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生羽翎推开司南悠的办公室门。
“你怎么在这儿?”要不是桌子侧面放着一张椅子,她还以为自己走错楼层了。
“磨洋工呢。”窗边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张摇椅,钟磬音背靠窗躺平在那里,甚至盖着个毯子。
生羽翎全当没看见,坐到桌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
“所以悠哥连办公室都让给你了?”
“没有。只是,物价又涨了,没法再给我一个办公的地方。”
怎么就自然而然把这个地方当自己的工位了?生羽翎不敢再多说什么。
“你别慌。悠哥很怕寂寞,这儿快成我们工作室的公用区了。”
“怪不得这个书架已经在当杯架用了……”
“所以说,再加你一个也没问题。”
虽然钟磬音还没见过连桌子也分出去一半的案例。
“难怪我有时候会在这里遇到其他人。”
生羽翎滑了滑触控板。光标却不动。
生羽翎以为电脑死机了,正要重启,看到桌上的鼠标。
自动连接上司南悠借给她的鼠标了。她还没习惯。
“对了。前两天有你们的人问我要不要把罗英换回来。我拒绝了。”钟磬音弯下腰,从椅子下面掏出一个小包。
“拒绝了?!”生羽翎脱口而出,赶紧往回找补,“我相信你的人品。但能有时间和机会重新整理好你跟罗英之间尴尬的关系,我本以为你会接受。
“不插足,不需要理由。我的心情我会看着收拾的。”钟磬音掏出口红,把嘴涂得更加鲜艳,“而且你放心,我本来就不打算换人。继任的田海叔多可爱。”
虽然生羽翎已经放弃理解钟磬音的审美:“我也很喜欢田海叔。但是——怎么个可爱法?适合往前胸后背上雕龙画虎的那种可爱吗?”
“肤浅!”钟磬音把毯子抖出了打雷的感觉,。
生羽翎捂住后颈,有种被针扎了的刺痛感:“吓死我了!”
“你这人不懂‘可爱’的定义和存在的意义。”钟磬音向天花板伸出食指。
钟磬音的斑马条纹工装裤太扎眼了,生羽翎怎么也没法把眼睛移到别处。
就这样吧,反正钟磬音不在意她是否认真听话。但是自己开始觉得这条裤子非常好看了,这更让她分心。
“大事说的对。可爱,我稍微领悟了。”生羽翎海狗鼓掌。
司南悠推开门的同时,生羽翎从椅子上站起来。
“开完会了哥?”钟磬音卷起上身。
基本上每次有人推开门生羽翎都会站起来。他不落座的话,她就会一直站着。所以司南悠健步如飞回到座位上。
“嗯。开完了。谈成了。”
“谢谢哥。”钟磬音继续躺平。
腹肌力量惊人!生羽翎这辈子都做不到坚持这种动作超过一秒。
“我真的不想去那个酒店演出。太烦人了。给你添麻烦了但是感谢你不嫌我麻烦。”钟磬音晃着摇椅,“出演费好像挺高的。领导们肯定又不高兴了吧?”
“我也是领导啊。我现在心情很好。”司南悠轻描淡写过去,“你之前演唱会的收益相当不错,超出了预期。对他们提些更过分的要求也没关系。”
生羽翎收拾东西准备回避。
“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你听一听吧。反正你这人——”钟磬音打量了生羽翎半天,整张脸都快挤到一起了,“嗯。是吧?”
