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天空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顺流而下

1

河流是一种很好的隐喻——或许有点太好了。河流可以是浑浊的,承载着隐藏的含义。比如密西西比河对于吐温而言就代表了“最冷酷又最诚挚的读物”(1)。或者,河流也可以是明亮的,清澈的,像镜子一样。梭罗(2)曾在康科德河(Concord River)和梅里马克河(Merrimack River)上有过一次为期一周的旅程,然而在他启程还不到一天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迷失在了水中层层叠叠的倒影里。河流能够预示命运,要么就使人得到某种知识,又要么就令人碰到某种他们宁愿不知道的知识。“在这条河中逆流而上仿佛是回溯到了世界最初的起源,彼时地球上只有植物肆意生长。”康拉德(3)笔下的马洛如此回忆道。河流可以代表时间,代表改变,也可以代表生命本身。“你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据说这是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说的,而他的追随者克拉底鲁(Cratylus)据说曾经回应道:“你甚至一次都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

在一个连日阴雨之后的明媚上午,我乘着船行驶在一条不太算是河流的河上——芝加哥环境卫生和航行运河(Chicago Sanitary and Ship Canal)。这条运河宽近50米,直得就像一把尺子。运河中的水面让人想起硬卡纸做的那种老旧灯罩,遍布的斑点就是那些糖果包装纸和一小块一小块的泡沫塑料。就在这个上午,河上的交通以驳船为主,运送着沙子、碎石、石化产品。我所乘的这艘船是个例外。它是一艘满载欢乐的船,名叫“城市生活号”。

“城市生活号”配备有米色的长条软座和一顶在微风中噗啦作响的凉篷。船上的乘客还有这艘船的船长和船东,以及来自“芝加哥河之友”这个组织的几位成员。芝加哥河之友并不是一个挑剔的团队。他们的活动中时常会需要蹚过齐膝深的污水,以检测其中来自排泄物的肠道菌。不过,我们这次小小的旅程计划要前往运河的下游,远远比他们在这条运河中所去过的地方都要更远。大家都很兴奋,说实话也有点忐忑。

我们是从密歇根湖经由芝加哥河的南方支流进入运河的。现在,引擎正带着我们航向西方,一路经过了化雪剂堆成的连绵山峦、金属碎屑堆成的平顶山、生锈的集装箱堆成的冰碛丘陵。刚刚越过城市边缘后,我们绕过了斯蒂克尼污水处理厂(Stickney plant)的排水管——据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排污工程。在“城市生活号”的甲板上,我们看不到斯蒂克尼污水处理厂,但是我们能闻到它。我们的谈话转向了最近的降雨。连日阴雨超过了这个地区水处理系统的承载能力,导致了“合流式排水系统溢流”(4)。大家在推测,这种溢流会导致什么样的“漂浮物”漂过去。有人想知道我们会不会遇到“芝加哥河白鱼”——当地的俚语,指用过的避孕套。我们的船继续向前行驶。最终,环境卫生和航行运河汇入了另一条运河,名为卡尔-赛格渠(Cal-Sag Channel)。两条水道的交汇处有一个V形的公园,以其风景优美的瀑布而闻名。就像我们这一路上所看到的几乎所有东西一样,这个瀑布也是人造的。

如果说芝加哥市是座“巨肩之城”(5),那么环境卫生和航行运河或许可以被当作是它特大号的括约肌。在这条运河没有开挖之前,这座城市的污物——人类的排泄物、奶牛的粪便、绵羊的粪便以及来自牲畜院(6)的腐烂内脏——全都排进了芝加哥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河道的某些地方积聚了厚厚的一层污物,据说能让一只鸡从这边的河岸走到对面的河岸去,都不会把爪子弄湿。顺着河道,这些污物还漂到了密歇根湖里。这个湖过去是,并且至今仍是这座城市唯一的饮用水来源。于是,伤寒和霍乱的暴发在当时成了家常便饭。

芝加哥环境卫生和航行运河是在19世纪末期规划的,于20世纪初期开通,从源头上逆转了芝加哥河的流向。它迫使芝加哥河改变流向后,城市的污物不会再流入密歇根湖了,而是离湖而去,流入德斯普兰斯河(Des Plaines River),再汇入伊利诺伊河,然后是密西西比河,最终注入墨西哥湾。《纽约时报》曾以《芝加哥河水如今像个水样了》为题对此进行报道。

对于芝加哥河的逆转是那个时代最大的公共工程项目,也是一个教科书式的案例,代表了当时所谓的“掌控大自然”——那时没带有任何反讽的意味。运河的挖掘耗时七年,也导致了一套全新技术的发明:马森-胡佛输送机(Mason & Hoover Conveyor)和海登里希斜面(Heidenreich Incline),两者合称“芝加哥式土方输送法”。总计有将近3 300万立方米的岩石和土壤被挖掘出来。根据一位评论员令人钦佩的计算结果,这些土石足够建造一个15米厚且1.6公里见方的小岛。这条河塑造了这座城市,而这座城市重塑了这条河。

但是,逆转芝加哥河并不仅仅只是把污物冲到了圣路易斯(7)而已。它还把美国三分之二面积内的水文地理颠倒了过来。这给生态带来了严重的后果,进而给经济带来了严重的后果,这又反过来迫使人们对逆流的河水施行了全新的一轮干预措施。“城市生活号”的这趟旅程就是为此而来的。我们小心前行,但是可能小心得还不够,因为有一次“城市生活号”几乎被两艘宽体驳船挤在中间压扁了。水手们大声叫喊着指挥,一开始是让人听不懂的行话,然后又变成了让人听不得的脏话。

沿着河下游向上走了差不多50公里(或者还是沿着河上游向下走了50公里?),我们接近了此行的目的地。表明我们已经接近的第一个标志是一个标志牌。这个标志牌跟公路旁的广告牌差不多大小,颜色像是塑料柠檬,上面写着:“警告!禁止游泳、潜水、钓鱼,或者停泊!”紧接着就出现了第二块标志牌,白颜色的,写着:“注意监管你的所有乘客、儿童,或宠物!”几百米后又出现了第三块标志牌,黑樱桃酒那种红色,写着:“危险!你已进入电鱼屏障区!触电高危区!”

