听说你也是在海外读的大学。你为什么回国呢?”
生羽翎用全身力气吸着奶昔:“我从一开始就不想离开。我并没有多喜欢这座城市,但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若干年后,我想死在这里葬在这里。我不想去任何别的地方。“
生羽翎的手抖了一下,一定是因为奶昔太凉了:“但我在这里的生活必须改变。我必须彻底打乱我的人生轨迹,让一切都变成未知的、无法预料的,才能避免——一眼望到头的人生。”
不是说可以预料的安稳不好,但如果那意味着将错误答案复制粘贴,那样的前路,她不需要。
司念汀看了眼生羽翎:“那,你不觉着我说什么都不出国很傻?”
生羽翎用吸管搅和着奶昔:“出国留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要去接触他国的文化和知识,早晚会打退堂鼓。其次,放弃机会很傻,但是能做不代表该做。不然这世上所有有能耐的人都该被赏一句——累死就对了,该!”
司念汀用比柳叶还轻的声音问:“我哥也这样想吗?”
生羽翎果断地回答:“不知道。我认识你哥的时间不够长。”
“你猜猜呗。”
生羽翎学着司南悠的样子,慢条斯理又漫不经心地说:“念念有任性的权利。我妹妹的人生应该比我自由。”
司念汀皱起鼻子:“太不像了。你演你自己呢。”
“教育是提高自己个人素质,让人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过上心满意足的日子,最终实现的是兴国安邦。你的亲戚就算了,瞧把你逼的,进他们家门就跟闯结界一样。那种把人按阶层分门别类的人,提供的教育能兴国安邦就见鬼了。”
生羽翎彻底现了原形,干脆背着手,探头探脑地看楼下的鸽房,司念汀笑得连外套都掉到地上了。
生羽翎弯腰去捡:“你愿不愿和我说说真正的理由?你很有想法,我觉得你不会单纯因为不喜欢你的亲戚们就反感留学。”
司念汀举起花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奶茶:“我有想学的专业,想做的工作。姑姑他们很反对。去国外后,人生地不熟,我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肯定会有需要依靠他们的地方,吃人嘴短,就更得服从他们了。”
“不愧是天才少女。我到现在都没弄清楚自己想干嘛,你都已经有计划有目标了?所以你想干什么?”
司念汀的声音小到听不出是她在说话:“我想研究语言学,也想当翻译……”
生羽翎拍了下大腿:“嗨!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工作。这不是很好嘛?”
“可是姑姑她们说,这份工作总有一天会被机器取代……”
那是因为他们家的生意跟那种东西有关所以希望它们蓬勃发展。
一激动就下手太重了,生羽翎揉着腿说:“首先呢,我有个朋友是翻译,我做不到不喜欢朋友的职业。其次呢,我个人认为翻译是不会被替代的,最起码,我希望中文翻译是不可替代的。”
“我也学过外语,虽然没你多。我发现很多语言在翻译一个名词时,是直接把发音搬过来就算完事。这种翻译的意义何在我是不懂,根本没有办法让人很好地理解一个词的意思。中文翻译就很直观,不只是好懂,还很干净,有种美感。”
“你看很多化妆品品牌的名字,餐饮品牌的名字,还有书中人物的名字,偏旁部首的选择啊,直译意译啊,一个更有意境的字眼就会直接影响人们的印象。就算本质上是个破烂,也能因为有诗意或者有趣的名字拥有一定身价,被赋予特殊意义。”
“机器是为了追求高效而存在。机器量产画作、音乐,模仿人的音容笑貌、语言文字,这样的一天恐怕就算我再不希望也会到来。但是,为了‘快速’符合某些人的‘标准’而存在的东西,永远不会为争取他人的理解而烦恼。”
“你的亲戚能代表成功,不代表正确。我也只是在按我的三观说我的想法,全是一派胡言也是很有可能的。”生羽翎戳戳司念汀的脸蛋,“只要能白活,谁的说法都能辩解到成立为止,所以,谁都不够正确。”
“我不确认你哥哥和其他人是不是这么想的,但在我看来,你其实心里明白。只不过管你的人太多、选项太多、建议更多,害你花了眼,你才犹豫的。”
“如果你只是差那临门一脚,我不介意给你一脚。”生羽翎开始活动脚踝。
司念汀嫌弃地撇着嘴:“别介,我这个花朵很瘦小的,不经踹。你传球给我就行,然后你就等着听‘球进了!’吧。”
司念汀的眼睛很像司南悠,眉骨抬起来,眼窝很深,眼角尖锐。但思念汀的眼下有一道很长的细纹,连接眼尾发散出去的线条,形成一把半张半合的铁扇。一双滴溜圆的笑眼硬生生给衬出了英气,让司念汀想压抑她的锋芒也做不到。
司念汀的鼻头红了。
“真的不穿外套?”
