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生羽翎的父母在生羽翎高中时开始分居,而他们的婚姻在更久之前就不存在了。但是,他们没办离婚手续。因为离婚需要勇气,再见那个人一面,需要十倍的勇气。她的妈妈不需要更勇敢了。
所以,冷清和他们老生家早就没有一分钱关系了。
可这事奶奶不知道。
在她奶奶看来,哪怕见面就是互相辱骂,打的你死我活,一家人也要在一起,一家人必须待在一起。这就是家人,只有家人可以依靠。
现在,生羽翎每个月都会去看她奶奶一次。每一次,她都会搬一个纸箱子过去。里面装着冷清帮忙准备的水果、牛奶、鲜花、药品等等。而她自己会提前编一个瞎话,解释冷清为什么这次又不和她一起来看奶奶。
“你奶奶对咱俩很好。我上班忙,不会做家务,做饭的技术也很差,你奶奶就任劳任怨把你带大,我什么都不用做。你要对你奶奶态度好一些,她八十多岁了,你不要让她伤心。”
生羽翎很混乱。但她没有弄清楚自己处境的余裕。她妈妈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逃出那个家的。或者说,她好不容易把她妈妈推出了那个牢笼。
而她的奶奶,年过八十,孩子先于自己去世。她是奶奶带大的孩子,她不想伤透奶奶的心。
所以生羽翎编了一个又一个谎言,为了不露出马脚,牢记自己说的每一个谎言。
然后,每次说完“有空再来看您”,走出曾经的家,总有那么一个瞬间,生羽翎无比想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还要说多少谎言?
她还能坚持多久?
“羽翎啊,你妈怎么不来呢?”
生羽翎攥紧拇指:“我妈不是每年过年还有您过生日的时候都会过来吗?”
“那一年才几次啊。你上次说她腰不舒服。怎么了?还没好吗?我这里有好多药,你给她拿去点……”
上上次她说的是和朋友去旅游了。
再上次说的是去参加单位组织的退休人员活动。
更久之前,编的是什么来着?要是用笔记本记下来就好了。
生羽翎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今天,就是极限了。
“我妈她,不会来的。”
老了。真是拒绝理解任何人和事物,拒绝接触和自己合不来的所有东西的好借口。
恭喜你,你老了,你终于可以目空一切了。
“奶奶,您别这样。我妈是不可能再和这个家扯上任何关系的。”生羽翎躲开被奶奶掀翻的桌子。
“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你怎么可以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你在他心中是最宝贵的。你爸最疼的就是你了。”
“他改了很多,你得看他的进步。”
奶奶一直在流泪。
“您不知道他对其他人有多不好吗?您不觉得他对您太糟糕了吗?”
“您觉得,一个待人这么差的人,他的最好,能有多好?”
“我爸他,很多时候比我妈要情绪稳定。”
“但不稳定的时候,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的耐心,取决于他的状态。”
“而他并不会调整状态。”
“我必须保护我妈,还有我自己。”
“就算他已经入土为安,我也不打算再想起他的好了。”
“而且啊,真的是他变好了吗?”生羽翎蹲在地上捡东西,“是我跑了,他没地儿发挥了。”
生羽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站到了门外。
奶奶的声音把她的脑子填满了。
“白眼狼。奶奶白养你了。”
这座城市的十一月上旬,雨水很多,但雨一次也没有下大过。
生羽翎把围巾围在头上,离开了那个家。
家?不对,只是房子吧。
她曾住在这里。自她出生起,到高一的某一天。
她曾为了再也不坐在这个屋檐下,飘荡到另一个大洲。
她曾以为那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她错了。
她的奶奶,爱的是儿子的女儿。
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谁会闲的没事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倾注所有?
她,还有一手把她带大的人,她们之间只被基因的链索相连的。
但还是有很多值得庆幸的事。
幸好她今天不是开车来的,她这样子可没办法把车开回去。
幸好司南悠送了她这条围巾,虽然她不喜欢脖子被碰到,一直当披巾和兜帽在用。
幸好心脏不会真的碎掉。
生羽翎早就用冷清的手机拉黑了奶奶的手机号码、奶奶家的宅电、奶奶的微信。被电话轰炸了两天后,生羽翎担心自己会在电话里歇斯底里,也做了同样的设置,只可惜她没能删掉奶奶的微信。
为了方便和在海外留学的孙女联系,奶奶年近八十开始学习打字和各种手机软件的使用。就算通知静音处理,奶奶的头像边亮出多少红点她都假装看不见,奶奶的语音通话浮窗飘出来时划掉就行。
但她就是做不到,把最后的联系斩断。
为什么做不到?有什么难的?