船上的每个人都拿出了手机或相机。我们给河水拍照,给警示牌拍照,给彼此拍照。有人开玩笑说,我们之中应该有人跳进带电的河水中试试,或者至少把一只手伸进水里,看看会发生什么。六只大蓝鹭(great blue heron)蹦跳着过来领取唾手可得的大餐。它们聚集在一起,翅膀挨着翅膀,站在河岸边,就像是食堂里排队取餐的学生。我们也给它们拍了照。

那人当主宰“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8)——这个预言已经变成了铁定的事实。你可以随便挑一块方寸之地,它所讲述的故事都是一样的。人类目前已经直接转化了地球上超过一半的不冻土区域,面积约7 000万平方公里,并且间接改变了其余不冻土区域的一半面积。我们已经在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主要河流上筑起了大坝,或进行了分流。我们的化肥厂和豆类庄稼固定的氮元素比全部陆地生态系统加在一起固定的还要多。而我们的飞机、汽车、发电厂排放的二氧化碳比火山喷发出来的多了一百多倍。我们现在时常会引发地震。(一场人为诱发地震于2016年9月3日早晨袭击了俄克拉何马州的波尼市,并导致了严重的破坏,远在得梅因市都有震感(9)。)以生物量的角度来看,那些数字更令人目瞪口呆:今天人类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野生哺乳动物,两者之比超过8∶1;如果再算上我们饲养的动物(大部分是奶牛和猪),这个比例就会攀升至22∶1。正如最近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上的一篇论文指出的:“事实上,人类和牲畜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除去鱼类之外的其他所有野生脊椎动物加在一起的数量。”我们已经变成了灭绝的主要推动力,并且可能也是新物种形成的主要推动力。人类的影响力是如此广阔,以至于有观点认为我们已经生活在了一个全新的地质时期——人类世。在这个属于人类的时代,没有哪里能够不被人类踏足,无论是大洋下最深的海沟,还是南极洲冰盖的中央,无不已经印上了我们像星期五(10)一样的足迹。

从这些巨变之中,我们显然能够得到的一个教训就是“小心你许下的愿望”。大气升温、海洋升温、海洋酸化、海平面上升、冰川消融、沙漠化、富营养化——这些不过是我们这个物种的成功所带来的一些副作用。这些变化都是一个整体过程中的不同组成部分,而这个过程被温和地称为“全球变化”。但实际上,在地球历史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事件可以与之相比,其中最近的一次就是那场在6 600万年前终结了恐龙霸权的小行星撞击事件。人类正在制造前所未有的气候、前所未有的生态系统,以及一个前所未有的未来。在当前来看,缩减人类的活动,降低人类的冲击,可能是一个审慎而精明的决定。但是地球上已经有如此之多的人类了——在我写下这句话时已经接近80亿人口——我们已经涉足太深,走回头路似乎是不切实际的。

正因为如此,我们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如果对于操控大自然所带来的问题存在一个答案,那么这个答案就会是未来更多的操控。只是,我们现在要管理的并不是一个独立于人类而存在的大自然——或者是想象中如此的大自然。与之相反,新的努力建立在一个已然重塑的地球上,并将螺旋式地重演其自身——算不上是对大自然的操控,而是对大自然的操控的操控。你先是逆转了一条河流,然后你又要给它通电。

美国陆军工兵部队的芝加哥区(11)总部位于拉萨勒街(LaSalle Street)上的一幢新古典主义建筑内。建筑外有一块铭牌介绍了此地的历史:1883年全美时间大会在这里召开,使全国钟表完成了同步。(12)这件事情包括把几十个地方时区归整为四个时区,于是导致在很多城镇出现了所谓的“有两个中午的一天”。

自从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总统建立了工兵部队以来,这支部队就常常致力于超大规模的干预行动。他们参与过众多改变世界的工程项目,其中包括巴拿马运河、圣劳伦斯海道(St.Lawrence Seaway)、博纳维尔大坝(Bonneville Dam)和曼哈顿计划。(为了建造原子弹,工兵部队设立了一个新的师,并被称为曼哈顿区,以掩护该计划的真实目的。)作为这个时代的标志之一的事情就是,工兵部队发现他们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了回环倒退的行动中,或是次生行动中,比如管理芝加哥环境卫生和航行运河上的电鱼屏障。

在我跟朋友那次乘船旅程之后不久的一个上午,我访问了工兵部队的芝加哥办公室,与负责电鱼屏障的工程师进行了交谈,他的名字叫查克·谢伊(Chuck Shea)。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在接待处柜台旁的石块上固定着的一对巨大的亚洲鲤鱼。像所有的亚洲鲤鱼一样,这两条鱼的眼睛长在了头上靠近底部的位置,所以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是被上下颠倒安反了一样。这里的动物组合有点古怪,两条塑料鱼被一些小小的塑料蝴蝶围绕着。

“在我当年学习工程的时候从未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一种鱼身上花费如此之多的时间。”谢伊告诉我说,“但事实上,这是个相当好的聚会谈资。”谢伊是个瘦小的人,头发灰白,戴着细框眼镜,并且显露出一种不自信——源自他要处理的问题是很难用言语来说清楚的。我问他电鱼屏障是如何工作的,然后他就伸出了手,仿佛是要跟我握手似的。

“我们向水道中注入电力。”他解释道,“简单来说,你只要向水中输送足够多的电力,以确保能够获得一个遍布这片区域的电场就行。”

“电场强度从上游向下游是递增的,所以如果说我的手是一条鱼的话,它的鼻子就在这儿,”他继续说道,同时示意着中指的指尖,“而它的尾巴就在这儿。”他指向自己掌根的位置,然后让伸出的这只手摆动起来。

“这里的情况是,鱼游进来后,它的鼻子感受到一个电压,而尾巴感受到另一个电压。这就使得电流能够流过它的身体。是这种流经鱼的身体的电流导致它们触电,甚至被电死。所以,一条大鱼从鼻子到尾巴的电压差就更大。而一条小鱼没有那么长的距离形成大的电压差,所以受到的电击就会更轻。”

他坐回椅子里,把手放回大腿上。“好消息是,亚洲鲤鱼是一种非常大的鱼。它们是头号公敌。”我表示,一个人的身体也相当大。谢伊回应道:“人们对于电击的反应是不同的。但不幸的是,这的确有可能是致命的。”

谢伊告诉我,工兵部队是在1990年代末期介入电鱼屏障相关事务的,而这是国会推动的结果。他说:“当时下达的指令是开放性的:‘做点什么都行!’”

