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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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752年 洛哈特恩

十月末的一个清晨。代牧站在神职人员住所前的庭院里,焦急地等着马车的到来。他习惯了在黎明时分起床,可这次却感觉没完全睡醒,不知为何自己会在这里——孤身一人在雾海之中。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起床的,怎么穿上衣服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否吃过早餐。他奇怪地看着自己法衣下露出的那双结实的鞋子、他褪色的羊毛大衣破烂的衣襟和手里拿着的手套。他把左手伸进手套里,里面很暖和,而且手套特别合适,好像手掌和手套已经相识了许多年。他轻松地喘了口气,摸了摸斜挎在肩上的包,不由自主地摩擦着包的矩形边缘。这个包的边缘很硬,像皮肤下生出的疤痕那样厚。他慢慢地想起来,包里好像装着什么——沉重的、熟悉的和舒适的形状。是什么好东西把他带到了这里,好像是什么词语,什么标志——这一切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啊,现在他知道了,那里有什么;他的意识慢慢地开始让他的身体变暖变热了,雾气好像也变得非常透明。他身后是黑暗的门洞,其中一扇门紧闭。也许是寒气已至,果园里的李子都结了霜。门上写着很不清晰的一行文字,他看见了那些文字,但并没有认真去看,因为他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而且是他让别人写下来的;他让两个来自波德盖齐[1]的手工匠用了一周的时间把字母烫在了木头上,并命令他们把这些字母做成装饰:

今天发生的,明天就过了,

过了的东西,就找不回来了。

让他特别气愤的是,在单词“找”里面有一个字母“N”被写倒了,好像是从镜子反看过来那样。

为这件事神父已经不知道生过多少次气了——他剧烈地摇着头——这件事情最终让他完全清醒过来。那是个写反了的字母“N”……怎么能如此粗心!必须不眨眼地监视他们干活,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们才行。那两个工匠都是犹太人,所以他们把那些字母做成了犹太字母,所有的字母都歪歪扭扭、东倒西歪。而且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还吵着说,“N”可以这样写,甚至会更美些,因为第一笔是从下到上,从左到右斜着写的,这是基督教的写法,如果反着写的话才是犹太人的写法。轻微的刺激恢复了他的感官,现在神父贝奈迪克特·赫米耶洛夫斯基[2],洛哈特恩的教士长,明白了自己仿佛还在睡觉的感觉来自何处——他站在浅灰色的迷雾里,这是他床单的颜色;昏暗的白色,就是那种已经很脏了的颜色,这种积聚的大片灰色正是这个世界的衬里。迷雾纹丝不动,紧紧地笼罩着整个院子。在迷雾的深处,隐约可见一棵巨大的梨树、一堵矮墙和更远处的柳条车的轮廓。这就是普通的灰蓝色的云朵落到了大地上,用肚子贴住了大地。他昨天在夸美纽斯[3]的书中读到了对此的介绍。

现在他听到了熟悉的吱吱响声和敲打声,这是在他每次旅行时,必定能把他带入创造性的冥想状态的声音。随着声音响起,罗什科赶着马车、牵着马辔,和代牧的马车从迷雾中走出来。有他的马车陪伴,神父觉得自己的精力充盈了许多,他用手套拍打着手掌,缓慢地坐上马车。罗什科像平常一样沉默寡言,调试着挽具,注视着神父。迷雾使罗什科的脸显得比平时臃肿一些,给人的感觉是他似乎比以前衰老了许多,好像一夜之间变老了,可他还是一个正当年的小伙子呀。

最终他们出发了,但又好像他们都还站在原地没动,因为只有车辆的摆动和吱吱作响的声音表明他们的移动。许多年以来,他们在这条路上已经走过无数次了,早已没必要去欣赏一路的风景,也不需要看任何定位点了。神父知道他们已经上路了,这是一条沿着森林边缘开出的路,他们无论如何都得先走到十字路口,那里有一座多年前神父建的小教堂,那时他正好接管了菲尔莱尤夫教区。他一直在考虑,让谁来做这个小教堂的主保圣人,此时他脑子里浮现出圣本尼迪克特,他自己的主保圣人,或者欧诺菲力乌斯,一位隐者,靠吃椰枣在荒漠中活了下来,而天使们则每八天从天上给他带来耶稣的圣体。因为在他来到这里教雅布翁诺夫斯基阁下的儿子迪米特尔学习的许多年后,菲尔莱尤夫这地方对神父来说就是这样一片荒漠。考虑很久之后,神父还是认为,这座小教堂不是为他而建的,也不是为了满足他的虚荣而建的,而是为普通人建的,为的是让他们在走到十字路口时能有一个休息的地方,以便他们能把自己的想法传到天上去。而站在那粉刷过的砖砌墙基上的,是圣母,世界的女王,她头上戴着王冠,一条蛇在她尖尖的小拖鞋上缠绕。