生羽翎用力捏着自己的鼻梁子:“脑瓜子疼。您随便。”
“我那个看上去跟海边的鲜花小镇一样的老家啊,据说直到我出生前几年都还是渔村来着。后来,海水污染、全球变暖、啊这啊那……总之没法继续老祖宗传下来的生存方式了。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打造成旅游胜地了。我家里人有不少人都在酒店工作,从基层到管理层都有。所以我说想学音乐、想唱歌的时候,他们要么坚决反对,要么认定我玩够了就会回家。”
“也不难理解。那座小镇上已经经不起环境的打击了,年轻人会马上走干净,剩下一帮老弱病残带着幼。所以,不满脑子只剩搞钱是活不下去的,不管是这个地方还是这里的人。”
“可无论我想做什么,做成了什么,他们希望我做的,都只有给他们想做的事助力。”
“我真的没法不怨他们。”
“就算我不该怨他们。”
“有人用衣锦还乡来打脸。但我这人素质奇差,我要干脆利落地打击报复。”
“所以,别说是故乡了,亲爹都甭想使唤我。
钟磬音抱着她的毯子:“为了推掉我家人介绍来的活,悠哥最近一直在帮我跟公司谈判,就这么个事。”
“我觉得吧,这就像近视。”
生羽翎的声音清脆,语速也快,很少用缓慢的方式说话。
“近视?”
“近视的原因不是多种多样的嘛。因为遗传,因为不健康的用眼习惯、因为用眼过度,等等等等。但也有人怎么折腾自己的眼珠子还是火眼金睛。”
“有的人就是不可能理解任何形式的技术、艺术。这可能是环境导致的,也可能是天生的。结果来讲,在他的大脑里,对于某些东西没有概念,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自然不可能理解你的表达。”
生羽翎握紧右拳,用左手扯着手套:“你说的对,这不是他们的错。不知者无罪。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你更明智。”
“不知者无罪吗?”司南悠慢悠悠地插话进来,“近视可以戴眼镜,愿意冒险的话还可以做手术。他们真的停留在不知道验光配镜是什么的阶段吗?”
“无罪的‘不知者’,指的应该是齐凛那样的人吧?没有恶意,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尽力了解和学习后依然不符合对方要求。”
“不能忍受视线模糊,但能接受大脑的混沌,并以此为借口,要求别人来配合、将就、凑活。”司南悠从杯架上的十几个杯子中拿出一个金属的马克杯和两个玻璃杯。
“只强调自己的难处,让他人来配合自己,利用他人的能力改善自己的生活。”司南悠打开饮水机,“说到底,那些人根本不能算是不知者。”
“这些人的存在逼得他人只能做不想做的事并为此愧疚。错处在他们身上,谅解他们可能并不明智。”
司南悠把一杯玫瑰茶放到生羽翎手边。未开放的花骨朵漂在水面,把水晶杯的棱角映射成红色。
生羽翎将双手合十,用中指抵着喉头。
“也是。你和他们,隔着山,隔着海,隔着航行时间那么多个小时……你可以拒绝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你拒绝。所以,干脆利落地拒绝一定是更好的。”
钟磬音不认为自己看错了,生羽翎露出了她真正意义上的笑脸——像只落水狗。
其实只是一出门就被雨浇透了,就算天气很快就放晴了,她也还是湿漉漉的,无法像地面一样被烘干。
钟磬音冲司南悠翻了个大白眼,摇头长叹:“我想好了,驻唱还是算了。要我去我就去,给我排档期的人会哭。”
生羽翎咬着嘴唇笑了一声。大概是想象到了曲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不到三秒,生羽翎把遮住的大半张脸的头发甩到后面,恢复到常态。
“说到曲良,他帮我调查过,那家酒店的音效很差,最后大概率也是给观众放光盘。我不当进口的高科技产品。”钟磬音抬起手,看着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戒指,“那边新建的体育馆,姑且还算设施先进。下次的巡演,可以帮我在那里多安排几场吗?可以吗?可以吧?”