没错,这都是自找的,为了假装自己不是人渣,她宁愿用伪善束缚自己。
既然解决不了后果,就糊弄过去啊。说了那么多年的谎话,明明眼都不眨一下,现在怎么就不能继续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只要假装看不见来电显示,只要无视那些消息,早晚会闹够的,反正奶奶也不知道她们现在住的家的住址,也不知道她的工作地址。
可是,如果奶奶向生华追问出桃枝的地址怎么办?找上门怎么办?这座城市就这么大点,如果她在大街上遇到了奶奶,或者妈妈偶然撞见了奶奶……
都是因为自己太自私、太脆弱了。不肯再忍耐、将就、让步、凑活。
生羽翎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街机弹球游戏里的小球一样,不停地敲击、撞击,没有轨迹,没有出路,直到摇杆停下,掉在随便哪个角落。
她继续上班,她必须忙起来,必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必须等时间来解决。
没关系的,这种循环,你从小到大经历过多少次了?这次也一定没问题的。
只要妈妈不被牵扯进去,就没有前功尽弃。
但看到司南悠的时候,就算只是擦肩而过,也令她忍俊不禁。
这样的人生,这样的生活,那些自己都觉得羞愧难当、不堪回首的过往……竟然想让别人替你解决问题,收拾烂摊子?
生羽翎被自己气乐了。
“羽翎。”
生羽翎瞬间收起笑脸。
“在,您找我?”生羽翎跟过去。
司南悠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罗英帮他顶着门。
“有空的话,待会儿可以替我去接司念汀吗?她舅舅舅妈出差过来这边,她得去见他们了。”
“没问题!”生羽翎清了清劈掉的嗓子,压低音调,“没问题。”
这不?瞧见没?世上能有几个人和自己的血亲无怨无仇?你不是一个人。多大点事。要冷静。
“好,那我待会儿把地址发给你。”
司南悠进了办公室,生羽翎转身走人,肩膀突然被人猛拍碰了一下,几乎是出于本能,生羽翎蹲下并捂住耳朵。
“对不起!”罗英退后一步,双手摊开。
司南悠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半跪到她旁边,像靠近流浪猫、流浪狗一样,慢慢伸出手,却不接触。
生羽翎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她一直都是容易被吓到的体质,但她只是容易对声音反应过度,实际上并不会受多大惊吓。于是乎,从大学到现在,从文渊鸢到罗英,偶尔连齐凛都会突然全速冲过来挂在她身上,想看看她极具喜剧效果的反应。生羽翎也觉得无所谓,倒不如说,能让大家乐呵乐呵,她还挺开心的。
这样的条件反射,那种吓破了胆的恐惧感,她自己都觉得反常。
生羽翎深呼吸了一下,盘腿坐到地上,摆出一脸气哄哄的样子,用工作牌的挂绳狠狠抽了一下罗英的小腿。
“对不起,你没事吧?”罗英半跪下来摸着她的后背,“我没想到真的会吓着你。对不起。”
“真是的。扶哀家起来。”生羽翎抬起手,顺便掐了个兰花指。
罗英立刻架起生羽翎的两条胳臂,把她拎起来,生羽翎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握住了前爪的腊肠犬。
司南悠还是半跪在她脚边,用他那躲都躲不了的眼睛深深地望着生羽翎。
“哎呀,您起来,您起来。”生羽翎作惭愧状,双手过去抓住司南悠的小臂,把他拽起来。司南悠却顺势握住她的手指。
“羽翎,没事的,不要在意。”司南悠的指尖刚好碰到她手心的疤痕,“我不要你没有喜怒哀乐。”
生羽翎只是用越来越惨白的脸笑笑,转身离开了。
走到没人的地方,生羽翎抱紧自己的肩膀,乱套了的呼吸和心跳在慢慢平复,双眼和鼻子开始酸痛了。
希望他们能接住我。
希望他们不要管我。
希望他们的人生不要被我搞得乱七八糟。
太懦弱了,太没用了。绝不可以这样。
坚强,是她最后的优点、骄傲、尊严。
生羽翎拧了下手背的皮肤,小步快跑起来。
她必须严格按照计划走,填满每一秒,如果错过了……麻烦就大了。
司南悠回来得比生羽翎和司念汀还早,而且曲良、罗英、齐凛也都在。
生羽翎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日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聚餐的日子~”,司念汀把外套和书包扔到一边,“我好不容易从亲戚手中活着回来。姐你不忙吧?一起呀。”
生羽翎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可以提出回家。
柳影那边刚刚忙完了一个阶段,大家都在闲聊,她不想破坏这个优哉游哉的气氛。
司南悠坐到她旁边:“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生羽翎条件反射。
“你看上去有点反常。”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什么都没发生。”
“是不是,家里遇到麻烦了?”