不过今天,她和教堂、十字路口都消失在迷雾之中。只有树梢可见,这是迷雾开始消散的迹象。

“你看,尊敬的先生,卡西卡这匹马不想再走了。”当马车停下来时,罗什科郁闷地说。罗什科跳下了车,连连用力画十字。

然后他弓身往雾里看,好像是探身往水里看那样。衬衫从他那喜庆但略微褪色的红色男士长袍下面露了出来。

“我不知道往哪里走。”他说。

“你怎么不知道?我们现在不是已经上了去洛哈特恩的乡间大道了嘛。”神父奇怪地问。

啊,是啊!他下了马车,跟在仆人后面,无助地绕着马车来回走,睁大眼睛看向那苍白的灰色。他们觉得看见了什么,而眼睛又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他们开始互相取笑对方。他们怎么能不知道去哪儿呢?这就仿佛是在自己的口袋里迷路了一样。

“别说话!”神父突然用手指了指上面说,然后竖起耳朵听。的确,从左边那个方向,从团团迷雾中传来轻微的水流声。

“我们就顺着水声走吧。这是活水。”神父补充说。

他们现在就沿着那条叫格尼拉利帕的河缓慢地行走着。水引导着他们。

不久后,坐在马车上的神父就不那么紧张了,他往前伸直了腿,眼睛开始朝雾海里望去。在旅途中他陷入了沉思,因为人最擅长在移动的过程中思考。他慢慢地调动起自己的思维机制,使机器的各种齿轮都转动了起来,驱动器的轮子也跟着运转起来,就像神职人员住所走廊里的钟表一样,那是他花了很高价钱从利沃夫买来的。不一会儿,那钟就嘀嗒嘀嗒响起来了。难道世界不就是来自这样的迷雾?他思索着。犹太历史学家弗拉维奥·约瑟夫斯阐述过这样一个观点,世界是在秋分时节创造出来的。这是个合理的观点,因为天堂里有水果;既然树上已经结出苹果,那就应该是秋天……这或许有些道理,但他的脑子里马上又生出了另一种想法:这是什么逻辑呀?难道万能的上帝不会在一年中任何一个别的季节以特殊的方法创造出这种微不足道的水果吗?

当他们走上了去洛哈特恩的主干道时,那里的行人、马车和各种类型的车辆都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也都钻出了迷雾,好像在圣诞节用面包捏出的小雕像那样。礼拜三是洛哈特恩的赶集日。农民们的大车上满载着成袋的种子、满笼的家禽和各种农产品。其中,商人们带着各种能售卖的商品快步在人群中走着——他们的摊位此时被巧妙地折叠起来,那些货物随时都能用扁担挑在肩上移动;不一会儿,摊位铺开了,桌子上摆着五颜六色的东西,有木制玩具,还有他们用四分之一的价格从农村收来的鸡蛋……农民们还牵着山羊和奶牛来出售;被各种噪音吓坏了的动物们停在水坑中不敢动弹。一辆覆盖着破洞篷布的载重马车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喧闹的犹太人从邻近的各个地区赶往洛哈特恩的集市,他们身后跟着的是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在迷雾和人群中很难保持干净,上了白漆的小门被泥水溅成黑色,披着蓝色斗篷的车夫表情看上去很无奈,因为他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么混乱的场面,现在只能用目光失望地搜寻着,怎样才能逃离这条魔鬼般的路。

罗什科非常固执,他不肯把车赶到田里走,一直靠右行驶着,一个轮子轧着草地,另一个轮子轧着马路,稳健地往前走。他表情阴郁,脸拉得很长,还有点泛红,如狰狞的鬼脸。神父看了他一眼,想起了昨天研究过的一幅蚀刻画——上面那些地狱的喷火魔怪,它们的表情就跟现在罗什科的鬼脸一模一样。

“快让开,让尊贵的神父先生过去吧。让开!人们哪,快让到一边去吧!”罗什科大声喊着。

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他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堆建筑物。显然,是迷雾改变了人对距离的感觉,甚至连卡西卡都没料到。马突然跳跃起来,欲挣脱牵引杆,如果不是罗什科反应快,如果没有他的鞭打,这匹马差点掀翻了整驾马车;或许是炉膛里迸出的火星吓着了卡西卡,或许是受到一旁等待换马掌的马群的焦虑感染……

前面有一个又破又脏又穷酸的小酒馆,像是农村的一个茅草屋。水井里伸出的吊钩像绞刑架一样悬在小酒馆的上空,穿破迷雾向上伸着,吊钩的尾部消失在高高的空中。神父看见一辆布满灰尘的马车停在那里,疲惫的车夫把头埋在膝盖间,没有下车,马车里也没有任何人出来。站在马车前面的是一个瘦削的犹太人,在他旁边站着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代牧只看到了这些,因为迷雾吞噬着每一个过去的景象,然后消失在某一处,像融化了的雪花隐身在某处一样。

这就到了洛哈特恩。

开始看到的是一片黏土草屋,一种用茅草做屋顶的黏土小房子,看上去似乎要压向地面似的;但离市场越近,那些房子就越小巧,茅草屋顶就显得越精致,最终他们看到了一片木瓦顶的、用未烧制的黏土砖建造的小楼。这里还有教区小教堂、多米尼克修会教堂,紧挨着市场的是圣白芭蕾教堂,远处是两个犹太会堂和五个东正教堂。一些小房子像蘑菇一样围绕在市场附近,每个小房子里都有自己的生意。裁缝、制绳工匠、皮匠,他们都是犹太人。还有一个面包师,姓波汉奈克[4],代牧对此很喜欢,因为这显现出一种隐藏的秩序,这种秩序若是更加明显一致,将会使人们过上更有道德的生活。另一边是一个叫卢巴的人的制剑厂,这个建筑物的正面很有特点,墙面新粉刷成了蓝色,在入口处还悬挂着一把巨大的生了锈的剑——看得出这个卢巴是一个非常好的手工匠,这里顾客盈门。再过去就是马具商,在他的门口摆着一个木制锯木架,上面有一个漂亮的马鞍,大概是镀了银的,因为它在那里闪闪发光。

