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陈氏
月高风紧。
两道身影在夜色下，出现在含光寺的佛塔前，是那位太守之子陈岐山，以及随从青衫郎。
二人对视一眼，皆露出凝重神情。
刚才的某个瞬间，他们都感受到了那道气机，像是......一份极为难得的灵运。
陈岐山向身旁问道：“确定在佛塔里？”
青衫郎点头：“十之八九。”
陈岐山“嗯”了一声，微微皱眉，对眼前的古怪颇为不解。
他们到此已有些时候，却发现含光寺中的和尚们突然间都消失了，甚至灵觉住持也不见了踪影，在“灵运”诱惑下，他稍作思量，干脆步入佛塔，一路攀梯直上。
行至十五层阶梯处，却被一位年轻和尚拦了下来。
和尚面目平和，施了一礼：“佛门禁地，不得闯入。”
陈岐山看见生人，心中倏然一喜，便问道：“小师傅，寺里的其他人呢？”
年轻和尚摇了摇头，却是不作言语。
陈岐山皱起眉梢，四下打量，身后那位青衫郎接着问道：
“小师傅，可有看见什么灵兽活物？适才我感受到一份灵运气机，我家公子姓陈，是冀州陈氏族人，若真有灵运在此，待公子核实后禀报太守大人，届时奏报朝廷，陛下龙颜大悦，说不得含光寺与陈氏都能免去眼下劫难。”
青衫郎此话非虚。
灵运，一般为上古异兽残留的气息，或是天地自然造化的产物。
与人契合后，足以将修士修炼的瓶颈，提高一个大门槛；而人炼化灵运后，更有机会拥有灵运的某种能力，这便是修士渴望得到灵运眷顾的缘由之一。
若是灵运落在凡俗人手中，那这人便可说是得了神仙机缘。
和尚看了眼青衫郎，不紧不慢地让开身子，在其身后是个空荡的房间，除了三盏明灯烛火映照，便再无一物。
陈岐山面露沮丧，心有不甘，正欲打算离开继续探查，却听那和尚忽然诵了个佛号。
三盏烛灯同时熄灭，屋子瞬间漆黑一片。
只见中央的地板，有一圈蓝光显现流转，最后演化成狐狸形态，周围有金光弥漫，似是一口金钟将那狐狸笼罩在内。
“百因必有果。”
一道洪亮的声音陡然响起。
青衫郎闻声而倒，陈岐山脸色一变，急忙要弯腰去查看，却被年轻和尚伸手阻止。
“施主放心，他并无大碍，只是这些秘闻，施主最好还是不要让外人知晓。”
顺着和尚的目光看去，陈岐山不由得一惊！
只见一尊金身法相盘坐在金钟前，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诵佛，更让他不解的是——
这尊法相的脸，竟与身旁的小和尚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
陈岐山大为震撼，扭过头却又骇然发现，随着盘坐在地的金光变得越发强盛，身旁和尚的生机，却愈发显得的微弱，无需多想，便知这是门损耗生机的术法。
他忙道：“快些住手。”
和尚摇了摇头：“小白胡闹，陆长风也不管，即便陆长风不管也就罢了，偏生那道士还来添乱，贫僧若置之不理，此方天地只会崩坏的更快。”
“陈公子早日出镇去吧，这座桃花洞天......撑不久了。”
陈岐山听出和尚话里有话，于是倚窗向外望去。
适才含光寺散发出的灵运气机之大，岂能只有他一人察觉？细细想想，他心中疑惑更甚，正如和尚所言，陆先生作为镇使，竟任由这份灵运的气机外泄？
更要命的是，朝廷禁制不知为何失效，许多身负修为的“外乡人”，已出现在含光寺附近。
若非和尚此刻施展神通，遮掩了这份狐狸形态的灵运......
等等，狐狸？
狐妖！
陈岐山瞪大双眼，脸色惊喜地望向身边的和尚。
“你，你是灵觉住持？不对，旁人不是传你养妖？你养的不是妖，是一份灵运？”
这一瞬，他似乎看见了陈氏脱困的希望。
和尚叹息一声，视线落在那道狐狸形态的蓝光上：“陈公子与外边那些修士都误会了，它并非灵运......而是妖气。”
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长久被佛法滋养，使它有了与灵运相似的气息罢了。”
陈岐山神色错愕，心头刚浮起的惊喜瞬间消弭。
和尚稍作喘息道：“公子心中该是满腹疑惑，你不妨看看它的眼睛，便能明白个大致。”
“看着它的眼睛？”
“阿弥陀佛。”和尚不答，诵了声佛号。
陈岐山转过身，望向蓝光缥缈的“灵运”，那只狐眼忽的一动，朝他看了过来，似蕴含无限过往，幕幕袭入了他的眼睛。
......
