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一条狗
深圳有意思的地方都藏得深。打开一条条街道,推开一座座楼房,后面备不住露出什么来。这个叫盐田夜市的地方,是我们在散步的时候突然发现的,仿佛路边蹦出来的一只动物。
深圳有个盐田区。此外还有一个盐田。此处的“盐田”,在宝安区西乡街道,原先是个村庄,现在统称社区。盐田区原先应该也是个村子。两个村子都在海边,一起晒盐,谁比谁高级多少啊。现在不一样了,差了三级,彼此见面都尴尬。
夜市按内容分为三截。第一截是杂货。手机贴膜、手表、吹风机、箱包等。第二截是衣物。裤子、皮带、皮鞋、挎带背心等。超市里容易买到的东西,摆在摊位上就是另一种活法,鬼头鬼脑,特有精气神。摊位后边的人用手中蒲扇驱除蚊子,一晃,买主便不由自主凑过来。
摊位后面是各式店铺。店铺做白天生意,摊位做晚上的生意。看销售内容,摊位和店铺有的是一家,有的不是一家。不是一家的好,大家都有机会。
这两截销售不旺,停下来盯着货物和讲价的人都不多。算是暖场。摊主相对悠闲,他们为何不像后半截的摊主一样改卖餐饮?
是惰性还是坚持?
点一点名:荆州锅盔、大连铁板烧、洪湖麻辣小龙虾、湛江烤蚝、南昌拌粉拌面、老北京秘制酱爆猪手、广东钵仔糕、蒙古大烤串、贵阳咕噜饭……由衷地感叹祖国又伟又大,半条街的小吃地名从南到北,跨越一万里。想起郭德纲相声里说的,中国天气预报要播十分钟,日本的天气预报真简单:今日全国有雨。
人多,把道路挤瘦。我和妻子周末来过几次,平时也来过几次,都没见过稀稀拉拉的场景。越来越少的所谓夜市,一个比一个萧条。人们选择变多,也可能是兜里存钱渐少。此地属深圳郊区,夜市坚持繁华着,位置至关重要:邻地铁口、客运站。年轻人图房租便宜,白天在市中心的高楼大厦里蹿蹦跳跃,举手是咖啡,抬头是落地窗前的绿植。晚上以最短时间返回,市井喧嚣便以夜市小吃开始。
一摊位名为越南摇滚烤鸡,铁签子上罗列着鸡翅鸡排鸡腿等,不停转动,保持烧烤均匀。五排金黄在翻滚。旁边一个内容差不多的摊位,也是滚动的铁签。五排金黄在翻滚。名字却是新奥尔良烤鸡。
豆腐串、臭豆腐、油焖大虾、烤蚝,死去的动物和植物们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活着的人一样,整齐可壮声势。好不好吃已不重要,让人望之肃然。
大肠包小肠,两年前在台湾花莲的夜市上吃过,肉香常在口中,某个时间会复活过来。盐田夜市上的台湾美食,除肉肠外,还有美味花甲。以锡纸为容器,汤中煮有虾、粉丝、花甲等。清蒸,吃原味。食客始终排着长队,拼桌都不够。每桌四人,年轻男女对面坐,互相以筷喂食、以勺喂汤。紧邻的中年男女也对面坐,各自低头,心事重重地吃自己脸下面的花甲。
排队第二长的是肉夹馍。配食是胡辣汤而非凉皮,想来此肉夹馍来自河南而非陕西。去西安旅游,出租车司机称,一个肉夹馍、一份凉皮、一罐冰峰汽水,是西安人的标配。在深圳的陕西饭馆中我照方抓药,店主肃然起敬。夜市上还想耍酷,摊主连机会都不给我。
曾站旁边瞅了半天,没看出排队的理由。
大家都懂和气生财,无人排队的摊位前,摊主便打情感牌。有一个灵宝肉夹馍,摊主正在跟一个愣愣的小伙子说,有个老乡天天来吃,有时候买两份,我这个肉夹馍有特点,喜欢吃的人都放不下。小伙子转身走了,没看清他的表情。
近段时间房租突然涨起来,京沪深蓉尤甚。在街上暂时还看不到恐慌的样子。满街的香味稀释了迷茫情绪,坐在路边小桌旁,一瓶冰啤酒、一叠红油猪耳、一碗拌面,便让这个晚上平静起来。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幸亏捂了嘴。两个清凉美女与我擦身而过。
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垃圾桶。往里面瞅瞅,脏物并不多。地面干净,几乎没垃圾。垃圾桶只起提醒作用,人们反而不乱扔垃圾了。
抬头,远处是金碧辉煌的大酒店,看客房,一个一个的小方格。有的亮着,有的黑着。站在客房窗前往下看,人挨人,却不拥挤,按着各自的需要次序流动。楼上楼下,是否有两个人四目相对?
街道两头各立了一个蓝色牌子。
上面是经营时间:下午4点到凌晨1点。禁止汽车、摩托车、电动车、共享单车进入。
立牌单位是盐田物业。
下面括号内有一个奇怪的提示:骑乘电动车必须佩戴头盔。虽禁入,仍对非法进入者给予关怀。
问黑衣保安,夜市兴于何时。答,大概2006年。掐指一算,已经14年了。
这些摊位,今天在,明天还在不在,都不好说。记忆里每次都有不同的小吃。我希望未见者不是黄了,是临时有事没来,或者同一个摊主换了经营内容,或者是两个摊位轮流做。总之不是黄了。
曾经爱在路边摊上买东西。
老婆说,你一直嫌路边摊不干净。
我说可以不买熟食,但可买些瓜子、甘蔗、西瓜之类,目的是让他们感觉有生意做,尤其刮风下雨时,卖完能早点回家。看到他们,不知为何想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其间也被小贩缺斤短两过。惭愧,这样说显得自己多高尚似的。一些人既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但没有说出来。
两个摊位中间一块空地。趴着一只白色的狗,眯着眼,姿势舒泰。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假寐。有人叫它,它头都不抬。有人拿一块肉放在它面前,它无动于衷。这个世界对它来说或者是没意义,或者是太渺小了。它沉溺于自己的世界,思考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人类还达不到那个境界,只好以傻来界定它。它偶尔抬头,像个喧嚣世界里的哲学家。
在夜晚,买和卖都蒙上了哲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