到处都能闻到一种恼人的麦芽味,渗透在每一种待售的商品中,麦芽的味道就像面包一样饱腹。在洛哈特恩郊区有几个小啤酒作坊,这种浓郁的气味就是从那里发散到各处的。这里的很多摊位都销售啤酒,而那些更好一些的商店还销售伏特加、蜂蜜酒,主要是那种高浓度蜂蜜酒。一个叫瓦克舒尔的犹太商人的商店还销售葡萄酒,真正的匈牙利葡萄酒和莱茵兰葡萄酒,就是那种略带点酸味儿的葡萄酒,这种葡萄酒甚至是从瓦拉几亚[5]运来的。

神父围着那些用材料板、粗纺布匹、柳条甚至柳叶等各种能想象得到的材料做成的摊位转悠。有一位蒙着白头巾的好心妇女用马车售卖南瓜,南瓜漂亮的橘黄色吸引着孩子们的视线。旁边有一个妇人在夸自己做的哥穆尔卡奶酪,这种奶酪下面还铺着一层辣根叶。在她们旁边还有很多别的摊位,都是一些正常做买卖的人,不过这些人要么是寡妇,要么是醉汉的老婆,她们卖的东西有食用油、盐和布匹等。

神父通常都会向其中一位妇女买些猪肝酱制品,所以现在他对女商贩投去了友好的微笑。在这位女商贩旁边还有两个用绿树叶装饰的摊位,这表明他们在售卖鲜啤酒。这里还有一个富有的亚美尼亚商人带有顶棚的摊位——卖的都是一些材质很美、很轻盈的东西,刀子都配有装饰漂亮的刀鞘——和卖鱼干的小摊,鱼干的腥味儿渗透进了土耳其羊毛挂毯里。在远处还有一个落满灰尘的小木屋,那里有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他的肩膀上挂着一些篮子,他在卖鸡蛋,每个草编篮子里都装着一打鸡蛋。另外一个人把鸡蛋装在一个大篮子里卖,一篮子里装着六十个鸡蛋,价格也很具竞争力,相当于批发价。售卖面包的摊子上挂满了贝果[6]——其中一个掉在了泥泞的地上,有只小狗在那里大口嚼着掉在地上的贝果。

这里销售的东西五花八门,包括从伊斯坦布尔集市直接拉到这里的各种货物,例如花卉、毛巾和头巾,还有童鞋、水果以及花生等。在另一处的围栏旁,一个男子在售卖犁耙和各种大小型号的钉子,有的钉子小得像针,有的很大,是盖房子用的。旁边站着一位美丽大方的妇女,头上戴着一顶浆过的硬挺的帽子,她把那些为夜里巡逻的人制作的铃环[7]放在台板上售卖——小的铃环发出的声音有点像夜里蟋蟀的叫声,而不是打更人的喊声;而那些大的铃环的声音则与小铃环完全相反,大到几乎能唤醒死者。

犹太人是被禁止买卖与教会有关的东西的。就这件事,神父、拉比们都反复地、响亮地强调过,可就是屡禁不止。这里有一些精美的祈祷书,当你用指尖滑过书页间的缎带和压印在封面上的银色字母时,你会感觉到它们的温暖和弹性。一个戴着犹太小圆帽、穿着整洁干净到近乎优雅的男子,手捧着祈祷书就像捧着圣髑[8]那样——祈祷书外层用一张非常薄的纸包裹着,一层奶油色的透明纸,为的是避免这用芬芳颜料印刷的、纯净的、基督教的书页,在这样脏兮兮、雾蒙蒙的天气里沾上污点。他这里还有蜡烛,甚至还有披着光环的圣人画像。

神父走到一个旅行书商跟前,希望能找到一本拉丁文的书籍。但所有的书都是犹太文的,在这些书旁边还摆着一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东西。

眺望远处,在那些小巷深处,能看到那里的贫穷,就像鞋子穿破后露出的脏脚趾;这是一种罕见的、静默的、地陷天塌般的贫穷。这里已经不再有什么商店和摊位,而是用不知从哪里的垃圾堆里捡来的破木板子拼凑起来的窝棚。在其中一个破窝棚里,鞋匠正在修理已经缝补、上胶和补缀过多次的鞋子;而在另一个挂满铁锅的破窝棚里,一个修补匠坐在那里,他面黄肌瘦、脸颊凹陷,帽子遮盖着长满棕色瘀点的额头。代牧有点害怕在他那里补锅,担心自己的手指触碰到这个倒霉鬼,就会得上可怕的传染病,再传染给别人。在他旁边有一位老者在磨刀,各种大小、形状的镰刀。老人的工作台包括一个系在脖子上的石轮。他拿到需要磨的刀具时,会在地上放一个很原始的木架——上面连着几条皮带,这样就成了一台简陋的机具——然后他用手转动轮子来打磨金属刀片。有时候从这台机具上还会飞出一些真实的火星,散落在泥土里,每当看到这些,那些满身泥土和长满疥疮的孩子就特别兴奋。靠这个营生,他只能赚到一点点钱。也许,某天能用这个轮子淹死在河水中,也算是干这个营生的一种好处。