司南悠把杯子递给钟磬音:“可以的。”
金属杯子不是透明的,但大概是薄荷茶,生羽翎闻到了淡淡的薄荷味。
“还有,现场的工作人员,尽量从当地找人。”
就算被轻视,被认为可以替代,夜莺也愿意再帮他们一把。
不是帮你们,是帮还没被你们毁掉的人。
“这也是一种创造机会吧?”生羽翎想逗逗她。
钟磬音像测肺活量一样,吹散杯子里冒出的热气。
“气儿真长。”
生羽翎以为钟磬音不会搭理她的时候,人又开口了。
“你可真是个好人啊,把我想得这么好。我是希望更多人跟我一样,被家里人瞧不起,然后彻底放弃那个鬼地方。少了家外资酒店就会完蛋的话那就干脆完蛋变成鬼城得了。”
希望那个地方完蛋的人是不会去那里拍MV的。
钟磬音哈腰整理了一下斑马裤的裤脚,顺便抻了抻筋:“写歌去了。拜拜。”
生羽翎撑着椅子扶手,不知道要不要站起来:“这就走了?如果是我打扰到你们的话,我可以——”
“你哪儿也不许去。不许逃跑。”钟磬音一边夹着毯子,一边夹着包,双手用来拿杯子,“悠哥有话跟你说。”
司南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生羽翎旁边,背对着生羽翎,和生羽翎始终保持着距离,这距离也就一乍。
看司南悠用十分迷惑、复杂、感激的表情瞪了自己一轮,钟磬音扬长而去。
田海正把守在她的工作室外面。
“叔。我不都说了嘛,您可以去休息的,这儿没有能偷的东西。”
田海接过她的包和被单:“万一有人把你电脑偷了呢?把你写的歌,拿给人工智能,然后随便改改,说是自己写的。”
“真想那么干的人会去找黑客的。”这人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啊,钟磬音有点哭笑不得了,“对了,您是桃枝的老人吧?那您见过小时候的羽翎吗?”
“见过。”田海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田海不像罗英那样懂得把控气氛,虽然是很健谈的人,但不太跟她聊天。
钟磬音转着戒指:“可您看上去,一副很不放心生羽翎的样子?果然是因为她靠不住吧?”
“羽翎很可靠。”田海的注意力收回来,“她走在我们前面,替我们面对……超出任务范围的问题。她也很擅长给我们安排适合个人情况的任务。”
“这样啊。原来如此。”钟磬音摆出一副不信的样子,“那为什么您看生羽翎的时候总是忧心忡忡的。”
“有吗?”
“有的有的。第一次见到她那天我就发现了,您有的时候会用看公园里的动物的眼神看她,好像怕有人会把她偷了吃了。”
田海变成了她所说的那种表情:“以前,羽翎偶尔会来我们公司。有一年,快中秋节的时候,她下午一个人来我们单位,戴着副坏了的眼镜,我帮她修了修。”
“不小心坐在眼镜上把眼镜腿儿坐断了,镜片也摔花了。”
“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羽翎身上。”
“我当时把那副眼镜,还有她手上的东西联想到了一起。打那以后我就不太敢相信羽翎说的‘没关系’是否真的能代表什么都没发生。”
钟磬音忘了呼吸,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她手上的东西?”
“你去问羽翎的话,她不会刻意隐瞒的。但是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二十岁以前,生羽翎是不戴手套的。”
田海收起表情:“总之工作能力绝对没问题。桃枝这边很看好她的。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会让她开始负责一些决策上的工作。”
“她要继承桃枝吗?!”钟磬音调整了破音的嗓子,“她要继承桃枝吗?!”