司南悠的察言观色之力强得让她害怕。生羽翎闭口不谈,一动不动。
“我猜只有涉及到家里的事,你才会乱了阵脚。因为家里不是讲理的地方,而你是一个讲理的人。”
“我就知道。不该跟你说的。不该告诉任何人的。在这里等着我呢。”
“您想要我,靠您,来替我解决困扰了我一生的难题吗?哈!您是宇宙的领导人吗?您说什么算什么?还是说,您能替我把已经死了的人送进十八层?能把我的记忆彻底删了改了?帮我把发生过的事,全部,彻底,从我的脑子里刮掉剜出去?要是您真的能做到,那求您这么做吧,让我从零开始吧。”
“为了变成那个人,我每分每秒都在想那个人会怎么做,我又该怎么做,才能把一切颠倒过来。我真的,不想再骗任何人了,但是我必须得把我欠她们的还回去。胡编乱造、打马虎眼都快成了我的绝技了。说我是白眼儿狼,全都是我的错?说这种废话做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就是祸根啊。”
生羽翎站起来,俯视着司南悠。
“放着我不管不好吗?为什么要在意我的死活?我开心与否,自在与否,一点也不重要,好吗?像他们一样,用亲缘关系、人际关系,把我拴起来的不就得了。”
“你要是离我远远的,我根本不会动摇。我本可以一直那样过下去的。我本来能做到的。”
“姐?你怎么了?”
“我好得很。”
生羽翎做不到大声说话,现在也一样。
吓到大家的,是手机砸在地上的声音。
罗英把齐凛揽到身边。司念汀被曲良向后拽开,呆呆地看着手机砸到她脚边。
生羽翎恨不得把手卸下来。
对不起。
到头来,她什么都没能改变。
她还是那些人的孩子。
生羽翎直挺挺地仰过来,身后的曲良第一个伸手去扶。但曲良的身高体重都小于生羽翎,角度也很尴尬,只能用推城门的姿势强撑起生羽翎的后背,让她慢慢往下滑。司南悠这才反应过来,站起来把将生羽翎抱住。
曲良滑跪在地:“累死我了。吓死我了。怎么回事?要叫医生吗?”
“不用。”生羽翎有气无力地半睁着眼俯视他。
曲良看她的眼神,怀疑她现在其实俩眼一抹黑,只是顺着声音瞟过来。
生羽翎把脸埋在司南悠怀里,有出气没进气地喘息着。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司南悠像抱抱枕一样紧紧搂着生羽翎,让她坐下,自己跪在她眼前,”来,羽翎,抓紧我的手,抓紧,尽管抓紧。现在松开。再抓紧,用力,做得好。跟着我的节奏呼吸。”
生羽翎的呼吸平缓下来后,司南悠慢慢站起来,架着生羽翎走向司念汀的房间。
“念念,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房间吗?”
司念汀捂紧嘴巴,用力点点头。
罗英不停拍着他的锁骨。齐凛从他身后走出来,过去抱紧司念汀。
虽然不是时候,曲良看这画面还是有点想笑。司念汀比齐凛高多了,就像是一只吉娃娃叼着根长出自身两倍的细长骨头棒。
曲良捡起手机放到桌上,手机竟然没碎,可怕。
司南悠从房间里出来,把门关了一半,搬了把椅子,坐到能看到房间内的角度。
“司南悠,醒醒。你不是就喜欢她这种过度为别人着想的性格吗?你不是觉得她能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特厉害吗?事已至此,你别坐那儿沉思了。”曲良揉着自己的眉心。
没错,是,你提出来让大家聚一聚,生羽翎觉得安心了、舒服了,说不定就会敞开心扉告诉大家出了什么事,就算不说兴许情绪也能好点。但是,我们也不是被你绑来的。谁能想到她反而会爆炸了呢?难怪钟磬音说不来就不来……谁能想到生羽翎还能爆炸?”