穿着破衣烂衫的妇女在街上捡拾碎铁屑和烧火用的牛粪。这些衣衫褴褛的妇女,很难分辨她们是信仰犹太教的穷人,还是信仰东正教的穷人,抑或是信仰基督教的穷人。是的,贫穷不分信仰和民族。

如果存在的话,那么它在哪里?神父想着天堂,问着自己。肯定不会是在这个洛哈特恩,也不会在——他自己这样认为——任何波兰的土地上。如果有人觉得在大城市里生活会更好,那就大错特错了。尽管神父一生中从未去过华沙和克拉科夫,但他从伯纳德派的皮库尔斯基的故事中了解到一些,而且在更早的一些时期,他在各个庄园的某些地方也听到过相关的故事。

天堂,也就是愉悦的花园,上帝赐予的美丽而未知的地方。正如《诺亚方舟》里写的那样,天堂就处于亚美尼亚的某处,那里有巍峨的高山,但布鲁努斯却再次强调说,天堂在南极之下。有四条象征着接近天堂的河:基训河、比逊河、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还有这样一些作家,他们在地球上不能为天堂找到一个地方,就把天堂锁在空中,锁在有十五个厄尔[9]高的高山上。但神父却认为,这种说法不够聪明。因为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生活在天堂之下大地之上的人们能从下面看到天堂?难道他们能看到圣人的后脚跟吗?

从另一方面说,人们也不应该认同那些散布错误判断的人的看法,他们认为《圣经》关于天堂的说法仅具有神秘的含义,也就是说只能从精神或隐喻层面上理解天堂。神父认为——不仅仅因为他是神父,同时他自己也深信——必须逐字逐句去理解《圣经》的内容。

他知道天堂的一切,因为差不多在一周前,他雄心勃勃地完成了自己撰写的一本书中的一个章节。这本书汇编了菲尔莱尤夫人写的所有的书,一共有一百三十本,为了看到这些书他还特意去了利沃夫,甚至到了卢布林。

他正在往一个简陋的、位于一个角落里的房子那边走去。是皮库尔斯基神父建议他这样做的。矮矮的两扇大门敞开着;那里散发着一股辣根的气味,同时混杂着不同寻常的马粪的恶臭和秋季的潮湿气味,外加一种刺鼻的气味,这种气味神父很熟悉——咖啡的气味。尽管神父自己不喝咖啡,但到了这里也不得不出于礼貌品尝一下。

神父回过身去看,用眼睛寻找着罗什科;他看见罗什科带着忧郁的表情匆匆穿上皮衣,而远处——整个集市都自顾不暇。没有人会看神父一眼,所有人都忙着自由交易。一片嘈杂,混合着各种语言的叫卖声。

在那个建筑物的入口处,能隐隐约约看见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牌子:

邵尔货物仓储店

后面紧接着是希伯来字母。门上挂着一枚金属徽章,旁边写着一些符号。神父想起来了,阿塔纳修斯·基歇尔[10]曾在自己的书中写道,当犹太人的妻子临盆时,他们害怕有女巫,就在墙上写几个词:“亚当”“夏娃”“胡兹”“莉莉丝[11]”。那这是什么意思呢?“亚当和夏娃,你们快来到这里吧,而你,莉莉丝女巫,快走吧。”没错就是这个意思,这里不久前肯定有人生过孩子。

神父迈过一个很高的门槛,整个人沉浸在那种温暖的辣根的香味之中。在这里,光只能从一个小小的窗户透射进来,窗台上还摆着几个花盆。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才适应了黑暗。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小伙子,刚刚长出一点胡子,他有着丰满的嘴唇,刚看到神父的时候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然后就开始寻找适当的词。神父看出了他的不安。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神父大胆地问他,想表现出自己在这个昏暗、低矮的小铺子里感觉很舒服,也想鼓励小伙子跟他谈话,但没有得到回应。“你叫什么名字?”他又用拉丁语正式地重复了一遍,因为这样可能有助于小伙子理解,但听上去又显得过于庄重了,好像神父来到这里是要驱魔似的,就像《路加福音》中的耶稣那样,向被附身的人提问。结果小家伙把眼睛瞪得更大了,嘴里重复着“哎呀,哎呀”,然后突然转身跑到柜子后面,还撞到了挂在钉子上的蒜辫。

神父表现得并不明智;他不应该期待这里的人能听懂他讲的拉丁文。神父低头审视着自己,他的大衣下面露出了法衣上黑色的、用马鬃做的扣子。这个法衣可能吓住了小伙子,神父想。他屏住呼吸微笑着,他想起了《圣经》中的耶利米[12],他也是这样几乎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啊啊啊,上帝呀,这个我说不上来。”

从此,神父就在心里叫小伙子耶利米。他无所适从,因为小伙子突然消失了。神父环顾着商店,系上大衣的扣子。因为是皮库尔斯基神父劝他来这里的,他听了皮库尔斯基神父的话,现在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他有点心慌意乱。