在被逆转之前,芝加哥河流入密歇根湖

交给工兵部队的任务很棘手:让芝加哥环境卫生和航行运河对鱼类而言变得无法通过,但是不会妨碍人类的航行、货物的运输,以及污物的流动。工兵部队考虑过十多种可能的办法,包括向运河中下毒、用紫外线照射运河、给运河注入臭氧,以及安装巨型过滤网。他们甚至还想过向运河中注入氮气,制造缺氧的环境,而这种环境常常是与未经处理的污水相联系的。(最后这个方案被驳回的部分原因在于其成本——估计每天要花费25万美元。)电击方案最终胜出是因为其廉价的成本,以及它似乎是最为人道的选项。任何鱼如果接近屏障,还不等它被电死,就会被电击吓退——至少希望如此。

芝加哥环境卫生和航行运河让芝加哥河的流向改为离开密歇根湖的方向

第一道电鱼屏障于2002年4月9日通电。它本应用于对付的物种是一种长着一张蛙脸的入侵物种,黑口新虾虎鱼(round goby)。这种鱼原生于里海,很有侵略性,以其他鱼类的卵为食。它们已经在密歇根湖中安家落户。人们担心它们会利用芝加哥环境卫生和航行运河游出密歇根湖,进入德斯普兰斯河。它们又可以从那里游进伊利诺伊河,继而是密西西比河。但是,正如谢伊对我说的:“早在这个项目能够运行之前,黑口新虾虎鱼已经跑到屏障另一边去了。”这就成了一个亡羊补牢的案例。

与此同时,其他的入侵者——亚洲鲤鱼——正向着相反的方向运动,逆密西西比河而上,直指芝加哥。如果亚洲鲤鱼穿过运河,人们担心它们会给密歇根湖带来浩劫,进而给苏必利尔湖、休伦湖、伊利湖和安大略湖(13)也带来浩劫。一位密歇根州的政客警告称,这些鱼可能会“摧毁我们的生活方式”。

“亚洲鲤鱼是一种很好的入侵物种。”谢伊告诉我。然后他又自我纠正道:“好吧,不是‘好的’,只是它们很善于入侵而已。它们很有适应能力,能够在很多不同的环境中繁盛兴旺。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如此难以对付。”

工兵部队后来又在运河上安装了两道新的电鱼屏障,显著地提高了电压。我到访的时候,他们正在把最初的那道屏障替换为更强力的版本。工兵部队还在计划把这场战争升级到新的水平上,安装一道能够制造出强大噪声和气泡的屏障。气泡屏障的成本最初预计为2.75亿美元,后来又提升至7.75亿美元。

“有人开玩笑说,这种屏障是迪斯科屏障。”谢伊说。我突然想到,这是个不错的谈资,他或许已经在某次聚会中用过了。

尽管人们谈论亚洲鲤鱼的时候常常像是在谈论一个单一的物种,但这个术语其实混杂了四种鱼(14)。所有这四种鱼都原生于中国,并被中国人统称为四大家鱼(15)。中国人早在13世纪开始就在池塘中混养这四种鱼类。这种实践活动被称为“人类历史上有记录的最早的综合混养模式”。

四大家鱼中的每一种都有自己独特的本领。当它们联合在一起时,就像是神奇四侠一样,几乎是不可阻挡的。草鱼(grass carp,Ctenopharyngodon idella)以水生植物为食。鲢鱼(sliver carp,Hypophthalmichthys molitrix)和鳙鱼(bighead carp,Hypophthalmichthys nobilis)是滤食性动物,它们把水吸进嘴中,然后用鳃中像梳子一样的结构把浮游动物过滤出来。青鱼(black carp,Mylopharyngodon piceus)以软体动物为食,比如各种螺类。人们把农作物的碎料投入池塘中,草鱼就会以此为食。草鱼的排泄物会滋养藻类的生长。藻类能够喂养鲢鱼,以及像溞类动物这类微小的水生动物。而后者又恰恰是鳙鱼喜欢的食物。这个系统令中国人可以收获巨大数量的鲤科鱼类,仅在2015年就达到了超过2 000万吨的产量(16)

多少带有点人类世常见讽刺意味的是,虽然中国的养殖鲤科鱼类种群爆发,但是野生的鲤科鱼类数量已经严重下降。由于长江上的三峡大坝等工程的兴建,淡水鱼遭遇了洄游产卵方面的困难(17)。因此,鲤科鱼类同时成为人工操控的工具与人工操控的受害者。

四大家鱼之所以能来到密西西比河,部分的原因是拜《寂静的春天》(Slient Spring)所赐——又一个人类世的讽刺。这本书出版之前的暂定名为《操控大自然》,而这正是作者蕾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在书中所谴责的思想。

“‘操控大自然’这个说法是从傲慢中孕育而来的,诞生于生物学和哲学的蛮荒时代,彼时人们认定,大自然的存在就是为了给人类提供方便。”她如此写道。除草剂和杀虫剂代表了“穴居人”最糟糕的一类想法,是一根“挥向生命之网的”大棒。

卡森在书中警告:不加选择地使用化学品的行为正在伤害人类、杀死鸟类,并把这个国家的水道变为“死亡之河”。政府部门不应该推广杀虫剂和除草剂,而应该致力于消除这两类化学品,因为有“特别丰富的替代方案”可供选择。卡森尤为推崇的一个替代方案就是让一种生物去对抗另一种生物。举例来说,可以引入一种寄生虫来攻击一种不想要的昆虫。

“在那本书中所说的问题,或者说罪魁祸首,是化学品几乎不受限制的广泛使用,尤其是氯代烃类化合物,比如DDT。”安德鲁·米切尔(Andrew Mitchell)这样告诉我。他是来自阿肯色州一个水产养殖研究中心的生物学家,专门研究亚洲鲤鱼在美国的历史。“所以当时的背景是:我们如何能够去除对于化学品的严重依赖,同时仍能保有某种程度上的操控?这样的想法或许与亚洲鲤鱼的引进有着无比重要的联系。这些鱼就是当时的生物防控措施。”

就在《寂静的春天》出版的一年后,也就是1963年,美国鱼类及野生动物管理局把有记录的第一批亚洲鲤鱼引入了美国。当时的想法是利用这些鱼来控制水草——正如卡森所建议的那样。(像聚藻[Eurasian watermilfoil]——又是一个入侵物种——这样的水草能够彻底堵塞一个湖或池塘,以致船舶无法通航,甚至就连人都游不过去。)引入的鱼是草鱼的鱼苗,只有一指长。它们被放在该局下辖的鱼类养殖实验站进行饲养,实验站位于阿肯色州的斯图加特(Stuttgart)。三年后,实验站的生物学家成功地让其中一条成年草鱼产下了卵。结果就得到了成千上万条一指长的小鱼。几乎是不久之后,有些小鱼逃跑了。这些草鱼的鱼苗一路进入了密西西比河的支流怀特河(White River)。