曲良打开手机看了眼有没有未读消息:“不过就算这样她也没有火山爆发。既没喊,也没叫,更没带脏字,甚至不哭不闹,真是连抽疯都抽得这么不得劲,还把自己气晕过去了……佩服,生羽翎,佩服。我真是奇了怪了,这死丫头到底图什么?”
司南悠缓缓开口:“这种情况,是不是不管她会更好。”
“啊?”连他都想砸手机了。
“她并不希望我插手,我没有尊重她的意志,没有照她所希望的去做,结果,就成了这样。”
“哈!”罗英突然大笑了一声,“悠哥,你是被生羽翎同化了吗?怎么也纠结起来了?她犯病你也要陪着她吗?两个人搭伴儿自残很有趣是吗?你能不能换个日子呆傻痴苶、优柔寡断?”
曲良瞠目结舌。他知道罗英是有脾气的,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嗯?”司念汀凑过去。
“小凛,可以抱紧她吗?我怕她咬我。”罗英用指尖抵着司念汀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另一边,“你想当烂好人就当,你在她心里的形象屹立不倒——你别说还真不一定是坏事……但我还有别的办法,生羽翎不会无视我的心情和想法,从来不会要求我就这么认栽,所以,就算她要我能滚多远滚多远,我也不会就这么算了不搭理她了。”
“羽翎答应过我,不会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她失言了。羽翎竟然会说话不算话,这不对劲。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才对。我反正是这么想的。”齐凛抱着司念汀,埋头看着地面,司念汀有些慌乱地学着齐凛的样子,拍了拍她的后背。
曲良揽过司南悠的肩膀:“咱就是说,她这手机,这么结实,你就不怕她拍死她自己?生羽翎不是喜欢跟自己闹别扭吗?你跟她对着干!论折腾,谁折腾得过你?你不是最擅长玩弄人心了吗?人家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就给人家,让对方被感激的心情还有你的个人魅力冲昏了头,从此闭上嘴,对你死心塌地。你对我们都是这么干的,再来一次啊!”
司南悠看着曲良良久:“念念,你跟着曲良还有齐凛出去吧。”
司念汀窜过来:“不要!我想帮忙。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折磨她,她被迫掺合进了麻烦事,可我完全听不出来到底是谁对她做了缺德事,我连她为什么这么伤心都不知道。她这么难受,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羽翎她,最怕连累别人,最不希望你被牵扯。你安然无恙,不受困扰,她也能放过自己一点。所以,这次你先旁观。”司南悠把她头顶上翘起来的头发抚平,“我保证。有天你会知道的。”
“万一你没能把事搞定,不就没这天了吗?”司念汀哭丧着脸。
“不会。“司南悠斩钉截铁,重新挂上他标志性的浅笑,“羽翎能克服万难,她永远不会轻视身边的人,尤其是她的伙伴。所以,给她一些时间,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只是,想扮演一下催化剂。”
司念汀捂住眼睛:“也是啊。羽翎姐绝对不会不搭理我的。那,你们加油。曲良,我要去你家。”
“那我也去!”齐凛揪了揪罗英的袖子,“这边就先交给你了。我今天就先撤了。”
“你也来?”曲良计算着得买多少菜回家。
“我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羽翎肯定不是故意隐瞒的,我想等她自己讲。”齐凛把额头抵在罗英胸前,“今天就先让有头绪的人来处理。你们要是做得不好,我就要软磨硬泡静坐抗议逼羽翎说话了,她一定会为了兑现承诺恢复正常。但是事情要是真到了这个地步,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羽翎对我的好,我一丁点也不想滥用。”