不过这时没人从外面进来,为此神父默想着这得感谢上帝。这可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一位天主教神父,洛哈特恩的教士长站在犹太人的商店里,好像家庭妇女一样在等待着服务。皮库尔斯基神父给他出主意,让他去利沃夫的杜布斯拉比那里,皮库尔斯基神父自己也去过,从那里了解了很多。于是神父去了那里,但年迈的杜布斯可能已经厌烦了这些天主教神父没完没了地向他提出一些关于书籍的问题。他对贝奈迪克特神父提出的请求和最感兴趣的东西都感到有些不愉快,他会说他这里没有,或者假装自己没有神父问的那本书。杜布斯做了一个很礼貌的表情并转过头去,使劲地吧嗒嘴。当神父问他是否能够帮助自己的时候,杜布斯挥了挥手,并把头转向后面,好像有谁在他身后站着似的。拉比想让神父明白,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不会说。后来皮库尔斯基神父对教士长解释说,这涉及犹太异端学说,尽管他们总是自夸说他们没有任何异端学说,但对于这一特定的异端,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痛恨。

最终皮库尔斯基神父建议他去找邵尔,邵尔的房子位于市场,是一座与商店合一的大房子。说完他斜眼并用带点讥讽的眼光看了一下赫米耶洛夫斯基,但这可能是教士长的神经过于敏感。也许应该通过皮库尔斯基弄到这些犹太人的书?尽管教士长不太喜欢皮库尔斯基,不过这样他就不会在这里因为尴尬而浑身冒汗了。但神父赫米耶洛夫斯基内心还是有些不服气,所以还是来了。而且事情还有一些不太合理的地方——整个事情就好像在玩文字游戏;有谁会相信这种事情会对世界有什么影响。神父一直在认真地研究关于基歇尔的章节,其中提到了巨大的牛绍罗波什[13]。也许可能就是因为这两个词汇——邵尔和绍罗波什[14]——有相似的发音,所以他才来到这里。上帝的判断很奇特。

但这些著名的书都在哪儿呢?那位引起人们惊恐并受尊重的人物在哪里呢?这个商店看上去是一个普通的摊位,可店主却据说是一位著名的拉比,尊贵的贤者扎尔曼·纳夫塔尔·邵尔的儿子。不过这里堆放的却是大蒜、草药、各种装着调料的锅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香料——有榨的,有磨成粉面的,或仍保持其本身原有的形状的,像香草棍、丁香和肉豆蔻球等。架子上还摆着成捆的布匹——可能是丝绸和缎子,色彩缤纷,很吸引人的眼球。神父看着这些东西,在琢磨着自己可能还需要买点什么,就在这时,神父注意到了,在高处摆着一个深绿色的大瓶子,上面写着:“茶”。神父知道他想要买什么了,总得买点什么吧——能喝上茶,就会让他的情绪变好些,这对神父来说就意味着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开始工作了;而且茶还有助于消化。他还想再买一点丁香,以便晚上加在热葡萄酒里喝,给酒增添点香气。前几天晚上神父被冻得够呛,双脚冰凉,以至于没办法集中精力写书。这时神父用眼光搜寻到一个能坐的地方,之后一切就在同一时间发生了:从柜台后面走出一个健壮的、留着胡须的男子,他身穿一件毛料做的长袍,脚上蹬着一双尖头土耳其皮鞋;肩披一件深蓝色的薄大衣,眯缝着眼睛,好像刚从昏暗中走到有光照的地方。在他身后,之前那个耶利米好奇地探出头看,还有两张不同的脸庞,也非常像耶利米,他们也很好奇,两腮绯红。而在朝市场开着的大门方向,站着一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身材瘦小的男孩儿,也可能是成年男子,因为他满脸的胡茬,浅色的山羊胡。他倚靠在门框上,粗声喘着气,看样子他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到这里来的。他直瞪瞪地瞅着神父,调皮地微笑着,露出一口健康的牙齿。神父不大肯定,这种微笑有时是否是一种嘲笑。他更喜欢那位身披大衣的端庄的人,于是神父非常礼貌地对他说:

“请尊贵的先生您原谅……”

那个人先是非常紧张地看着神父,不一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开始慢慢地起着变化。他的脸上好像露出了一点笑容。教士长突然明白,这个人可能听不懂他说的话,于是他换了一种语言,开始用拉丁语说话,他很兴奋,觉得找到了知己。

犹太人慢慢地将眼光转向了站在门口喘着粗气的小伙子,而那小伙子却毫无顾忌地走到屋子的中间,脱掉了深色布夹克。

“我来给你们当翻译。”他用出人意料的低沉嗓音说道,带一点柔和的鲁塞尼亚语[15]口音。他用手指指着教士长,十分兴奋地说,他是一位真正的、最纯正的神父。

神父完全没有想到,他得借助翻译谈话。万万没料到会遇到这种情况,神父有些惊慌失措,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因为整个事情本来就很敏感并且非常微妙,但突然间这件事将变成一件公开的事情,稍后还可能传遍整个市场。他真想立即抽身回到带着马粪味儿的、冰凉的迷雾中去。他开始觉得,他被困在这个低矮的、空气中带有各种植物根的气味的屋子里,同时又觉得已经有人从马路上走过来围观,想看看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允许的话,我想和尊敬的埃利沙·邵尔谈谈,”教士长说道,“私下里。”