“谈不上继承。羽翎并不是很有商业头脑,更不用说她连‘搞钱’这个词都接受不能。”
“我就说嘛。我还以为桃枝要亡于世袭制了呢。”
田海恢复状态,盯着门边说:“除了人身保护,简单的日常生活照料,桃枝近年还开展了个人信息保护的业务。”
钟磬音抱起椅子上的吉他坐下来:“这个我知道。不想公开的东西,泄漏出去,就比如——不喜欢在网上放出自己的身份和照片,却被人拍下后放到网上,桃枝可以帮忙处理。是这样吧?所以才说桃枝主打的就是‘不仅仅保障人身安全’。我自己没处理过这类事情,都是甩给悠哥,所以我也不太了解。”
“虽然没做过,但是理解完全到位。”田海竖起大拇指。钟磬音得意地扬起下巴。
“几年前有个客户提出了这样的需求,生华姐不好直接拒绝,就塞给羽翎了。结果还真叫她给做成了。近年来偷拍盗摄、滥用网络挂人寻人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这种委托开始增加,就正式组建团队,纳入桃枝的服务范围了。但这个团队里的人基本上都是生羽翎包揽这类任务时找到的相关人士和专业人士。”
“难怪她为了撤掉罗英的照片忙活得那么胆儿大。原来是隐藏的熟练工啊。”钟磬音后知后觉,“我还以为她只是护犊子。”
“这个也完全没有。她并不是只帮罗英。为了减少加班时间、保证休息时间,她那段时间完全就是一头斗牛。”田海长叹一声,“羽翎其实做过很多。是她觉得自己没为我们做过任何事。”
“这事还请您帮忙保密。”田海彻底切换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工作模式,“目前大多数桃枝的人都还不知道。包括羽翎和罗英在内。”
“您刚才跟我说什么了吗?我的记性可是非常差的。”
生羽翎是不会发出求救信号的人。就算发出来。她的目的也不是让别人来救她。而是警告他人,这里有危险。
生羽翎太不洒脱了。
她不够冷漠。
这大概也是她总是戴着手套的原因之一。
钟磬音是看见有鳄鱼的警示牌就会老老实实绕路上桥的人。她当然不会问。她有预感,那里藏着潘多拉的魔盒,那上面标着“麻烦”二字,那不可能是令人愉快的故事。
然而钟磬音不希望自己身边有冷漠的人。他们迟早会变成残忍又无知的人,毁掉这个她几度想要砸烂的世界。
自己还没动手,纯粹是因为有很多温暖的人,帮她脱离到她的小镇的无章法和无情面之外。
钟磬音不想背负,生羽翎需要一个损友。
入侵到生羽翎的小镇的任务,就交给自告奋勇、放弃弃权的人吧。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不嫌事儿多,但是,如果这样能不让你和她都少受一点伤,那就随你去吧。这是报恩。
为了未来能拥有友人的身份,我来把我们之间的利用、亏欠、感激全部结清。
司南悠本以为自己稍微入门了,关于生羽翎这个学问。
然而,自己是自信就会搞砸的生物。
“刚才那样反驳你太过分了。没有理解你,就先指责你,对不起。”门关上后,司南悠立刻道歉。
“没有的事。”生羽翎把手指卡在杯子把手里,“要求钟磬音来看淡这件事,告诉她忍让的人才是明智的那一方,绝对是错的。”
“我跟您说件事。之前啊,我一直怀疑您。因为您会暗中观察别人,设法抓住别人的需求和愿望,帮他们实现,用这种方式,让人产生不得不依靠您的想法,最后折服于您。”
“但您想要为大家做些什么的心情不是虚情假意。”生羽翎垂下头,用头发藏住半张脸,“更重要的,您遵从善恶的标准。我只是按照我的标准定义好坏。是不折不扣的伪善。”
“你没搞错。”
他并不是值得依赖且不求回报的人。他并没有多少奉献精神。让他高兴的从来不是帮助别人,而是从中衍生出来的机会、利益,以及被困绑起来的关系。
“我把别人摆了一道的时候,也有人会称赞,‘做得好,司南悠,就该这样’。也有人想尽办法帮助他人,被叫成多管闲事、缺心眼、伪善。”
“自视甚高的人,为了让别人服从他,为了自己能过得更轻松,给‘算计’改了个名字。再冠冕堂皇,也是损人利己。我做的就是这种事,差不多就是欺诈。”
“夸奖我有眼力的人,都是可怕的家伙。”
司南悠的声音清澈,但本来就算不上洪亮。他用侧脸对着她坐在桌上,生羽翎看不清他的表情。
“所以你不可以这么说自己。”
司南悠的掌根碰到她的锁骨时,生羽翎僵住了。但很快放松下来。
他弯着手指,将指尖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只有拇指能稍微擦到她的脖子。
司南悠就算在自己的身边,也会小心把控和她之间的距离,跟她说话的音量。
不高兴了?
至于么?