此后,在1970年代,阿肯色州渔猎委员会为鲢鱼和鳙鱼找到了用武之地。当时《清洁水法》刚刚通过,地方政府处于新标准的达标压力之下。然而很多社区无力负担升级他们的污水处理厂所需的费用。阿肯色州渔猎委员会想到,在处理池中畜养亚洲鲤鱼或许能有所帮助。亚洲鲤鱼能够消耗大量由于氮过盛而生长繁盛的藻类,从而降低处理池的营养负担。在一个研究项目中,鲢鱼被放进了本顿镇(Benton)的污水处理池中,那里是小石城(Little Rock)的城郊地带。那些鱼的确降低了池中的营养负担,但是后来它们也逃跑了。没有人知道它们到底是如何跑掉的,因为没有人在监控它们。

“当时,所有人都在寻找能够清洁环境的方法。”阿肯色州渔猎委员会研究亚洲鲤鱼的生物学家迈克·弗里兹(Mike Freeze)告诉我说,“蕾切尔·卡森写了《寂静的春天》,于是所有人都在担心水里的各种化学品。他们远没有对非本地物种给予同等的关注。这是很不幸的。”

*  *  *

这些鱼胡乱堆在一起,血淋淋的。其中大多数是鲢鱼。鱼的数量极多,都是活生生被扔到船上的。我已经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眼看着它们堆积起来。我猜压在最下面的鱼现在应该已经死了,而顶上的那些鱼还在喘着气,徒劳地扑腾着。我想自己应该是感受到了它们那一双双长在低处的眼睛里射来的控诉目光,但是我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否能真的看见我,还是说这只是我的一种心理投射。

这是一个闷热难耐的夏日上午,就在我的“城市生活号”之旅过去几周之后。那些喘气的亚洲鲤鱼、三位为伊利诺伊州政府工作的生物学家、几位渔民以及我,我们都漂荡在莫里斯镇(Morris)的一个湖上。这里位于芝加哥西南大约100公里远的地方。这个湖没有名字,最初只是个采石坑。为了到访这里,我必须要给拥有此地的公司签署一张免责协议书。协议书上声明的事情包括我没有携带枪械,也不会在此地抽烟,或是使用任何“明火设备”。这张协议书上画出了这个由大坑演变而来的湖的形状,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小孩子画的暴龙。如果暴龙可以有肚脐的话,那么这只暴龙的肚脐位置就是一条人工渠,连接着这个湖与伊利诺伊河。这种设计是专门为亚洲鲤鱼安排的。亚洲鲤鱼需要在流水中繁殖,不然就得注射激素诱导它们繁殖。但是一旦产卵之后,它们就喜欢撤退到和缓的水域进食。

莫里斯镇或许可以被看作是亚洲鲤鱼之战中的葛底斯堡(18)。在这个镇子以南,亚洲鲤鱼为数众多;在这个镇子以北,亚洲鲤鱼很少见(不过到底有多么少见仍是存在争议的问题)。人们耗费了极其多的时间、金钱,以及鱼的血肉,努力让事情保持在这个状态下。这些操作被称为“屏障防御”,目的本是防止大型亚洲鲤鱼到达电鱼屏障。如果说电击致死是一道有威慑力的最终保险措施,那么屏障防御就没有必要了。但是我在美国陆军工兵部队中交谈过的每一个人,包括像谢伊这样的军官在内,似乎都不急于看到有致死威力的电击技术投入测试。

“我们的目标是要阻止亚洲鲤鱼进入五大湖。”当我们在采石坑变成的湖上漂荡时,三位生物学家中的一位这样告诉我,“我们不会依赖于电鱼屏障。”

在这天的工作开始后,渔民们布置了数百米的流刺网。现在,他们正分乘三艘铝制小船收网。铲(flathead catfish)或淡水石首鱼(freshwater drum)这些本地生的鱼类如果被渔网捕到,就会被分拣出来,重新扔回湖中。亚洲鲤鱼则会被扔到船中间等死。

在这个无名湖中,亚洲鲤鱼的供给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我的衣服上、笔记本上,以及磁带录音机上,都被溅上了血和黏液。渔网只要被拖上船,就会立即重新布放到水中。当渔民需要从船的一头去往另一头时,他们只能从中间那些翻滚着的亚洲鲤鱼当中蹚过去。“当鱼儿哭泣时,又有谁曾听到?”梭罗问道,“它们与我们同属一个时代,这一点总有一些人是不会忘记的。”

令这些鱼在中国成为“四大家鱼”的那些品质,也让它们在美国变得声名狼藉。一条吃得很肥的草鱼可以重达近40公斤。在一天之内,它就能吃掉几乎相当于自己一半体重的食物。它一次可以产下数十万颗卵。偶尔会有鳙鱼长到45公斤重。它们有着突出的额部,看着就像是在生闷气一样。由于缺少一个真正的胃,它们差不多是在不停地进食。

鲢鱼同样贪吃。它们是如此高效的滤食性动物,能把小到直径4微米的浮游生物都给过滤出来,这个直径只有最细的人类头发直径的四分之一。在亚洲鲤鱼所出现的几乎每一个地方,它们都能击败当地的原生鱼类,直到实际上只剩下它们自己为止。正如记者丹·伊甘(Dan Egan)所评论的:“鳙鱼和鲢鱼不仅是入侵了生态系统,它们还征服了生态系统。”在伊利诺伊河中,亚洲鲤鱼目前已经占据了鱼类总量的四分之三,在某些水域的占比甚至还要更高。与此同时,它们对于生态的破坏已经超出了鱼类范围。以软体动物为食的青鱼恐怕把已经处于威胁之中的淡水贻贝(freshwater mussel)进一步推向了灭绝的边缘。

“北美洲有着世界上最为多样化的贻贝群体。”美国地质调查局一位专门研究亚洲鲤鱼的生物学家杜安·查普曼(Duane Chapman)告诉我,“其中的许多物种处于危险之中,或是已经灭绝。而现在,我们实质上是把世界上最高效的以软体动物为食的淡水鱼类,大量投入了某些最为濒危的软体动物中间。”