几个犹太人感到很诧异。他们互相之间交换了几句话,耶利米消失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他不在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不语,几乎令人窒息。很明显神父得到了允许,现在他们带着他往柜子后边走。在他们身后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孩子们轻盈的脚步声、柔和悦耳的咯咯笑声,仿佛在薄薄的木墙壁后面还有其他人群,正透过木墙的裂缝好奇地看着在犹太人家的各个角落转悠的、洛哈特恩的代牧。事实上,市场上的小商店仅仅是一种更大结构的一环,一种像蜂箱一样的建筑,有房间、走廊和台阶。整个房子很大,是围着内院建的,他们稍作停留时,神父透过房间的一扇小小的窗户用眼角瞥见了。

“我叫赫雷奇科。”他们走着的时候,那个留着胡子的男孩自我介绍说。神父意识到,如果此时他想退回去,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走出这种蜂箱式的房子。为此他出了一身冷汗,这时正好有一扇门咯吱一声打开了,门里面站着一位身材瘦削的壮年男子,他的脸放着光,很光滑,但令人捉摸不透的是,这人胡子花白,穿着齐膝的大褂,脚上穿着毛袜子和一双黑拖鞋。

“这就是拉比埃利沙·邵尔。”赫雷奇科怯怯地说。

房间又小又矮,陈设非常简朴。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宽大的桌子,上面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旁边还放着一堆别的书——神父的眼光贪婪地滑过这些书脊,试图看清书名。总的来说,神父对犹太人知之不多,而那些洛哈特恩的犹太人,他也只是和他们见过面而已。

神父突然觉得他们俩这样很好,因为两个人的个子都不高。在大个子面前他总会觉得很尴尬。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给神父的印象是,大家对彼此都很满意。犹太人轻轻地坐下,微笑着并用手指着板凳示意神父也坐下。

“经过许可,在这特殊情况下,我隐姓埋名来到您这里,对智慧和博学的您,我久仰大名。”

赫雷奇科翻译了半截停了下来,然后问神父:

“隐——姓——埋——名?”

“这个你不懂吗?就是请不要张扬。”

“这又是什么意思?不——张——扬?”

神父沉默了,有点不高兴,也很惊讶。尽管找来了一个翻译,可对方还是弄不大懂他讲的话。那他们该怎么谈话呢?要说中文吗?他试着单刀直入地说。

“请保守秘密,虽然我并不隐瞒我是洛哈特恩的代牧、天主教神父,但首先我是一个作者。”他说“作者”的时候,特别伸出了手指头强调这一点,“我希望,我今天在这里的谈话,不是作为神父,而是作为一直坚持不懈地筹划一件事情的作者……”

“筹——划?”赫雷奇科带着质疑的腔调问。

“……就是写一本不起眼的书。”

“哦。请神父原谅,我的波兰语不好,只懂一些平时人们常说的简单的语句,只知道那些围着马转的词汇。”

“围着马转的词汇?”神父对此感到大吃一惊,怎么弄来这么一个翻译。

“对呀,因为我整天围着马转,就是买卖马。”

赫雷奇科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他瞪大黑眼珠,无神地看着神父,神父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和一个盲人打交道。

“我已经逐字逐句地读完数百名作家写的书,”神父接着说,“为此我四处借书、买书,但总觉得,我仍有很多书还没读过,而且现在很难找到这些书籍。”

现在神父停顿了一会儿,期待着那位邵尔也说几句话,可他却在一旁微笑着频频点头,不发一言。

“我听说,尊贵的先生您这里有一个不错的图书馆,尽管我不想给您带来不便——”他不情愿地改了一下用词,“就是不想打扰或者给您添麻烦,但为了更多人的利益,我还是斗胆有违习俗地贸然来到您这里,并……”

邵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妇女从外面闯进了这个矮小的房间。在她后面的是一些在昏暗中看不清脸庞的人,他们低声说话,向房间里东张西望。一个小孩子哭了一阵,突然安静了下来,好像人们的眼光都集中到了那位妇女身上:她头上戴着密密的发卷,毫无顾忌地闯进来,眼睛注视着自己前面的某个地方,根本就不看那些男人一眼;手里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装水用的罐子和水果干。她身上穿着一条肥大的、带大花图案的裙子,裙子上还套着一条绣花的围裙;脚上穿着一双尖头系带皮鞋。她身材娇小,但很匀称,很惹人注目。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两个杯子。她看到神父后很害怕,怯生生地往前走,结果摔倒了。杯子在地板上打了几个滚,好在因为杯子的玻璃很厚,一个也没碎。那位妇女根本没去管孩子,而是把眼光投到了神父身上,迅速并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乌黑幽深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她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了红晕,暴露了她的窘迫。代牧从来没接触过年轻的妇女,对她的突然闯入感到震惊;他咽了口唾液。而那位妇女把装水的罐子和盘子,以及从地上捡起来的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出去。门猛地被关上了。翻译赫雷奇科看上去也显得有些惶惶不安。此时埃利沙·邵尔把小女孩拽到身边,抱起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但小女孩一溜烟从他膝盖上溜下来,跑到门外去了。