齐凛踩了司南悠一脚:“听明白了吗?不许搞砸。”
司南悠把脚收到椅子下面:“听明白。”
“曲良曲良,你开车来的对吧?车停哪儿了?停的远吗?我们快走吧,不然该堵车了。”齐凛不知何时已经把曲良、司念汀还有她自己的外套和东西拿齐了,像牧羊犬一样赶着曲良和司念汀出门。
曲良临出门前嘟哝了一句:“看见了吗老猫?你可千万不要惹她啊。”
司南悠用擦脸巾把生羽翎脖子上的汗擦掉,找来温度枪测了一下。
勉强算是没发烧。司南悠还是把被角掖起来,盖得更严实。
几分钟后,窜成一团的生羽翎慢慢舒展开来。
床边放着他送给她的那条围巾。她似乎不喜欢脖子上有东西——他从来没见过她戴项链,也很少见她穿高领的衣服——只在给钟磬音当替身的那天为了挡脸围过那一次。不过,她偶尔会当披肩搭在身上。
生羽翎大概并没有多喜欢这条围巾,也不在意这是他送给她的,但她并没有把那条围巾收进衣柜的最底层。
司南悠握住生羽翎的手。
可能是因为手套很薄,他觉得自己还是能感受到那条狰狞的伤疤的触感。
自己的手好像变得比她更冷了呢。
羽翎,你只是被关在了一个没有门的孤城。但就算如此,不会动的是那座城,不是你。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如果你现在能阻止的话一定会拼命阻拦的。但如果不能消除你的不安,不能让你自在,我就不该待在你身边了。”
你一直在努力翻出孤城。不,你已经爬上城墙了,只是下不来而已。
所以你不要再想着要克服恐惧,站在最高处,低头紧盯僵硬的地面了。
不管是楼梯、电梯、滑梯,我会把你最喜欢的那个搭好的。
所以,你可以不用硬着头皮跳下来。
不要跳下来,羽翎。
司南悠走出房间:“罗英,你有想法,对吗?可以告诉我吗?”
罗英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基本上可以猜到,是她奶奶那边的问题。她跟我说过一两次她家里的事,听起来,很诡异。那一家子,都不对劲。”
果不其然。
“有个人,她和生羽翎上学的时候就认识,和她比,我们见识到的全部是删减版、温和版的生羽翎。现在这个情况,说不定她知道怎么应对。”
“文渊鸢?”
罗英放下一直抱着的手肘以及戒备的状态:“就是她。你怎么知道的?这个等会儿再说。总之,文渊鸢应该很快就可以跟咱们约见。但她是个相当有主见有个性有脾气的主,如果她对你进行人身攻击……”
“就说明她真的非常关心生羽翎。太好了。”司南悠松了一口气。人忽然放松下来,真的会控制不住笑容,“不管是人身攻击还是别的,都没关系的。
“总之你有点心理准备会比较好。”罗英提醒他。
“准备好了。看看咱们几个就知道。生羽翎的人脉,怎么可能有正经八百的老实人?”
“真是漂亮的房子呢。我爸妈也想把家里布置成这个样子,可惜老破小的格局还有隔音都不太好。”文渊鸢很自然地坐到沙发上。
“设计师是我的大学同学,需要的话可以介绍给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经常来玩。”司南悠端来了桔子汽水。
“那真是太感谢了。我的联系方式罗英和生羽翎都有,让他们发给您就行~我这次要在国内待很久,正愁去哪儿玩呢,我真的会来拜访的。”
文渊鸢很愉快,但她要是不那么怒目圆睁,会更有可信度一些。
“说正事吧。生羽翎怎样,在哪儿?”
“就在我妹妹的房间。她最近似乎一直不眠不休、寝食难安。”司南悠握着手腕,毕恭毕敬站在她眼前。
“看在桔子汽水的份上、您的设计师朋友的面子上、您还知道要及时联系我这点上,我不会马力全开的。”文渊鸢突然收起假笑,“先告诉我,她告诉过你们的,所有,和她家相关的事,还有她小时候的事。事无巨细。我也会告诉你们她跟我说过的事。”
文渊鸢扶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您介不介意我盘腿坐着?”