特蕾西·塞德曼(Tracy Seidemann)是我在莫里斯镇遇到的渔民之一。他穿着一条满是血污的涉水裤,以及一件裁去了袖子的T恤衫。我注意到,在他被太阳晒黑的胳膊上文着一条鲤鱼。塞德曼告诉我,这就是一条欧洲鲤鱼(common carp)。欧洲鲤鱼也是入侵物种。它们早在1880年代就被从欧洲引入了美国,很可能也曾引发了一场灾难。但是它们已经存在太久了,人们已经变得习惯于它们的存在。“我想,我当时应该文一条亚洲鲤鱼吧。”他说道,耸了耸肩。

塞德曼告诉我,他过去是捕捞牛胭脂鱼(buffalo)的,它们是密西西比河及其支流的原生鱼类。(牛胭脂鱼看起来有点像亚洲鲤鱼,但是两者属于完全不同的科。)当亚洲鲤鱼到来后,牛胭脂鱼的种群数量直线下降。现在,塞德曼的主要收入来源是来自伊利诺伊州自然资源部的杀鱼合同。问他合同金额似乎不太礼貌,但是后来我了解到,这些签了合同的渔民每周能赚5 000美元以上。

在那天的工作结束时,塞德曼和其他渔民把他们的船装到了拖车上运去镇子里,船上还载着亚洲鲤鱼。那些鱼现在已经不再活跃,眼睛里了无生气。它们最终被倒进了一辆等在那里的半挂车中。

这一轮屏障防御行动又持续了3天才结束。最终的计数结果是6 404条鲢鱼、547条鳙鱼。这些鱼总重超过22吨。它们被装在半挂车里运向了西方,最终会被磨成肥料。

密西西比河流域是世界上面积第三大的河流流域,仅次于亚马孙河流域和刚果河流域。它横跨了超过300万平方公里的地域,覆盖了美国的31个州,以及加拿大的2个省的部分地区。该流域的形状有点像是个漏斗,把漏斗嘴伸进了墨西哥湾。

五大湖流域也很广阔,延伸近80万平方公里,为北美洲提供了80%的地表淡水。这个流域的形状像是一只吃得太胖的海马,逐渐流向东方,通过圣劳伦斯河(St.Lawrence River)注入大西洋。

这两个巨大的流域彼此毗邻,但却是不同的水系,至少曾经如此。一条鱼(或是一只软体动物,或是一只甲壳动物)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爬出一个流域,再爬进另一个。当芝加哥通过挖掘环境卫生与航行运河解决了它的污水问题之后,一道传送门被打开了,两个水系被连接了起来。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不是多大的事情,因为这条运河里满是芝加哥的污物,毒性太强了,不可能让活物通过。随着《清洁水法》的通过,以及在芝加哥河之友这类团体的努力之下,环境改善了,像黑口新虾虎鱼这样的生物开始偷偷摸摸地潜入。

芝加哥河的逆转连通了两个巨大的流域

2009年12月,工兵部队关闭了运河上的一道电鱼屏障来进行例行的维护保养工作。距此最近的亚洲鲤鱼据信也在下游二三十公里远的地方。不过,伊利诺伊州自然资源部还是采取了预防措施,向水中施放了7 600升的毒药。结果得到了24吨的死鱼。在这些混杂的鱼类中,只发现了一条亚洲鲤鱼,是一条半米多长的鳙鱼。无疑,还有很多死鱼没等被网捞起来就已经沉到了水底。其中会不会有更多的亚洲鲤鱼呢?

邻近各州对于两大流域的连通问题有着十分强烈的反应。有50名国会议员联名签署了一封致工兵部队的信,表达了他们对此的不安。“亚洲鲤鱼对于五大湖区的生态系统造成了无可比拟的巨大威胁。”这封信上写道。密歇根州发起了一次诉讼,要求中断两大流域之间的连接。工兵部队研究了可能的选项,然后在2014年发布了一份232页的报告。

根据工兵部队的评估,重新实现“水文分隔”实际上才是阻止亚洲鲤鱼进入五大湖的最有效的办法。但是根据工兵部队的估计,这项任务将耗时25年,是当初挖掘运河所用时间的三倍,并将花费180亿美元。

我采访过的许多专家都认为这笔钱将会花得物有所值。他们指出,这两个流域都有各自的入侵物种名册,有些是像亚洲鲤鱼一样被有意引入的,但是大多数都是在压舱水中无意间引入的。在密西西比河流域这边的入侵物种包括:尼罗口孵非鲫(Nile tilapia)、秘鲁水草(Peruvian watergrass)、九间始丽鱼(convict cichlid)。在五大湖这边的入侵物种包括海七鳃鳗(sea lamprey)、三刺鱼(threespine stickleback)、四棘刺鱼(fourspine stickleback)、长柱尾突蚤(spiny waterflea)、鱼钩水蚤(fishhook waterflea)、新西兰泥蜗(New Zealand mud snail)、欧洲盘螺(European valve snail)、耳萝卜螺(European ear snail)、岸豌豆蚬(greater European pea clam)、卧豌豆蚬(humpbacked pea clam)、亨氏豌豆蚬(Henslow pea clam)、克氏原螯虾(19)(red swamp crayfish)、血腥红虾(bloody red shrimp)。要想控制住这些入侵物种,最可靠的途径就是堵上那条运河。

但是,所有支持“水文分隔”的人都没说过自己相信这个目标能够达成。要给改造过下水管的芝加哥再一次改造下水管,就意味着要重新规划这座城市的船舶交通线,重新设计座城市的防洪措施,翻新这座城市的污水处理系统。有太多的选民在当前的体系下已经获得了既得利益。“从政治上讲,这事永远不可能发生。”一个团队的领导人如是告诉我,他们曾经努力推动水文分隔的方案,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我们很容易想象去再一次改变一条河流——用电也好,用气泡也好,用噪声也好,或是用任何人能想出来的任何办法。与之相比,要去改变河流周边人们的生活则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  *  *