“不穿。”因为杯子太沉,司念汀每拿一会儿就得把小臂靠在护栏上歇会儿,“我在这儿的年头快赶上我在老家的时长了,我的身板儿已经和你一样抗冻了。”
“不过最开始那几年有点免疫力低下。不是因为水土不服,是因为精神紧张。我害怕我会被亲戚们带回去。”
“我的亲戚,尤其我爸那边的,都是有点财力和权势的人,而且都只愿意自说自话。他们对待司南悠就跟盯贼一样。挑事儿、吹毛求疵,各种找借口,想把我要回去。”
“外面开始传我的存在的时候,我还以为要完蛋了,吓得我一整个月都在发低烧。”司念汀盯着杯子里冒出的热气,“胆子真小啊,以前的我。”
“我哥坚持只管钟磬音一个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为了能多一点时间照顾我。”司念汀摸了下生羽翎的手背,“还有,司南悠之所以参与他们单位的改革,是为了卸任。他打算专职管理,视觉效果还是舞台效果相关的部门,然后,他打算再也不在任何镜头前露面了。”
“这就是你查遍全网,把资料翻烂,也不可能知道的机密情报。他的人生已经因为我的存在乱七八糟了,结果到头来,今天他还是得陪我去见那群名为‘亲人’的神经病。”
司念汀看着湖水傻笑:“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不会结束的。
死亡都无法把这些人从你身边带走。
总有一天,你会承认自己早就知道的答案:
根本不存在解脱的那天。
你只能尝试往好了想,既然本就不是自己的选择,拒绝让步的也不是自己,那么不正常的、悲伤的、没有希望的也不是自己。
被那个人束缚的话,未免太寸步难行了。
这些话,生羽翎全部不打算对司念汀说。
因为司念汀不属于那个地方。亲手威逼利诱自己,才能活下去的那个地方。
司念汀才没有毁掉任何人的人生,更不需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偿还。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哥哥做得一切也是为了他自己,他想成为你的家人。“
“和我扯上关系有什么好?”司念汀趴在护栏上。
“这我就又不知道了。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生羽翎有点笨重地摸着司念汀的胳膊,“我很希望自己身边能有你这样的人。第一次见我就察觉到我不舒服,跟我搭话,给我泡茶喝。还有之前你摔跤了,第一个联系的人是我。我必须回报你的信任。”
尽管信任他人需要极大的勇气,不信任善待自己的人无疑是罪孽。
一定会有人伤害自己。这个世界似乎就是这样运作的。那不如就自己动手。
至少自己绝不会让任何人头破血流,包括她自己。
人是擅长造成伤害的生物。承受罪恶感,只是轻伤。
但司念汀不该受伤。
她这样年轻,还没有走错任何一步,开启伤害与受伤的循环。
你的答案一定要与我不同。
你必须比我自由。
“烦归烦。其实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跟我哥以外的人生活的,也不会为了不被纠缠就照着他们的期望去做。我的家人就只有哥哥。那些人,我被爸妈甩给保姆的那些年,从来就没出现过,觉得我这个上位小三生的孩子晦气。相比之下,从没见过我却为我赶回那种老家的司南悠比他们好一万倍。”司念汀和生羽翎碰了下杯,“既然姐都这么说了,我会试着去相信的,不是我的错。”
“不要这么信任我啊……我谁也不是。”生羽翎如鲠在喉。
“大人得能伸能屈,你好像做不到。因为是非常幸运的人,所以不用这样做。因为是特别固执的人,所以不想这样做。因为是笨拙到极点的人,所以做不到。这些都不重要。“
“我不希望未来的自己变成那些像弹簧一样的人。你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过得也不错。所以,我觉得,如果多听听你的话,我是不是也不用拥抱那样的未来。“
我才不配被你这样看待。
但是能让你面对的未来稍微温柔一点点,我很幸福。
不行,要哭。生羽翎赶紧岔开话题。
“你哥对待你们姑姑的态度,有点强硬,我没想到。虽然认识司南悠的时间不长,但是我敢说他是一个交流技能点满的角色。我以为他会用更恰当、更和平的交涉方式。”
司念汀吓得差点脱手打了杯子:“首先,司南悠的花言巧语全部都是诈骗技巧,身为妹妹的我最清楚不过了。千万不要被他骗了,羽翎姐。”
“他那个态度完全不是问题。那帮人都把‘理性’挂在嘴边,他们自己没有心,就觉得别人有心是不对的。你在措辞上多小心翼翼,他们都不会放在眼里。”司念汀摇晃着茶渣,“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这帮影帝影后都不喜欢我哥,所以我哥对他们多和善都是浪费感情。据说是因为我哥的妈妈离婚的时候分走了一大笔财产,我哥当然是支持他妈妈的。搞笑吧?比起我,他们对司南悠的意见更大,因为动了他们的蛋糕。经典吧?”