“怎么舒服怎么来。”司南悠把沙发上的抱枕全部堆过去,让文渊鸢可以靠着一个抱着一个倚着一个。
文渊鸢找到舒服的姿势:“生羽翎她爹啊,不曾逼她做任何事,但是他会把一件事反反复复提起,一句话来回来去的说,如果表示不想听或者反抗的话,他就会强调自己是多么的心平气和,多么的有远见,训斥他人的情绪化,然后,暴跳如雷,歇斯底里。”
“那个人渣什么都敢说——你这样的人根本没法在社会上混啊。穷人思维啊。竟然这都不懂啊。有你这样的孩子真是恶心又可耻啊。”
“社会都不会这么毒打生羽翎。这种人竟然不会被押送大牢,地球真是没救了。话说这位朋友你的脸色好可怕啊。你开心点,不然我给你讲个段子?”
文渊鸢说着说着开始往枕头后面躲,罗英看过去的时候,司南悠的表情已经恢复到和颜悦色的常态了。
“她爹老早就火化了,你这表情只能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文渊鸢把靠枕丢回原来的位置上,但她还是紧紧拿着杯子,快把玻璃杯捏碎了。
生羽翎最害怕的是拥有那样的基因的自己。她害怕自己会变得跟她的家人一样。泄愤、推卸责任、不反省自己、理直气壮让下一代失去更好的归宿,把伤害他人看得风轻云淡。
所以她执拗地保护自己、保护别人。
但在生羽翎看来,这也是一种自私。因为她动机不纯。别人越是觉得她是个好人,她越是觉得悲哀。
为了自己不走上错误的轨道,设法让别人遵循自己理想中的轨道,从而改变自己所处的环境。这种行为本质上和她爸的行为一样。
但是,真正错误的轨道上有真正的地狱在等着她,所以她只能继续这个死循环。
现在,循环到了最后一轮。
你们要对此责任。尤其是你,司南悠。
你们剥夺了她战斗的意志。
“而且,现在这个情况,不用太担心。她上学那会儿才真是问题大了去了。怎么问都说没事,完全看不出情绪,沉迷学习不能自拔。就像是血流成河时手头只有条止血带一样,她把自己勒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文渊鸢有些出神地晃着冰块,“现在的生羽翎已经掌握了大坝泄洪的原理。她会不定期地进入一个莫名其妙地状态,标志是突然开始说关于自己的事。但是这次给她的时间不够多。她还没来急消化完之前的压力,她奶奶就给她追了一笔最难忍的。”
“所以,她跟我们说关于自己的事的时候,是因为她快崩溃了吗?”司南悠害怕已经错过了拉生羽翎一把的时机。
文渊鸢塞了一个抱枕给他:“人累的时候就是会不耐烦,‘啊就这样吧随便吧’,然后干出一些奇怪的事、不好的事。她并没有疯掉。也还没放弃。她只是,心生病了。”
“人类是有自救本能的。就算是生羽翎这样不会求助的人也一样。证据就是,现在我们三个人凑到一起,把她跟我们提起过的她的过去,串起来,就能拼凑出生羽翎的大事年表。”文渊鸢把杯子放到一边,“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们联系我是很聪明的选择。我们没有错过生羽翎说不出口的信号。咱真棒~”
“齐凛和磬音那边,还有念汀——”罗英怕少了漏了。
文渊鸢摆摆手:“她都快成女性和未成年人的保护神了,怎么可能跟她们说?说了就会像这样晕倒。当然也是因为她跟某个女的讲她的故事的时候挨呲儿了——你不够冷静,你爸并没有说什么虚头巴脑的话,都是很实际的建议,这不是很好吗?”