桃林深处的河畔边上，一只白狐慵懒的趴在石头上，疑惑地望着面前，冲自己叩拜的青年。
陈岐山好像认得这青年，尤其是对方身上的直裾深衣印有燕尾，这分明是陈氏本家的人物。
而那张脸......很是熟悉，但他始终记不起来。
恍然间，陈岐山莫名多了许多记忆，似乎是来自那只狐狸，它只记得眼前的青年彬彬有礼。
但他提出的要求实在有些过份，自己虽出自青丘之地，可盘踞此处山林许久，附近那座含光寺，想要扩建尚且需和自己商量。
如今这青年，竟提出要接管此地，建一方小镇。
着实过分！
白狐气得直想发笑。
可它转念细想，又觉得这要求也不是不可。
毕竟自己盘踞此地多年，时常会遇到些蛮不讲理的地仙，或是抢夺此地灵运，或想霸占此地修行，就算有含光寺的和尚帮忙，却着实赶也赶不过来。
按青年所说，他背后是朝廷，只要由他接管此地，到时候自有朝廷镇印，有高人坐守，它从此便不必再为这些小事伤神。
如此想想，倒是很不错。
它点头应了下来。
青年如是道：“届时，虽有一方镇使插足，不过此地终究由在下管辖，我可以给你保证，你可以继续当你的山主，陈氏只负责经营发展，世代如此，当然......你可不能做下伤天害理，惹人关注的事情，不然陈氏也不好向朝廷交差。”
“可。”
应允的声音落去。
陈岐山视线中的画面飞速流转，他仿佛亲眼看见了桃花镇的诞生，以及发展。
时光荏苒，光阴如流水，又过去了很长一段光景。
镇外的那片桃林依旧，有人只身走了进去。
来人还是穿着一身印有燕尾的直裾深衣，同样的仪态方整，只是岁月催人老，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青年。
老者背靠桃树坐下，捡起两瓣桃叶，不由苦笑起来。
“四十载未见，仙子风采依旧。”
“你为什么不当个修士？长些修为，也不至于如此无用，就算修不成地仙，也可以筑个丹室，这样好歹可以多活百载。”
老者摆了摆手，摇头苦笑：“我大半辈子时日都在为家族谋求出路，若花时间去研习神仙术法，陈氏何来如今的根基？”
“......”
桃花树上坐着位少女，如玉般的脚掌轻轻晃动。
她默默看着树下的老人，良久无言，直到月上枝头时，老人的眼帘变得有些沉重，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值得吗？”
老人虚弱地回答：“值不值得，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少女心情很差，没好气问道：“你可知，当初我为什么答应让你执掌此方洞天？是那些为我着想的条约？还是可以杜绝外人进入的朝廷镇印？”
闻言，老人眼帘不自觉抬回寸许，声音更加无力：“你哪里会在意那些东西，你在意的多半是对人间的憧憬……”
少女笑了，赶紧道：“呆子，还有你当初那张好看的脸啊。”
“......”
“......”
少女跃下桃花树，老人的眼睛已然闭合。
“我最后那句话，你听见没有？”她问。
可山风寂寥，却已经再无回应，少女抿了抿嘴唇，静静地盯着身下，双目有些失神。
“你来这里，哪里是念着我的好，就是想我念着你的好，替你福荫子孙吧？”
“你们人类都这么聪明嘛？”
老人确实做了许多事情，比如她个性率直，时常会闹出风波，每每都是他出面将事情按下，为此遭受的苦头不可谓不多。
这一切，洞晓天机的少女早已经知道。
“但这些，都是你该做的呀，是你们占了我的地方，如何能有让我受委屈的道理？”
“可是啊，看在你凡事都为我思量一二的份上，我答应你便是了，福荫子孙可不行，我懒，推演那些说不清的道理实在麻烦，我以后不惹祸，不给你们家招麻烦便是......我尽量不惹祸就是。”
“你说，你兢兢业业一辈子，活的如此辛苦，这真是你年少时想过的日子吗？”
少女说着话，终于落下了她平生第一滴泪水，晶莹剔透，比清晨的露珠还要莹润许多，比夜幕下的雨珠还要悲伤。
“呆子，我最后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见……”
话音落去，场景轰然破碎，好似在狐妖眼里，往后再也没了记忆一般。
待陈岐山回过神，早已汗流浃背。
难怪他觉得那青年十分熟悉，却始终记不起来，直到青年成为老人，他才终于想起——那张脸，在祠堂先祖的画像里见过啊。
他就是冀州陈氏的奠基人，陈南书！
狐妖和先祖……
陈岐山不敢再往下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