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关于卡塔日娜·克萨科夫斯卡[24]最糟糕的板簧和妇女疾病
此时,卡缅涅茨[25]的城督[26]夫人卡塔日娜·克萨科夫斯卡(婚前姓波托茨卡)刚好到达洛哈特恩,陪伴她的是一个她熟悉的年长的妇人。她们两个人已经在从卢布林[27]到卡缅涅茨的路上走了好几天了。装有她们行李箱的马车已经跟着她们走了数小时,箱子里装的都是衣服、床上用品和各种餐具,以便她们在路上休息用餐时,能用上自己的瓷器和刀叉等餐具。尽管有专门派遣的使者,提前去通知住在附近的亲戚和朋友来接待她们吃住,但有时她们还是不能找到安全舒适的住宿地。那时她们就在小酒馆和小旅馆里用餐,当然就会吃得非常简单。德鲁日巴茨卡[28]女士已经上了年纪,几乎无法忍受。她抱怨自己消化不好,无疑是因为她吃完每顿饭后都会觉得,胃里像是在黄油桶里搅拌奶油那样上下翻腾。反胃还算不上是什么大病。克萨科夫斯卡夫人的身体状况就更差了——自打昨日起,她就觉得肚子疼,现在她无力地坐在马车的一角,浑身发冷,出冷汗,脸色苍白,德鲁日巴茨卡开始担心她是否能挺过去。因此她们才要到洛哈特恩的县长那里寻求帮助,县长叫时蒙·瓦班茨基,他与城督夫人的家庭还有点儿沾亲带故,不过在波多利亚[29],有点身份的人都是这样。
这一天真是一个赶集的好日子。带板簧的三文鱼色的马车上装饰着绵软的金色饰品,门上面还画着波托茨卡家族的徽章;车上坐着赶车人,身穿鲜艳的制服,在往小城走的路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马车走走停停,因为马路上挤满了行人和各种动物,就算赶车人不停地在头上方挥舞鞭子也无济于事。深藏在马车里面的两个女人,像在珍贵的贝壳里一样,坐着马车,缓慢穿过讲着各种语言的、狂热的赶集人流。
在拥挤的人群中赶车,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总是得不停地刹车,结果板簧开裂了。新问题的出现更是雪上加霜,现在这次旅途变得更加复杂了,而城督夫人还从马车座椅上摔到了椅子下面,因为摔得太疼了,她的整个脸都扭曲了。结果德鲁日巴茨卡嘴里一边骂着,一边径直从马车上跳到泥泞的地上,自己去寻求帮助。她先是朝两个提着篮子的妇女走去,不料她们咯咯笑着转身跑了,她们说着鲁塞尼亚语;后来她抓住一个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的犹太人的袖子——这个犹太人试着想听懂她讲的话,甚至还用自己的语言跟她说了些什么,用手往河那边指了指,指着小城下面的某个地方。那时已经十分不耐烦的德鲁日巴茨卡又在路上抓住两个刚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帅男子,他们看上去像是做生意的,正在往人群中走。他们有可能是亚美尼亚人,不像是当地人;他们只会摇头。而在他们旁边站着一帮土耳其人,德鲁日巴茨卡觉得,他们正用嘲讽的眼光看着她。
“这里有谁会讲波兰语?”她大声喊着,对自己周围的这帮人十分不满意。看上去他们同处一个王国,同处一个联邦,但这里跟她出生的大波兰地区完全不一样。这里的人看上去很野蛮,长着异国面孔,带着异国情调,穿着打扮很可笑;穿的是一种粗毛料风衣,戴着一种皮帽,裹着特本头巾,赤着脚。房子又矮又小,还都是泥坯建的,甚至在市场周围都是这样的房子。到处混杂着一种麦芽香和粪便的气味,还有落叶的潮湿气味。
最终她看见在自己前面有一个身材瘦小、上了年纪的神父。神父满头银发,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肩膀上还挎着一个包。神父瞪大眼睛看着她,感到十分意外。她抓住神父大衣的袖子并晃动着,透过牙缝嘘声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神父告诉我,县长瓦班茨基家住哪儿!不过请别声张!请千万别传出去!”