“她妈妈,总是说这种话吗?”司南悠的脸沉下来。虽然生羽翎没怎么提起过她妈妈,但他拼凑出了她妈妈的轮廓。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妈妈的问题确实很大。”
文渊鸢的假笑技术烂得吓人,来得很不合时宜,非常做作、勉强,好像不笑的话就会哭出来。
生羽翎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我的大姨,和她的妈妈,是一个院儿长大的。我大学才第一次见到生羽翎,但我第一次见她妈妈,大概是我上幼儿园的时候。
生羽翎的妈妈叫冷清。
她不在乎别人的情绪反应,也不想观察,更不想知道关于对方的任何事。
她坚信人与人之间不可能互相理解,争取也是徒劳。
世上的所有事都有定数,基因决定的、年龄决定的、性别决定的、时代决定的、环境决定的……
息事宁人,就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案,也是唯一的办法。
所以,她懒得争。他人爱听什么她就说什么,是个单纯地追求便利、快捷、简单的人。
这样的行事风格和性格,工作能力又很强,再加上纤细的美貌,冷清人缘超级无敌好。
但归根结底,这个人对人对己都究极冷漠,严重缺乏同理心。
她是一棵长了洞的树,一座被挖空的山。完全没有心。
跟生羽翎就是阴阳两极。
生羽翎总说那是自作主张、自我满足,是在操控别人什么的。
但我还是认为,生羽翎是在与破坏和利用秩序的人对抗。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在不扰乱秩序的前提下带来改变。
但是她太认真了,而且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更不用说,那个家就是生羽翎的世界里的黑洞,能把她的身心全部吸进去,
生羽翎认为他们家的问题出在她身上。
是她自己,她就把自己干掉。
生羽翎是奶奶带大。她的父母工作都很忙,而且完全不擅长照顾孩子,家务也不怎么会做,所以生羽翎具备自理能力之前是她奶奶一手操办所有家事。
这也是为什么我小时候就见过冷清,生羽翎却没见过我的原因。大姨偶尔需要帮忙照顾我,而冷清完全不用担心生羽翎没人看着。
生羽翎是这么想的。自己的存在,害得她妈妈欠了奶奶人情,导致她妈妈没办法转头就走,为了不伤奶奶的心,所以也不能跟她爸撕破脸。
如果她没出生,一切都会简单很多。
作为伤害了她妈妈的人的孩子,她有义务替她妈妈争取。
所以,作为所有问题的根源,生羽翎能做的就只有离开。她不在了,那些打成死结的人际关系才能解开,她妈妈就一定能挣脱出去。
这是她选择出国留学的主要原因。
生羽翎的家境不错,她那个崇洋媚外的爹肯定支持,她奶奶又很疼她,再加上冷清基本上不会反对生羽翎做任何事。
所以,没有任何人追究真正的原因。
这就是生羽翎欺骗的开始——她从不想离开,只是待不下去了,等一切纠正过来了,她才能回来。
生羽翎她爸死后,她奶奶变得奇怪了。
她奶奶好像忘记了她妈妈已经早跟他们家没了往来。
生羽翎当然不会把她奶奶的意思传达给她妈妈。
可她也不忍心伤害她奶奶。
每个月她都会去看她奶奶一次
每次去之前都得准备好借口,编好瞎话,将故事捋顺。
生羽翎骨子里是个诚实的人,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说谎,就生羽翎的头脑而言,很容易,但是,对生羽翎而言,太难了。
生羽翎变得坚强了,也被扭曲了。
她认为她并不是真的想帮她妈妈,只是她自己想离开那个家。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她离开了最喜欢的故乡,不惜跟爸爸断绝关系,无视奶奶的痛心,把妈妈作为借口。
这样她就是变成了和她爸一样的人。
她是能给很多人轻易带来不幸的存在。所以她必须束缚自己,必须努力改变,
她必须一直战斗,这样她才不会让这世上多一个她深恶痛绝的人。
为了说完这段话,文渊鸢喝掉了好几瓶桔子汽水。她用这种方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也为了不让自己也气昏过去。
不。她才不会把自己憋死呢。
遇到在办公室里抽烟的人,生羽翎会把举报电话拨到爆炸,直到整栋楼变成禁烟区,而文渊鸢会抄起水杯泼过去。
她并不为自己的解决方式所自豪。
引起纷争时,遭人报复时,生羽翎会理所当然地过来收拾残局。
罗英像是闲不下来一样,满屋子走来走去,端茶倒水。
司南悠则一直盯着房间的某处。
文渊鸢把脚放回地上:“这事要解决很简单。让她妈亲自去跟她奶奶表态。但是我敢打包票。她妈妈绝对不会管这事儿的。‘我表态又能怎样?她奶奶是不会改变的。因为这种破事就变成这德行,这孩子真是——哎算了不提了’。肯定就这么个态度。不然生羽翎也不会变成这个德行。”
文渊鸢模仿得很带劲,但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自己演得过于像本尊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妈妈也挺倒霉的,摊上这么个男人和婆家,就算是我也不会把她推回火坑里的。这不就很简单了吗?没什么好迂回的了。劝生羽翎跟她奶奶绝交就行。如果她狠不下心来,就走法律程序,借助法律的力量,让她一点一点认清现实。反正非得让她跟那个老太太一刀两断不可。”
“你不是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吗?办法有了。执行吧。”
司南悠没什么反应,文渊鸢拍拍他的肩膀:“你干嘛这么深情地看着墙皮?你往里面埋金子了吗?”