根本没人领情。
都没有用。
那个人只会为攻击她而靠近她。
“没用,能有什么用——这样想的人很多,不是因为什么都不想做,而是觉得什么都做不到。”
“但你就算知道什么也改变不了,也还是会采取行动。”
“你的纠结和伪善,对我,还有很多人来说,都是非常值得尊重和珍惜的东西。”
“只要靠近你,就算还是无法靠近想要的未来,也不会离不想要的未来更近——绝对不是只有我这样想。”
就算在她清晰过头的记忆里,那个人的声音也是模糊的,不堪入耳的。
这是当然的。那个人不是在怒吼,就是在埋怨,要么就是自夸,不然就是讽刺,从没好好跟她说过一句话。
而司南悠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旋绕。
“不过,可能正是因为你不停地用行动对抗想法,你总是很疲倦。”
“出于私心,我想看到你安全、轻松、自在的样子。”
“所以,就算你不乐意,我也会为你开辟道路的。
“如你所说,我是靠利用他人来获取间接收入、达成个人目的的人。
“什么目的?”生羽翎歪着头,让自己的发梢扫过他的手背。
一瞬间,司南悠的神色有些仓皇,只是拍了一下她的肩头,把手背到身后。
什么目的都没关系。
司南悠对谁都很好,就算是忤逆他、反对他的人,司南悠也不会抛弃他们。
这是司南悠最大的优点,也是生羽翎最尊敬、最欣赏的一点。
所以,生羽翎,他的目的与你无关。
不准站在他的身边。
你不是早就决定了吗?你这一生,都要站在柔弱、低效率、理想主义的那一方,只为他们创造条件,只成为他们的穹顶。
只要这样做,就算是被那样的人抚养,在那样的家长大,携带着那样的基因……
就算是你,也一定不会成为“践踏”的那一方。
“喂,您好。”下班时间刚到,生羽翎接到一通电话。
“哈喽啊~生羽翎小姐~是我啊~你亲爱的网友文渊鸢。”
“文渊鸢?等等。“生羽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这是电话啊,手机里写着‘电话’俩字的那个软件的,那个真——电话!国际长途?我挂了。”
“我现在就在柳影楼下的咖啡厅。你还喝草药吗?”
“草药?”
“意式浓缩咖啡。”
“喝!”
“我就知道。帮你点好了哦~等你哦~。”
生羽翎拎起东西冲进楼梯间,就像高中每天放学时一样。不过那时是为了准时到达七站地外的留学指导机构,是疲于奔命的青春,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奔赴。
“你还是那么喜欢吃苦啊,生活不够苦吗?”
生羽翎把包丢在沙发座上:“时隔一年的回国。第一句话就这。”
文渊鸢用吸管喝她的瓶装苏打水:“现在手机这么方便,我感动不起来。”
生羽翎捏起小小的咖啡杯:“不瞒你说,我本来还挺激动的,连电梯都没等,直接跑楼梯下的楼,结果一见着你,嗯?怎么有种前两天刚见过的感觉?”
文渊鸢差点把汽水喷出来:“你?跑楼梯?”
“我最近在接受魔鬼训练,腿脚比较灵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先去的桃枝。你姑告诉我的,还借了通行证给我。真不愧是柳影,还有咖啡厅特意开到楼里来。”
“虽然你没有通行证我也会下楼接你但是直接给你一张——”生羽翎严重怀疑这违反了一些安全守则,越想越头大,“你不能拿着。给我。”
“对了,你姑说你正和那个谁一起跟着司南悠。那个谁叫什么来着……“文渊鸢拿着通行证晃了半天,“就那个美男子。大美人。美少年。”
“罗英。但‘少年’还是太过了。青年吧。”
“为什么?”
“他比咱俩还大几岁呢,你打算管自己叫美少女吗……”
文渊鸢摇摇头:“算了。这点自重遵守一下也挺好。”
其实这些都是借口。生羽翎单纯不喜欢“少年”、“少女”这个词。
拥有太少,少到不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又被赋予潇洒自如、无所不能、改变世界的错觉,然而并不会在任何地方被当成是“独立的一个人类”。
“话说你上次见过他吧?这就把名字忘了?”