神父敢肯定,这位妇女带着孩子跑进来,为的是让他们看神父一眼。要知道,神父现在是在犹太人的家里!他就像具有异国情调的火蝾螈。那又怎样?难道犹太医生不能医我的病吗?难道犹太人不会为我准备药吗?书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卫生健康的问题。

“书啊!”神父说,他用手指着桌上放着的对开本和一些埃尔塞维尔小开本书。每本书上面都用金漆写着两个字符,神父觉得这是主人的姓名缩写,因为他认得那两个希伯来语的字母:

神父掏出了自认为能通向以色列的“门票”,小心翼翼地把他带来的书放在了邵尔的面前。神父得意地笑着,因为这是阿塔纳修斯·基歇尔的著作《巴别塔》,无论在内容还是形式上这都是一部伟大的杰作,神父冒了很大的险带着这本书来到这里。万一这本书掉在洛哈特恩臭烘烘的泥泞里了呢?万一这本书在集市上被小偷抢走了呢?如果没有这本书,代牧就不是现在的他,可能就只是一个小小的普通神父,一个富人庄园里的耶稣会教员,一个虚荣、富有并故弄玄虚的教会职员。

神父把书拿到邵尔跟前,宛如展示自己心爱的妻子。现在他用手指敲打着书的木质封面。

“我有很多书,但基歇尔这本书是最好的。”他随手翻到了某一页,看着一张地球的图片,上面画的地球是一个圆球,还带着巴别塔又细又长的圆锥。

“基歇尔证明,我们在《圣经》里看到的巴别塔,不可能有描述的那么高。塔如果真的有那么高,能够到月亮,就会打乱整个宇宙的秩序,立足于地球的塔的地基也会十分巨大。那塔会遮住太阳,并给所有的造物带来灾难。地球上的人们会用尽所有的木材和泥浆资源……”

神父觉得,他在宣讲一个异端邪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对沉默不语的犹太人说这些。他希望对面的那个人把他当作朋友而不是敌人。不过有这种可能吗?也许可以达成共识,尽管他们互相不懂对方的语言和习俗,互不了解,也不懂对方的生活习惯和习性,不懂互相之间的微笑和对方手势的寓意。总的来说,他们彼此都十分陌生。因此,也许可以借助书籍达成共识?难道这不是唯一一条可走的路吗?如果人们都阅读同样的书籍,就会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而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正如基歇尔描述的生活在别的世界里的中国人那样。当然也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根本不读书,他们的大脑处于休眠状态,思维简单,像动物,像那些两眼空空的农民。如果他,神父,是国王的话,就会在农奴制的国家确定某一天为读书日,要求所有的农民都要看书,那么现在的联邦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也许这是字母的问题——目前各种语言使用的都不是同一种字母,而是多种不同的字母,因此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字母就像是砖头——有些砖头烧制得很光滑,可以用它建大教堂,而另一些则是用泥坯做成的砖头,很粗糙,用它只能建造普通的房屋。尽管拉丁语肯定是最完美的语言,可他觉得,这个邵尔并不懂拉丁语。神父用手指给他一个画面,让他看,后来又指着其他画面让他看,神父发现那个人弯下腰,低下头,开始感兴趣地看这些画面,最终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用金属丝框起来的眼镜。赫米耶洛夫斯基神父也想有这么一副眼镜,心想一会儿可以问问他,在哪儿可以定制一个。翻译也对这些画面表示出了兴趣,因此三个人都低头弯腰看着。

神父满意地看了他们一眼,觉得他们已经上了自己的钩。他看到犹太人的黑胡子中还夹杂着金黄色和赤褐色的毛发。

“我们可以交换一些书看。”神父建议。

他说,在他的菲尔莱尤夫图书馆还有两本基歇尔的书,《诺亚方舟》和《地下世界的财富》[16],因为这两本书价值连城,都锁在柜子里,不能随便动。他还知道其他一些书籍,但只是偶尔从哪里看到过一些相关的介绍。那里还有很多世界知名思想家的书籍,包括——为了讨好他们,他还补充说——犹太史学家约瑟夫的书。

他们从罐子里给神父倒了果汁,还把装有无花果干和大枣的盘子推到他跟前。神父虔诚地放进嘴里,他好久没有吃这些东西了。尝到了这种非尘世般的甜味,神父的精神也改善了许多。他明白,现在到了他解释自己来意的时候了,因此他咽下了嘴里咀嚼的东西,开始说自己的事情;结果还没等他说完,他就意识到,他有点操之过急了,可能会一无所获。

也许他是从赫雷奇科突然的变化中感觉出来的。他敢肯定,小伙子在翻译的时候有些添油加醋。但他不清楚,这些话是对邵尔的警示,还是相反,是对神父的支持。埃利沙·邵尔在椅子上稍微往后移动了一下,向后仰着头,合上双眼,似乎在努力跟自己黑暗的内心对话。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神父——违心地——与年轻的翻译交换眼神的那一刻。

“拉比在倾听年长的人的声音。”翻译小声说,神父佯装着听懂了似的频频点头,其实他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许这个犹太人真的与各种魔鬼有着某种神秘的默契,犹太人当中有很多这样的拉米亚[17]和莉莉丝。邵尔的这种犹豫和闭上眼睛的动作似乎在告诉神父,他真不希望在这里看到神父。情况既非常微妙又非同寻常,但愿不会损坏神父的名声。