生羽翎打了个寒:“回屋吧。你不冷,我的关节该着风了。”
司念汀跑过来,撞了一下生羽翎的肩膀。
“洒了怎么办!”
“我看见你喝完了。冰碴子都让你给吸干净了。”司念汀用后背撑着门,将生羽翎拦下。
“对了姐。”
“又怎么啦?”
“你说你谁也不是。那咱也找个方式方法吧。要不要来当我姐?连户籍都说你有名分。”
“让你哥也收养我?我妈不答应。”
生羽翎猫腰钻过去,顺手把司念汀的杯子拿过来,一并送回柜台。
立体的五官、不平滑的面部线条,以及再怎么瞪大看上去也像是在眯着眼打量什么的细长眼睛,于是乎,再怎么努力去笑,看起来也不温柔。
可能是因为她总是很紧张,好像时刻都在备战。
事实证明她确实随时都能为了对她而言要紧的人和事戴上鬼面。
司念汀当时就有种预感,生羽翎一定会成为少数可以依靠的大人之一。
因为还是孩子就不重视她的想法,小看她的思考能力,“这个对你影响不好,你还小你不懂”。
因为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子了,就要求她精明,“都这么大了还这样那样”。
自相矛盾、立场不明的人,无论年龄、身份、地位,全都是渣渣。
生羽翎不会小看她,不会对她不耐烦,一秒也不会抛弃她。
这样的人,来当自己的姐姐——相当不错啊。
但生羽翎好像……不管为她做了多少,也会觉得什么也没做。
理由大概是因为自己为司念汀做任何事时都有自己的考量,不是单纯地为司念汀着想。
这根本就无所谓。世上能有多少人在采取行动时完全不为自己?
装都不装的人会变成欺诈师,那才可怕。看看她那些“优秀”的亲戚就知道。
用颤抖的双手勉强自己,担心自己给的东西对方根本不需要,担心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那不是装模作样,那是被遗憾困住却依然无悔的人。
司念汀回家了,但司南悠还要去趟柳影。生羽翎怕他和罗英疲劳驾驶,坚持自己当司机。
“你下班了。”生羽翎开到桃枝门口,亲自给罗英打开车门。
生羽翎有意识地回避罗英的视线。
“我不会再拦着你了。”罗英抓着她的头顶,把她的脸掰过来正对他,“反正你跟悠哥在一起的时候还挺高兴的,也算是没有入不敷出了。”
“我谢谢您的理解。”生羽翎把罗英推开,“别闲得没事儿解读人家。还都解读不对。”
司南悠坐在他办公室的位子上,拖了把椅子过来放在桌子侧面,把一半的办公桌借给生羽翎用。两人抱着各自的电脑,忙各自的工作。
生羽翎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她初中时每次被罚抄书也是像这样坐在老师边上的。
不过,司南悠这里的椅子可比她那位英语老师给的小马扎符合人体工学多了,旁边也没有人围观,空气还很清爽的味道。
过了一小时,生羽翎站起来抻筋拉腿,司南悠正在以一个很奇怪的姿势往脖子上贴膏药,还贴歪了。
“要不,我帮您吧。”
司南悠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不用不用,马上就好了。”
“但是,全是褶子,有个角还粘起来了。”
司南悠把贴坏的膏药撕下来扔掉:“我放弃了。那就麻烦你了。”
生羽翎接手,站到司南悠身后:“竖着贴还是横着贴?”
“竖着,对称,两边各一个。谢谢。也谢谢你愿意跟念念聊聊。”
“应该的。”
“你知道司念汀想当翻译吗?”
“知道了。“
“她不信我说的话,她说我在跟她来‘臣之妻私臣’那套。”
生羽翎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慎重,为了不让胶布粘在手套上:“其实我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也很没底。虽然文渊鸢是翻译,但我根本不了解这份工作,也不知道什么是语言学。更不用说行情和工作方式一直在变。我说的,全部是我的妄想。”
司南悠扶额大笑:“那你这一套一套的是怎么来的?压抑已久的传销之力?”