文渊鸢往桌上一趴:“他的长相不符合我的喜好,我对他的名字不感兴趣。”
“你这人真是……”生羽翎推推文渊鸢的胳膊,“还有,这桌子没那么干净,别趴着。”
文渊鸢起来看了下桌面,又趴下了:“洁癖。我知道他是谁不就完了嘛。不就是你家大猫咪吗?”
生羽翎拿出消毒纸巾,抬起文渊鸢的下巴,擦干净之后拿了张纸给她垫着。
“大猫,不是猫咪,是大型猫科动物。不过,最近开始也有人叫他柴郡猫所以猫咪也不是不可以。嗯——缅因猫、布偶猫、森林猫也很大只对吧?但是布偶猫身子骨很弱——把基因有缺陷的生物培育出来让他们一辈子受苦真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恶趣味——那就森林猫吧……你家猫是不是就是森林猫?”
“你还是这么会发散啊。”文渊鸢把纸揉成团,垫在下巴下,“我家的缅因猫本来是一个学姐养的,因为觉得带猫回国太麻烦就弃养了,让我给捡回来了。气死我了,留学生的名声就是被这种人糟践的。话说那个学姐你也认识吧?你还有那个学姐的联系方式吗?我早就删好友了但是突然就很想问候她。”
“没有。”其实还有,但是文渊鸢真的会打过去然后打起来,所以,回家她就删掉。
“还有一点必须纠正的。不是我家猫,罗英已经名花有主了。
文渊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我以为你和罗英迟早能——“
生羽翎的嘴角快撇到地上了:“停。不能够。”
“好可惜哦。”
“不可惜。”
“我以后没得磕了,你为什么要拆散他们……我追什么什么完蛋,我好惨……那个女孩子什么样子?”
文渊鸢振作起来只需说三句话的功夫。
生羽翎思考了一下:“是个像山羊一样的女孩子。”
“你这种滥用修辞手法的人能不能关动物园去?一会儿猫一会儿狗一会儿偶蹄目都出来了……更可怕的是能听懂你在说什么,还能产生画面感的我。”文渊鸢把脸埋进胳膊。
生羽翎把桌边的花瓶往里推了推:“你时差还没倒回来呢?”
“嗯。我是昨天回来的,见完爹娘就来拜见您了。”
“我面子这么大?我请你吃点心吧。这家店新出的布丁很好吃,我推荐抹茶口味的,他们家抹茶很苦所以很好吃。”生羽翎站起来,摸着手机在哪个兜里。
“我要原味的谢谢。”文渊鸢立刻端坐起来,“哎等等。不用了。”
“为什么?吃点甜的补补脑呗。”
“你才需要补脑。人都给你送来了。”
“送来了?”
沙发座和桌子之间的空隙比较窄,生羽翎保持着屈膝的姿势,大腿因为肌无力有点打颤:“您下班了?”
“能下班就好了。开会没商量出结果,中场休息。”司南悠示意她坐下,同时把托盘放在桌上,“我一进门就看见你了,想跟你打个招呼。这个是抹茶的。因为不知道这位朋友喜欢哪种口味所以,五种口味请随便挑,剩下的可以打包带走,这个是纸袋。如果想吃别的话,我再去点。”
“谢谢谢谢~我刚好说想要这个的~”文渊鸢双手捧起布丁,嬉皮笑脸的。
“啊,我是生羽翎的朋友~”文渊鸢双腿并得紧紧的,还把手指叠在嘴上。
“我是司南悠。”
文渊鸢娇羞地捂住嘴。
久违地见到文渊鸢,这个状态的文渊鸢,生羽翎虽然有种误食了毒蘑菇的感觉,挥手想把眼前这个绝对不是文渊鸢的人赶走,但还是不由自主露出抱着一只幼猫的表情。
“那么,我还有个会。打扰了。”
“没有没有。辛苦您了~”
司南悠轻触了一下生羽翎的肩头:“拜拜。”
生羽翎挤出一个微笑,点点头,始终盯着桌面上的花纹。
“什么情况?”