我第一次被一条亚洲鲤鱼打到,是在伊利诺伊州的渥太华镇(Ottawa)附近。那感觉就像是小腿被人用威浮球棒(20)抡了一下似的。

让人们真正注意到亚洲鲤鱼的,也就是让它们如字面意思地“跃然”于人们眼前的,正是鲢鱼的跳跃能力。能够引发鲢鱼跃出水面的噪声之一就是舷外引擎的轰鸣。因此,在中西部已经被亚洲鲤鱼占领的水域滑水,已经变成了有着独特风险的一种极限运动。观看鲢鱼在空中划过弧线,既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同时又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美妙的在于,这就像是观看一场鱼类的芭蕾舞表演;可怕的在于,这就像是面对一场烧向自己的大火。我在渥太华镇遇到的一位渔民告诉我,他曾经被一条飞起来的亚洲鲤鱼撞得失去了知觉。另一位渔民说,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数不清自己因为亚洲鲤鱼而受伤的次数了,因为“你差不多每天都会被它们打到”。我曾读到这样一件事,有位女士在开水上摩托的时候被一条亚洲鲤鱼撞了下来,而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有一个开船经过的人注意到了她的救生衣在水面上浮浮沉沉。在YouTube网站上能找到无数关于亚洲鲤鱼飞越水面的视频,标题类似于“亚洲鲤鱼末世”,或是“来自跳跃的亚洲鲤鱼的攻击”。伊利诺伊州的巴斯镇(Bath)恰好坐落于一段亚洲鲤鱼非常多的河段,那里的人们想到了一个靠鲤鱼跳跃赚钱的法子。他们举办了一个“乡下佬捕鱼锦标赛”,还鼓励大家以角色扮演的装扮出战。比赛的网站上建议:“强烈建议穿戴好护具!”

鲢鱼受惊吓的时候会飞出水面

我被打到的那天是在伊利诺伊河上,正和另外一组执行“屏障防御”任务的合同渔民在一起。追随而来的还有其他一些人,其中包括一位名叫帕特里克·米尔斯(Patrick Mills)的教授。他在乔利埃特初级学院教书,那里距离工兵部队想要竖立“迪斯科”噪声-喷水屏障的地方只有几公里远。“乔利埃特(Joliet)像是枪上的枪尖。”他告诉我。他当时戴着一顶乔利埃特初级学院的棒球帽,帽子上夹着一个运动相机。

我在伊利诺伊州遇到的人当中,有一部分已经决定投身于对抗亚洲鲤鱼的战争之中,其中就包括米尔斯,但是他们并不都会把做出这样选择的理由告诉我。作为一位受过训练的化学家,米尔斯已经开发了一种带有独特口味的鱼饵,应该能够把亚洲鲤鱼吸引到渔网中。在当地一位糖果制造商的帮助下,他已经制造了一卡车的鱼饵试验品。这东西的大小和形状都跟砖块差不多,主要是用熔化的糖做出来的。米尔斯承认:“这有点将就。”

这天要进行测试的鱼饵是大蒜味的。我试尝了一块鱼饵的味道,并不令人反感,有点像是大蒜味的果糖。米尔斯告诉我,下一周要测试的味道是茴芹。“茴芹是一种很棒的河流味道。”他说。

米尔斯的工作已经引起了美国地质调查局的兴趣。有一位来自密苏里州哥伦比亚市的生物学家开了6个小时的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看这次测试的结果如何。那位帮忙制造了这些鱼饵的糖果商带着他的妻子也来到了现场。在距离芝加哥近130公里的此处,伊利诺伊河变宽了,船舶交通也不拥挤了。一对勇敢的雄鹰在头顶上高高飞过,周围的鱼跳跃着,有时也会掉进船里。大家似乎都处在过节的气氛中,只有渔民们除外。对他们来说,这不过就像是又在办公室干了一天一样。

早前几天,这些渔民已经在这儿布置了几十个折叠捕鱼笼。这东西看起来像是风向袋,作用原理也差不多。(有水流过时,这种鱼笼就会展开撑起来,没有水流时则会塌下来。)这些鱼笼中,有一半放了米尔斯的砖块鱼饵,用网兜拴在鱼笼里。希望得到的结果是,放了鱼饵的鱼笼会吸引到更多的亚洲鲤鱼。渔民们毫不掩饰他们对此的怀疑。其中有一位渔民就向我抱怨了这种鲤鱼糖的味道。我对此感到很奇怪,因为这种糖的味道总比死鱼味要强多了吧。另一位渔民则直接翻起了白眼,觉得这东西是在浪费钱。

“在我看来,这就是个笑话。”渔民中最常发表意见的盖里·肖(Gary Shaw)对米尔斯说道。糖溶化得太快了,他觉得亚洲鲤鱼不可能嗅到其中的味道,也不可能找到鱼饵。米尔斯的反应像是外交辞令:“我们有了这些主意,但是只有通过这样的对话,我们才能改进这些主意。”当所有的捕鱼笼都被清空后,渔民们把渔获装上了另一辆半挂卡车。这些鱼同样会最终被做成肥料。

关于如何阻止亚洲鲤鱼进入五大湖的主意可能跟亚洲鲤鱼本身的数量一样多。“我们每天都会接到人们打来的电话。”凯文·艾昂斯(Kevin Irons)告诉我,“我们听过各种各样的点子,从能让鱼都跳进去的驳船到空中飞行的刀子。也有些主意比另一些更成熟一点。”

艾昂斯是伊利诺伊州自然资源部的渔业助理主管。在这个位子上,他的工作时间大部分是在担心亚洲鲤鱼的问题。“我总是犹豫着不要太快否定任何想法,”他第一次与我交谈时在电话中告诉我,“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不起眼的想法就可能激发出火花来。”

就他而言,艾昂斯相信最有希望阻止入侵的方案就是借助某种可以视为生物防控的力量——这么说多少有点贬低的意味。什么物种足够大,又足够贪吃,能给亚洲鲤鱼的数量带来显著的降低呢?

“人类懂得如何过度捕捞。”艾昂斯告诉我,“所以问题就在于:我们如何能够利用这一优势呢?”

几年前,艾昂斯组织过一个活动,目的是鼓励人们爱上亚洲鲤鱼,爱“死”它们。他称之为“鲤鱼节”。我参加了他们的第一次活动,举办地点是在离莫里斯镇不太远的一处州立公园。在公园里供人们向水中释放自带小艇的斜坡附近,有一顶巨大的白色帐篷。在帐篷里,志愿者们在分发各式各样的与入侵物种有关的小玩意儿。我选了一根铅笔,一个冰箱贴,一本题目是《五大湖的入侵者》的口袋书,一块带有“对抗水生入侵者的扩散”字样的小毛巾,以及一张教你如何应对飞行鲤鱼的传单。

这张由伊利诺伊州自然历史调查局印发的传单上建议:“把熄火开关(21)别在衣服上,这样一来,如果你被鱼撞晕了或撞到船下,就能防止船继续行驶了。”有一家把亚洲鲤鱼做成宠物食品的公司免费给了我一包狗咬胶,那样子就像是一条干瘪的蛇。