“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事。如果你不愿意过来,我大概现在还在纠结。”司南悠靠向沙发背上,“但我不想采用这个办法。”
如果杯子是空的,文渊鸢一定扔过去:“我说的是执行。不是仅供您参考。既然生羽翎无法再战了,这件事必须就这么解决掉。“
“你刚才说生羽翎是在战斗。这个词用得很精准。我也是这样想。”
“她需要战斗,不就意味着,她一直在战场上吗?”
“谁也不该待在战火纷飞的地方。”
“所以我才说,要现在、立刻、尽快,干脆利落地把这事解决掉。不然生羽翎会疯掉。”文渊鸢拍着沙发的扶手,“如果你担心生羽翎的家人,我告诉你,那些人根本用不着放在眼里。让人处在精神负伤的状态下,不是暴力还能是什么?虐待?故意伤害?杀人未遂?地球上怎么到处都是这种人?干脆被陨石轰了算!”
文渊鸢全身都在打颤,怎么深呼吸都停不下来:“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想顺着生羽翎的逻辑走?你难道不知道生羽翎变成这样就是因为她神经过敏玻璃心。一味回避现实,拒绝伤害别人,把自己绕进去了都不知道。你是喜欢她的对吧?既然你喜欢她,就该知道,你必须要比她情绪稳定,你要告诉她,就算超出她能力范围,也必须麻溜儿把那帮妖孽除了。”
“我也认为这种亲人扔掉也罢。但我不会逼生羽翎认清我眼中的的现实。”
司南悠将双手合十,抵着下巴,眯着眼打量文渊鸢。这套动作和表情,和生羽翎也太像了。
“还有,‘玻璃心’这种傻得令人发笑的结论你是怎么得出来的?在那种畸形的环境里长大却成为了这样的生羽翎。你的朋友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了不起。”
司南悠的眼神有些暗淡,但表情比刚才轻松了很多,笑得也没有那么营业性质了,他平视文渊鸢眼中的火花。“我喜欢生羽翎是因为她的人性,不是能力。她不是什么新出的科技产品,不需要讲究性能和效率。”
便利、快捷、简单,实际、现实、稳定,这些词,人类女性生羽翎不具备也罢。
“羽翎一丁点儿也不脆弱,她只是敏感,敏感比粗糙、冷漠、自以为是要好上千倍万倍。
“敏感也不是让她变得不堪一击的缺点。羽翎并不需要被哄着、被供养、被顺从。”
“但是我想这么做。因为我想待在她身边,这就是我应该做的。”
文渊鸢握着杯子,手背上的指骨明显突出。片刻后,她把杯子放到一边,手放在膝盖上:“好。那您有何高见?”
司南悠坐起来,正面文渊鸢:“我去说服她的妈妈,不要再让生羽翎牵扯到她和奶奶之间的问题里。”
“不可能。”文渊鸢丢了个抱枕过去,“冷清根本不觉得生羽翎为她做过任何事。她一直告诉生羽翎,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我们谁也不欠谁。她觉得这能让生羽翎无牵无挂,轻松自在地活下去。遗世独立如我的话会很庆幸自己有这样开明的母亲。但生羽翎会感到不被信任和孤立无援,然后告诉自己,关于她这些年做的事,她妈妈什么都不知道,说明她妈妈很自由,这是她的努力没有白费的证据。至于自己为什么快疯了?哎呀,正确道路都难走的~”
文渊鸢越说越想笑:“冷清不具备理解生羽翎的能力,这是大脑结构的问题。在她眼里,生羽翎就是个玻璃心。你去跟她说明,只会让她确信生羽翎是块碎玻璃,然后‘自己生的碎玻璃,还能怎样?没关系,废就废了’。我敢断言,她会继续当她的仿生人,继续折磨生羽翎。”
司南悠歪着头,笑意略收敛了些:“你确实很早就认识生羽翎的妈妈,但,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和冷清是同类啊。”文渊鸢抱着腿,把脸放在膝盖上,也歪着头看司南悠,“告诉生羽翎,你爸没说错啊~像这样大言不惭训斥她的人,是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