生羽翎拿勺子把布丁劈成两半:“什么什么情况?”
“不对。”
“心虚才对!别这么瞪着我,我都快给你跪下了。你以前被老师领导请去喝茶的次数太多了,习惯了奇怪的东西。看见外面的天线杆子了吗?那是你的神经。”
“不不不。”文渊鸢的洋洋得意来的莫名其妙,“虽然你对司南悠也是一脸假笑,但你不是硬挤出一张笑脸,而是为了不要笑得太过火,所以在克制自己的嘴角不要翘成跷跷板。”
“翘起来的那端还是砸地上那端?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编字典的人应该给‘心花怒放’配图你的脸。”
“那叫见到司南悠的正常反应,说明我还是个精神正常之人。”文渊鸢把生羽翎的布丁抢过来,“我的背景可没变成粉色,还飘着砂糖泡泡毛绒绒。这都几月了,还漫天柳絮飞,来人把树砍了。”
“这叫敬重。我很尊敬司南悠。”
“如果提奥跟我之间没有尊敬我们俩闲的没事儿结婚做什么?施虐还是自虐?”
“不不不情况不一样。”生羽翎抓着头发,“司南悠不会因为你不听他的话就对你不管不顾,不会推卸责任,不会为了自己往高处走而把别人往火坑里推,更不是会帮人抵住电梯门却在电梯里不带耳机刷手机那种不到位的好人。”
比起不知所言,她更怕自己说出能让文渊鸢大做文章的话。
“就是这个!”
生羽翎一头磕在桌上。
“你对司南悠的评价太高了!我可以不否认司南悠有不少优点,但你也可以不把这些优点放大。地球上不存在这么好的人。”文渊鸢像世界杯裁判一样出示黄牌警告,生羽翎趁机把布丁抢回来。
“你这人坚决拒绝把粗鄙的行为和措辞理解成是自由、强悍的象征,所以不管对方怎么对待你,你都不会抛下礼节、体面、规矩、道理。既然对方是丑恶的,那你只会用美丽的方式来对抗,如此一来才能体现你的高贵和不一样。但要是对方在你看来也是个很好的人,你的客气就只是客气客气,因为你害怕跟美丽的他们疏远。综上所述!如果你只是以平常的态度,判断司南悠是个好人,你,生羽翎你!才不会表现出这种,疏离感。”
生羽翎目瞪口呆。
正当文渊鸢得益于自己的观察力和表达力。
生羽翎合十双手,用中指支撑着下巴,脑内开始疯狂走马灯,反复检验文渊鸢所言是否属实。
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
虽然知道自己无药可救,既要又要,看人下菜碟,以自己的标准约束他人……但是这也太没救了吧?
“我是这么,自我的人吗?”
生羽翎用要哭的笑容看着自己,文渊鸢心口一紧:“你确实很自我。但那也是因为你很坚定。不是自负,只是坚定。这是你为数不多还算积极的思考习惯。所以,就算你是个玻璃心,你到现在也没被干掉。”
“哎,你有把自己当人渣的习惯,我说话还这么没个度。”文渊鸢直挠头,“哪怕对方是天王老子,你也不会卑躬屈膝、不会楚楚动人、不会畏手畏脚。这是你的优点。”
生羽翎皱起眼睛:“这些优点是你的吧。“
“没错,说的就是我,你也夸夸我嘛。“
生羽翎终于笑了一下:“那我让在场的所有人给你鼓鼓掌?”