我看到艾昂斯坐在一张地图旁,图上展示了亚洲鲤鱼如何能够利用芝加哥环境卫生与航行运河溜进密歇根湖。他是个健壮的人,长着稀疏的白发和白胡子,看起来就像是圣诞老人——如果圣诞老人在不工作的时候也会带着个工具箱到处跑的话。

“人们对于五大湖以及它的生态系统很有热情,即使它已经处在了高危之中。”他说,“我们得小心,尽量别说‘哦,这个原始的生态系统’,因为它真的已经不再是天然的了。”艾昂斯自己是在艾奥瓦州长大的,以前常在伊利湖中捕鱼。近些年,伊利湖遭遇到了藻华的问题,使得很大面积的湖面变成了一种恶心的绿色。生物学家们担心,要是亚洲鲤鱼设法进入了密歇根湖,又从那里进入了其他几个湖,那么藻华将会为它们提供一顿随便吃的自助餐。大快朵颐的亚洲鲤鱼或许会有助于削减藻类,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它们也会替换掉那里的运动鱼(22),比如玻璃梭鲈(walleye)和黄鲈(perch)。

“伊利湖是我们有可能观察到的遭受最严重冲击的地方。”艾昂斯说。

当我们交谈时,一个大个子正在帐篷中央切一条鲢鱼。一群人已经围在他周围观看了。

那个人叫克林特·卡特(Clint Carter)。他正对聚集在身边的观众解释着:“你看,我要把刀侧过来。”他已经去掉了鱼皮,正在从鱼的侧面切下长条的鱼肉。

“你们可以把这些鱼肉绞碎,然后按自己的方式做成鱼肉馅饼或鱼肉汉堡。”卡特告诉人们,“这种汉堡和三文鱼汉堡放到一起,你是吃不出区别的。”

当然了,亚洲人吃亚洲鲤鱼,已经开心地吃了几百年了。这就是要饲养“四大家鱼”的原因所在,同时也至少是亚洲鲤鱼在1960年代引起美国生物学家注意的部分原因所在。几年前,一队美国科学家访问了上海,想要更多地了解这些鱼。《中国日报》对此进行报道的标题是《亚洲鲤鱼:美国人的毒药,中国人的美食》。

“中国人从古代就已经食用这些美味的鱼了,它们富含营养。”报道中写道。报道所配的照片是一些看起来就很好吃的菜肴,包括奶白鱼汤和配有辣椒的蒸鱼。“在中国文化中,上一道用整鱼做的菜是繁荣兴旺的象征。”报道中说,“在宴席中,最后上一条整鱼是种传统。”

对于美国的亚洲鲤鱼来说,中国明显是一个市场。艾昂斯向我解释说,问题在于,鱼要出口就必须冷冻,而中国人更愿意购买他们那边的新鲜的鱼。而美国人又因为这些鱼的鱼刺而对它们敬而远之。鳙鱼和鲢鱼有两排被称为“肉刺”的小刺。它们的形状就像是字母Y,所以根本没法把亚洲鲤鱼做成无刺的鱼排。

“人们听到亚洲鲤鱼,那反应就是‘咦——’!”艾昂斯说。但是接下来,当他们试着尝过之后,就会改变态度。艾昂斯回忆说,有一年在伊利诺伊州博览会上,自然资源部提供了用亚洲鲤鱼做的玉米狗(23)。“每个人都喜欢吃。”

卡特在斯普林菲尔德(Springfield)拥有一家鱼市场。他像艾昂斯一样,也是一个食用亚洲鲤鱼的推广者。他告诉我,有个朋友的鼻子被一条跳起来的亚洲鲤鱼打骨折了,不得不做了一个眼科手术。

“我们需要控制它们的数量。”他说,“如果你能数千吨、数万吨地捕捞这种鱼,那就会有所帮助。而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创造一种对于它们的需求。”他把刚切下来的那条鱼肉裹上了面包屑,放到油锅里炸了起来。那是一个温暖的夏末,而他此时已然大汗淋漓。当鱼肉炸好之后,他把这些鱼肉分给了周围的人品尝,收获了大家的赞许。

“尝起来像鸡肉。”我听到一个男孩说。

中午那会儿,有个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厨师装出现在帐篷里。人们都叫他菲利普大厨,不过他的全名其实是菲利普·帕罗拉(Philippe Parola)。帕罗拉来自巴黎,现在生活在巴吞鲁日市(Baton Rouge),距离伊利诺伊州北部这边有12个小时的车程。不过帕罗拉说他这一趟只开了10个小时。他跑这么远,就是为了推广自己发明的一道“硬菜”。

帕罗拉抽着一支很粗的雪茄。他也带来了一些宣传品进行发放——那是一件印着亚洲鲤鱼的T恤衫,那条鱼抽着很粗的雪茄,眼睛警惕地盯着一个平底煎锅。在T恤的背面还印着一行字“拯救我们的河流”。他还带了一个大箱子。箱子一面印着“亚洲鲤鱼解决方案”,下面一行是“打不过它们,就吃了它们!”箱子里装的是像大肉丸一样的鱼蛋糕。

“底下铺一点菠菜,再配一点奶油酱,这就是一道开胃菜。”帕罗拉一边用很浓的法国口音说着,一边把一盘蛋糕传给周围的人,“你放两块这个蛋糕,加上些薯条,再来点混合调味酱,就能到美式橄榄球场去卖啦。你也可以把这蛋糕放在托盘里,作为婚礼上的菜品。所以说,这种产品的呈现方式极其多样化。”

帕罗拉告诉我,他已经把生命中的十年都奉献给了这种蛋糕的研制工作。这十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都被用来对付这种Y形鱼刺的问题。他曾经试过使用专门的消化酶,以及从冰岛进口的高科技除刺机,但这些办法得到的只会是亚洲鲤鱼的肉糊。“每次我尝试着烹调这种肉糊时,它都会变成灰色的,尝起来就像是烟熏肉。”他回忆道。最终,他得出一个结论,这种鱼刺只能手工剔除。但是,由于美国的劳动力贵得离谱,他需要把这项工作外包出去。

他带来鲤鱼节的这些蛋糕是用从路易斯安那州捕到的鱼(24)制成的。这些鱼被冷冻后运到了越南的胡志明市。帕罗拉讲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亚洲鲤鱼在那里解冻后,会经过处理和真空包装,再重新冷冻起来,放到另一艘集装箱船上运回新奥尔良。为了避开美国人讨厌亚洲鲤鱼的偏见,他还把这些鱼重新包装为“银鳍”,并且注册了商标。