邵尔站了起来,面朝墙壁,低头站了一会儿。神父有些局促不安——他是在示意我,让我离开这里吗?赫雷奇科也闭上双眼,他长长的睫毛的影子落到了他长满柔软胡茬的脸上。也许他们睡着了?神父轻声说了一句,他们的沉默让神父失去了自信。他现在非常后悔来到这里。

突然,邵尔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朝柜子的方向走去,然后打开其中一个柜子的门。他激动地取出一本厚厚的对开本,上面带有与所有其他书籍相同的符号,之后他把这本厚厚的书放到了神父的面前,从后面打开书并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神父瞪大眼睛看着制作精美的扉页……

“《光明篇》[18]。”他庄重地说,然后又将书放回到柜子里去。

“谁能给神父读完这么一本厚厚的书啊……”赫雷奇科加重语气说。

神父把两卷《新雅典》放在了邵尔的桌子上,希望能促使他们今后交换书看。他用食指敲着书,然后指指自己,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这是我写的书。”如果他们能懂这里的语言的话,应该读读这本书,能从中了解到世界上的很多事。他等待着邵尔的反应,结果等来的却是他轻轻地耸了耸眉毛。

神父和赫雷奇科一起走到了冰凉的、令人不舒服的空气中。赫雷奇科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神父严肃地看着他,看着他满脸的胡茬,看着他带点孩子气的脸上长长的睫毛,然后又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

“你是犹太人?”

“噢,不是……”赫雷奇科一边耸着肩一边回答说,“我是这里的人,就是出生在洛哈特恩的人,我的家就在这里。我应该是东正教徒。”

“那你怎么会说他们的语言呢?”

赫雷奇科凑近神父身边,几乎跟他肩并肩走着,显然是受到这种信任鼓舞。他说,他的父母亲都死于1746年那场大传染病。他们活着的时候,曾跟邵尔做买卖,他的父亲是个手工艺者,主要做皮革鞣制。他死后,邵尔想帮助赫雷奇科和他的奶奶以及弟弟奥莱西。邵尔帮他还清了父亲的债,照顾他们这三个邻居。住在社区中,他与犹太人的接触比跟自己人的接触都多。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犹太人的语言,他的犹太语说得跟犹太人一样,非常流利,还经常在不同的场合和不同的生意中派上用场,因为犹太人,特别是那些年长的犹太人,不愿意说波兰语和鲁塞尼亚语。犹太人,特别是邵尔家族的人,并不像人们传言的那样;他们人很多,热情好客,还常常给别人吃的,要是天冷了,还会给一杯酒喝。现在赫雷奇科正在学习父亲的手艺,以便继承他的皮革作坊,这个职业总是不可或缺的。

“那你没有什么基督教亲戚吗?”

“有啊,不过都是些远亲,他们也不大关心我们。噢,对了,这是我的弟弟奥莱西。”有一个大约八岁的小男孩朝他们跑来,满脸雀斑。“请神父先生不必太为我们操心。”赫雷奇科欢快地说,“上帝创造了人,让人的两只眼睛长在前面而不是长在后面。这就意味着,人们应该往前走,而不是往后看。”

神父承认这是上帝说过的话,尽管他记不得是在哪个文本中说过。

“你既然学会了他们的语言,那就可以翻译这些书籍了。”

“哎呀,哪里呀,尊敬的神父,我不爱看书。看书很无聊。我更愿意做买卖,这是我喜欢做的事。最好做马匹的买卖,或者像邵尔那样,买卖伏特加和啤酒。”

“哎,你怎么爱做他们喜欢做的买卖呢……”神父说。

“怎么,做这些买卖不好吗?人们需要喝酒,因为生活太沉重了。”

他一边跟着神父走,一边说着什么,尽管神父已经有意要甩掉他了。贝奈迪克特·赫米耶洛夫斯基面朝着集市的方向,用眼光搜寻着罗什科。他先是往卖皮毛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环顾了一下市场四周,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他不大可能找到车夫。因此他决定自己去找马车。可是翻译仍觉得,自己还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还想给他解释一些事情,显得对自己能做的事很高兴的样子。于是他说,邵尔家正在准备一场隆重的婚礼,因为邵尔的儿子(神父在商店里见到的那个人,他叫他耶利米,其实他的真名是伊扎克),要跟来自摩拉维亚[19]的犹太人家的女儿结婚。不久后他们全家人和许多住在附近的亲戚都会来这里,这些人大多住在布斯克[20]、波德盖齐、耶耶然[21]和科佩钦齐[22],还会有从利沃夫和克拉科夫来的亲戚。尽管婚礼将在秋季举行,但依着赫雷奇科的看法,婚礼还是在夏季举行比较好。赫雷奇科没完没了地说着,他还说,如果神父能前来参加这个婚礼那就更好了,然后他想象着什么,大笑起来,神父也跟着他大笑并给了他一点钱。

赫雷奇科看着手里的几枚格罗希[23],转身跑得无影无踪。神父站在那里,沉浸在宛如汹涌波涛的集市之中,并淹没在那些售卖的肉酱的香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