生羽翎捏着司南悠僵硬的斜方肌:“相信科学也好、玄学也好、数据也好、规律也好,反正不要相信你自己——我说不出这种话。就算她注定拥有叵测坎坷辛劳的未来,我也不想自己动手打击她。那不是来路不明的老姐该干的事。”
司南悠仰头看她:“话说,你是学过推拿吗?你按的那两下特舒服。”
生羽翎愣了一下,像螃蟹一样把自己搬回位子上坐下,把手背在身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我妈是手机不离手的网瘾妇女,我给我妈贴膏药按肩膀按出习惯了。真的对不起!我今天总是说头脑发热的话做头脑发热的事!啊,我可能是发烧了吧……”
“发烧?”司南悠抬手靠向她的额头。
生羽翎往后一闪:“没有!只是修辞手法!”
“念念有阵子隔三差五就感冒,我听见发烧俩字就有点条件反射。”
司南悠也把手背到身后,生羽翎忽然有点遗憾,往前坐了坐。
但她的脑子还是在转快的,她立刻打消了念头,没有靠得更近。
她只是被司念汀和罗英的玩笑打乱了节奏,散热系统出了故障。
他是一个好上司,很好的客户,非常好的人。
她是以桃枝员工的身份坐在这里的,她的工作、她的立场,更重要。
最重要的,正因为司南悠是非常好的人,他不该被她利用。
她不想借助任何人。逃避一旦开始,她的坚持,也就荒废了。
“总之,谢谢你。你给念念带来了很好的影响。那孩子似乎觉得她给我添了很多麻烦,有时会为了不给我造成负担而勉强她自己。但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她不停地察言观色,觉得自己应该退让妥协。”司南悠的声音还是像园林里的河水一样澄澈、平缓。
生羽翎却想听到一些波动,这至少意味着水在流淌:“她没有。至少从我的角度来看,没有。念汀没有为了不给您添麻烦而去她不想去的私立学校或者海外,没有因为厌倦了亲戚的穷追不舍就放弃自己想做的事,没有因为给您带来不便就产生要离开您的想法。请您放心,司念汀不会骗她自己。”
司南悠眨眨眼,像长耳狗一样甩甩头。生羽翎能看出他的笑容没有像弓弦一样紧绷了。
“您和念汀之间,从我这个外人的角度来看,这感情,有点,沉重。”生羽翎一边说一边比划,尽管张牙舞爪弥补不了她有限的表达能力。
更不用提,有些话,根本轮不到她说。
不过,她起码不用担心司南悠理解不了,还是轻松了不少。
“但您和念念之间是平衡的。虽然两边的秤上放的都是巨石。”
司南悠看着生羽翎努力与他对视,不躲不闪,感觉手臂不那么麻了之后,自己也面对生羽翎坐直:“我明白了。我会改进我和念念之间的相处方式的。不愧是生羽翎,找你当顾问真是对了,当初应该直接把你从桃枝挖角过来的。”
“真的?!谢谢!”虽然司南悠是在开玩笑,生羽翎还是有些小激动。
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没注意到,她开始接受他人的认可、感谢、信任了。
生羽翎总是露出非常不自在的表情。
可能是因为她总是戴着手套,也可能是手套下的伤疤。
早在他遇到她之前,很久之前,生羽翎就已经像人工培育的动物一样,被束缚在围栏里了,也已经走不到外面了。
自由似乎已经与她无缘了。
她当然是不需要反省。
用最不自由的心,自由地活着。生羽翎有这样的能力。
凡事都不该太难,太难的事,未免值得去做。
他不是为了让她付出一切努力才存在于她的世界里的。
而司南悠想让这个过程容易些,再容易一些。
司南悠喜欢白天的月亮。
所以,为了能在白天看到月亮,他要让天气变得恰到好处,。
午休时间,生羽翎提着从附近商场买来的蛋糕,走进生华的办公室。
处理完司念汀在学校摔倒的事,生华就带着奶奶泡温泉去了,结果就是生羽翎拖到现在才有机会去致谢。
生华总是很突然:“罗英很受欢迎的。你不在的话这点会立刻显现出来。”
生羽翎已经习惯了,毕竟她自己的说话方式也是半斤八两:“我不在?”