很难说帕罗拉的“银鳍”们从一指长的小鱼变成指间小食的过程中,到底经历了多么遥远的旅程,但我估计至少会是3万多公里。而这还没有算上它们的先辈最初来到美国时所经历过的旅程。这真的就是“亚洲鲤鱼解决方案”吗?我对此有所怀疑。不过,当蛋糕传到我这儿的时候,我还是拿了两个。它们是真的好吃。


(1) 马克·吐温(Mark Twain)曾经在密西西比河的一艘蒸汽船上担任过领航员。他后来根据这段经历写过一本回忆录《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作者引用的这句话就是出自这本书,意指密西西比河十分凶险,在普通乘客看来只是美景,但在他受过训练的眼睛看来,却能够发现其中暗藏的致命危险。

(2) 指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9世纪美国著名作家、哲学家、废奴主义者,同时也是在美国最早接受并宣传进化论的先驱。他一生中仅出版过《瓦尔登湖》和《在康科德河与梅里马克河上的一周》(又译《河上一周》)两本书,均与自然主题有关。下文所说的一周旅程指的正是后一本书中记述的旅程,其主题主要是将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的自然风光与梭罗故乡英国已被工业革命破坏的环境相对比,其中表达了作者对于自然、宗教、人生乃至人类整体的很多思考。作者在本书中多次引用梭罗这本书中的句子,下文不再注释。

(3) 指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英国作家,被认为是英语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下文的马洛是指康拉德的中篇小说名著《黑暗之心》中的主角查尔斯·马洛(Charles Marlow)。在这个故事中,马洛在非洲一条原始的河流中乘船逆流而上。

(4) “合流式排水系统溢流”(combined sewer overflow)是城市水处理系统中的一种应对措施,让超过污水处理厂处理能力的峰值污水分流出去,直接排入自然河道,以避免破坏污水处理厂的设施,但污水的直排会导致环境污染问题。一种常见的溢流结构是溢水坝,所以才会有下文关于漂浮物的讨论。

(5) 芝加哥市的别称,语出美国诗人卡尔·桑德伯格(Carl Sandburg)的著名诗作《芝加哥》。

(6) 牲畜院(stockyards)指芝加哥市的一个区,在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上半叶汇集了牲畜加工的全产业链条。

(7) 圣路易斯(St.Louis)位于伊利诺伊河和密苏里河两条河流注入密西西比河的交汇处,是上文提到的流路中位于芝加哥下游的第一个大城市。

(8) 引自《圣经·创世记》1:26。

(9) 得梅因市(Des Moines)位于艾奥瓦州,距波尼市(Pawnee)约650公里远,相当于北京与郑州的距离。

(10) 指名著《鲁滨逊漂流记》中被鲁滨逊救下的土著人“星期五”。鲁滨逊最早意识到孤岛上还有其他人类造访,就是因为在沙滩上发现了土著人的脚印,并为此深感恐惧。作者以此隐喻人类的足迹出现在这些地方是一件怪异而令人震惊的事情。

(11) 美国陆军工兵部队按美国的地域设有八个常设师,其中的五大湖及俄亥俄河师下辖七个区,芝加哥区是其中之一。

(12) 全美时间大会(General Time Convention)是1883年成立的美国铁路业联合会,主要功绩之一是建立了北美地区统一使用的标准时间和时区,解决了当时各地时间不统一给铁路运营带来的麻烦。其标准时间以美国铁路交会的重镇芝加哥的时间为准。下文“有两个中午的一天”即开始实行新时区方案的1883年11月18日。

(13) 前文的密歇根湖与这四个湖彼此连通,统称“五大湖”,是美国北部位于美加边境上的重要水系。

(14) 实际上美国语境下所说的“亚洲鲤鱼”不仅仅是下文所说的四大家鱼,还包括了其他很多鲤科鱼类,其共同特点是生长迅速,环境适应力强。

(15) 作者在此处直接使用了中文的“四大家鱼”字样,并进行了翻译解释。

(16) 根据《中国渔业统计年鉴2016》统计数据,上述四大家鱼在2015年的总产量为1 400万吨左右,再加上鲤、鲫、鳊三种同样常见的食用鲤科淡水鱼,总产量约为2 100万吨。需要指出的是,我国食用淡水鱼的高产主要基于现代化的人工饲养方式。为了方便管理,以及对接下游储运营销等环节,通常都是对单一鱼种分别进行养殖,很少还会施行低效的混养模式。

(17) 我国的三峡大坝等新建的大型水利工程都考虑了鱼类的洄游问题,采取了鱼梯等综合措施来帮助鱼类完成洄游。虽然这些措施的效果有限,但结合其他综合性的生态调度行动,能够有效缓解四大家鱼等野生淡水鱼类的洄游产卵问题。事实上,水利设施并不是导致我国野生淡水鱼物种濒危的主要原因。更严重的威胁反而是来自人工育种得到的养殖鲤科物种。这些人工育种的鱼类由于洪涝灾害或人为放生等原因大量进入自然水系,一方面以更强的繁殖和生存能力抢占了野生物种的生存空间和生存资源,另一方面通过与亲缘关系相近的野生物种交配,破坏了野生物种的基因库,促使野生淡水鱼物种逐渐灭绝。

(18) 葛底斯堡(Gettysburg)位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美国南北战争期间最大的战役之一发生在此地,并被命名为葛底斯堡会战。南方军在南北战争初期占据优势,然而北侵至葛底斯堡后,于此次会战中失利,不得不向南撤退。这次会战也成为美国南北战争的转折点。故此,作者用这样一个比喻形容莫里斯在阻挡亚洲鲤鱼向北扩散中的重要地位。

(19) 即我国广泛食用的小龙虾。

(20) 这是一种弱化版本的棒球运动,球采用中空的塑料球,球棒也是中空的塑料棒,因此投球和击球的力道都被大大减弱,是青少年学习和练习棒球的一种方式。

(21) 摩托艇等单人水上动力载具通常标配此类开关,一般是一根抽绳,末端配有夹子,可以夹在驾驶者的衣服上。一旦由于突然加速等意外,驾驶者落水,夹子带动抽绳向外猛拽,就会让引擎熄火,以防载具在无人状态下继续在水中行驶。

(22) 也被译为游钓鱼,在美国泛指在休闲、娱乐或以比赛为目的的钓鱼活动中,人们喜爱获取的那些鱼类。

(23) 源于美国的小吃,是裹着玉米粉炸制的猪肉香肠。

(24) 帕罗拉所在的巴吞鲁日市就位于路易斯安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