“满大街全是我这样好战的人地球会完蛋。上学的时候不就是我跟老师吵架、输掉,你再跟老师求情、救我。”文渊鸢把布丁推过去,“我吃不完,你拿俩。红茶的和巧克力的不许动,我要带回家给爹妈。“
生羽翎挑选着,文渊鸢拿起勺子:“还有,虽然不是罗英这点对我来说很不快乐。但是,司南悠也挺好的。看起来还行。虽然我因为他有私生女这件事说过他的闲话。但是,他可以有传闻,我还不能说闲话吗?而且我可从没说过他护着孩子是错的。不保护未成年人的人都不是人,我还想当人呢。”
文渊鸢还是这样轻率又率真,差一点公正但十分正直,而且,容易心软。
心软的人应该被赋予任性的权力。因为她们永远不会让任何人头破血流。
十年如一日不变的文渊鸢还在她身边,那么,一定有些,没那么不堪的东西,无关成长老去,无关进步退化,从最初的最初,就一直烙印在她的骨骼里。
生羽翎托着腮帮子,瓮声瓮气地说:“不愧是令人尊敬的退役追星女,你的哥哥们真对不起。”
“啊!!!别说!!!”文渊鸢抱住头,“那种难看又难听的杰作做出来给我看!不作孽是能拦着你们给资本主义当走狗吗?!死去的记忆在我脑浆子里诈尸了!”
生羽翎拿衣服挡住脸,好像这样周围的人就会以为她俩不认识。
发完疯,文渊鸢理着头发:“对了,生羽翎,你最近是不是又开始想过去那些事了?因为现在你身边全是司南悠这样的人。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生羽翎埋头吃布丁:“可能吧。不对,跟他们没关系。是我本来就容易情绪化。得改。”
“情绪化吗?那又怎样?是人就会有无法用理性思考的时候。强求别人清醒、理性、不动声色、闭嘴,只是为了自己方便吧?和机器人沟通最容易了。”文渊鸢掰着勺,“不过我也觉得人应该有一个好的精神状态。在某个点上绕进去出不来,反复纠结,消耗自己有限的生命,不健康。”
暴躁的文渊鸢也会感谢和欣赏镇定自若、有好脾气的人,但她不希望任何人为了展现出一个“情绪稳定”的样子而去忍让,憋着自己消化,试图自己熬过去。
生羽翎还是像没事人一样:“我是个需要靠装模作样来勒住自己的人。如果连漂亮话都说不出来,我真的会相信没必要相信的事,或者坏到没救。所以我要自己正常点儿,也是为了警告自己别胡乱发火撒气、只顾一时痛快,成了自私自利的社会渣滓。就当我是匹马,再怎么听话也离不了缰绳。”
生羽翎看司南悠的眼神,像是在后悔,又或者说,在害怕自己后悔。
“这个人,是不是,能让你想起你得不到的东西,没能做到的事,怎么也翻不了篇的,那些人渣跟破事儿?”文渊鸢看着剩下的布丁,“如果是我的话,会离他远点。你不需要受更多刺激了。”
马只要不把谁踹飞,撒欢儿尥蹶子都没关系。生羽翎却眼罩、马车、鞭子全用上了。
生羽翎的假笑技术并不好——敷衍、不自然、没有灵魂,还有点凶神恶煞……
看着生羽翎漂亮的笑脸,文渊鸢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该高兴。
文渊鸢不是那么敏感的人,她看不出生羽翎真实的想法,事实上,就算她说出来,自己说不定也不会当回事。
如果事情又在不知觉间变得无法挽回,那她实在没脸再说自己很无辜了。
她无处可去,眼镜还坏了,只能去生华的公司。
田海叔帮她把眼镜修好了。
之后,来接她的不是生华。
是妈妈。后备箱和后座上塞满了行李。
“你再也不用待在那个家了。”
这之后,生羽翎和冷清每周五都会回那个家一趟。
后来,每周日也会回去。
有空的话,周三也得过去。
生羽翎写作业,冷清陪那个人聊天,奶奶在厨房里忙活。
没有争吵,完全没有,但生羽翎看着冷清的笑脸,耳鸣却比挨那一嘴巴子时还要严重,手心上的旧伤疤一天比一天疼,连带着她的手腕都开始发麻。
“他说有事得跟你讲啊。”
“你以为我愿意见他啊,我就是懒得跟他吵,顺着他是最省力气省事儿的。”
“你奶奶也很想见你。”
也就是说,问题在我身上。
没有我,你就能自由了。
那么,没有我就好了。
我一定会让我们逃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