“大家都觉得罗英是我看上的侄女婿。不过姑姑我知道,你和罗英清清白白,就跟男女搭配的乐队一样。”
生羽翎摸了摸下巴:“罗英唱歌就跟猎豹在叫一样。这么一想他果然比较像猎豹啊,不管是长相、身材还是声音,但是个头的话就有点大了,那就金钱豹?还是差点意思……”
“回来。”生华在生羽翎眼前打了个响指,“别慌,我不是催婚。姑姑是想,你在柳影当顾问,负担挺重的,罗英年轻,帮不上什么忙,我让田海去帮你吧。”
“田海叔负责钟磬音那边。”蛋糕瞬间索然无味,“您还想把罗英调给钟磬音?”
生华一拍手:“哎呀你真懂事儿~你怎么这么懂事儿啊~”
生羽翎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碎头发:“我真心觉得您拿罗英当招牌不好。
“现在是流量的时代,咱也得跟上时代节奏。”
那你自己露面去!生羽翎屏息了半天才再开口:“桃枝是安保公司,客户可能会质疑罗英的能力。”
“没关系。他这种类型本来就更受乐子人欢迎。全当个便利的营销手段。你没看到柳影也拿司南悠当过招牌?”
便利。这个词用得好。绝对没把他当侄女婿候补看待。
生羽翎闭上眼。她不想,也不能跟她姑姑吵架。
“罗英在现实生活中有名正言顺的女朋友。”这句话是有问题的,生羽翎并不知道他和齐凛之间的进度,但眼下就当时态不重要吧,”请您不要再信谣造谣传谣。”
生华把盘子推开,差点滑出了桌面,生羽翎一步上前接住,
“我哪儿信谣了,那个钟磬音就是看上罗英了,大家都那么说。”
生华的调门儿还是起来了。生羽翎的耳边嗡嗡响。
“不管大家怎么说。我不希望桃枝的员工被传些有的没的。”
“你不会真喜欢罗英吧?你确实一直都喜欢他的脸。”
生华没有恶意,只是嘴在前面飞,脑子不打算追。
罗英和钟磬音的绯闻彻底成为了无稽之谈,但无稽之谈也可以被利用,人们就是喜欢给单纯的一切赋予莫名深刻的意义。
生羽翎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她姑姑,她们同样倔强。
不同的是,比起利益,生羽翎更需要满足她的心,她想保护自己不被更多的愧疚折磨。
“这样的变动我不赞成。方案需要重新拟定,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司南悠那边离不开罗英,请您三思。”生羽翎总是可以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呦,跑国外上过学了不起了?你是学过,但我是在这行从零起步干了二十多年!姑姑我可比你专业!”
但是宝刀已老。
生华吵架主打一个蛮不讲理,凡事都要讲个理的生羽翎是吵不过的。
更不用说她打心眼儿里害怕着、厌恶着、痛恨着争吵不休。
生羽翎回到自己的工位,打开合同,用荧光色标注了几条,扫描后发送给主任,表示如果生华要求人员变动,用这些可以驳回。
然后,她还有一盘子的葡萄没吃。
生羽翎从小就不喜欢蛋糕胚子的味道,因此被训斥过不少次。生羽翎也觉得没骂错,挑三拣四、浪费粮食、疏忽餐桌礼仪,这些都是很不好的行为。凭什么别人就要看着她把好端端的食物鼓捣得乱糟糟,还不可以嫌弃?
就算现在的生羽翎已经不那么挑食了,生华每次都会把自己那份蛋糕里的水果挑出来给她,再替生羽翎消灭蛋糕胚。
今天也是如此。
现在大概不是吃葡萄的季节,酸得生羽翎眼睛好疼。
就这样“什么事没有”,到了生羽翎上高中那年。
“你都说了办定期存款!”
“谁让你存那么多的!”
“你自己去银行办啊!”
“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办不好,太笨了。太笨了。太笨了。”
那个人把拳头扬起来了。
生羽翎挣开了她奶奶的手,冲了过去,抡圆了胳臂,给了那个人一耳光。
“你敢打你爸爸。”
随后她也被抽飞出去,但她没有摔倒,只是晃悠了两下。
“眼镜!”
她听到她妈大喊了一声。模糊地看到自己的眼镜甩出去老远。
生羽翎捡起眼镜,径直跑向了大门。她马上就要够到门把手了,被拽住了。
“奶奶。”
“奶奶求你了。”
“你别逼孩子!”生华冲了过来,把奶奶拖走。
生羽翎立刻按下门把手,冲出了那个的地方。
“你敢碰我!”
电梯门关上前,她看到那个人被她姑姑用回旋踢踹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