神父眨了眨眼睛,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或者应该干脆什么也不说。也许可以用手给她指指方向?这位疯狂晃动着他衣袖的妇女,身材矮小,身体圆圆的有点发福,眼睛比较清澈,高高的鼻梁;从她的帽子下露出卷曲的白发。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但必须隐姓埋名。”她一边对神父说,一边指着车那边。
“哦,隐姓埋名,隐姓埋名。”神父重复着。突然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小伙子,神父命令他带着马车往县长家去。这个小伙子比想象的还要灵巧,他立马帮助解开了马绳,为的是让马车能掉转车身。
挂着帘子的小窗里传出了克萨科夫斯卡夫人的呻吟声。她每呻吟一声就会狠狠地骂一句。
关于丝绸上的血迹
时蒙·瓦班茨基娶了波托茨卡家族的俳莱佳为妻,他是卡塔日娜·克萨科夫斯卡的远房表亲。现在他妻子不在家,到附近村庄的一个庄园主家去做客了。他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有点意外,急急忙忙系上裁剪得体的法国式外衣的扣子,拽了拽蕾丝边的袖口。
“欢迎,欢迎。[30]”他用含糊的法文说。当用人与德鲁日巴茨卡带着城督夫人往楼上走时,主人把最好的房间让给了表亲。之后他嘴里絮叨着什么,派人去接洛哈特恩的医生卢斌。“妇女问题,妇女问题。[31]”他重复着。
总的来说他不太高兴,就是对她们的突然到来不太满意。因为他正想去一个常去的地方玩牌,他一直非常有规律地去那个地方打牌。一想到玩牌,他就会兴奋得血压升高,就像喝了一杯醇香的美酒那样让他血液循环加速。为了玩牌他着过多少次急呀!唯独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比他职位更高、更富有的人也会跟他坐下来一起打牌;最近他与主教索乌迪克一起玩牌,正因如此他一直穿着体面。本来他刚要出门,马车已经在等他了,结果现在不能去了。让别的人去赢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搓了搓手,为的是让自己平静下来——没办法,我下次再去玩吧。
城督夫人一夜都在发高烧,德鲁日巴茨卡觉得,她一直在说梦话。她与陪伴着城督夫人的另一女子阿格涅什卡不停地给她用冷水敷头部,然后给她喂匆忙赶来的医生开的草药。此时,草药的气味像是含有茴香和甘草,仿佛甜蜜的云朵在被子上方飘荡。病人睡着了。医生说不仅要给她冷敷头部,还要冷敷腹部。现在整个房子都安静了下来,蜡烛都熄灭了。
不过这已经不是城督夫人第一次受月事困扰,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这怪不得任何人,肯定是因为她生长在令人沉闷的庄园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任何运动;姑娘们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桌子旁,为神父绣月牙形的圣带;在庄园里整天吃的都是大鱼大肉,很难消化;这样的生活让肌肉虚弱。此外,克萨科夫斯卡又喜欢旅游,整日坐在马车里颠簸,到处是嘈杂声和撞击声;她的神经还总是处于紧张的状态而且还得不停地钩心斗角,这就是政治。如果卡塔日娜不是扬·克莱门斯·布拉尼茨基[32]的特使的话,那她又是什么呢?她不过是在为他的利益服务。她做得不错,因为她具有男人的性格——至少人们都这么说,对她寄予厚望。但德鲁日巴茨卡却没有看到她具有“男性性格”的一面。在她看来,卡塔日娜不过是一个喜欢指挥别人的女人。她个子很高,也很自信,嗓门也很大。人们都说,克萨科夫斯卡的丈夫与她无法相比。他个子矮小,还阳痿。他追求她的时候,大概是站在了钱袋子上,以弥补自己身高的不足。
也许是出于天意,她没生孩子,但她看上去并没有为此发愁。人们议论说,每当她跟丈夫吵架时,每当她跟他生气的时候,她就抓起他,把他放在壁炉上,于是他就只能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听她说完。但为什么像她这样的女人会找这么个丈夫呢?可能是为了巩固自家的利益,而利益可以靠政治强化。
两个女人为克萨科夫斯卡夫人一层层地脱掉衣服,当她呻吟或者哭的时候,她们就直呼她的名字卡塔日娜,后来干脆就叫她的小名卡霞。她太虚弱了。医生让她们在她两腿之间放上用干净的布做的敷料,还叮嘱她们要给她多喝水,强制她一定要喝很多水,尤其要喝一些用树皮熬制的汤剂。在德鲁日巴茨卡看来,她这人简直太瘦了,因为如此瘦,看上去很年轻,尽管那时她已经三十出头了。
每当病人熟睡时,德鲁日巴茨卡和阿格涅什卡就一起清洗她带血渍的衣服,上面有很大一块血渍——从她的内衣到衬裙和裙子,甚至在蓝大衣上都有血渍。德鲁日巴茨卡在想,这辈子我见了多少血呀。
城督夫人的裙子非常美——厚厚的缎子面料,奶油底色,上面绣着罕见的红花,左右两边各有一枝带绿叶的小铃铛花。设计欢快轻盈,衬托着女主人偏黑的肤色,与她黑黑的头发也很相配。现在血迹以不祥的浪潮淹没了那些欢快的花朵,以不规则的边界渗透到布料里,毁坏了漂亮的裙子,好像有某种消极力量从底下浮到了表面。
在庄园里有一种特殊的办法可以将血迹洗掉。数个世纪以来,未来的妻子和母亲都要学会这门技术。这对妇女来说都是上学必学的知识,如果有这样的学校的话。分娩、月经、战争、搏斗、行刑、攻击、大屠杀——这些都能令人想起,血会随时从血管里流出。那怎么对付从身体里面大胆流到表面上的血呢?用什么样的碱面清洗,用什么样的醋涮净?也许可以尝试用泪水沾湿布来擦拭,又或者用唾液浸泡;包括床单、被套、内衣、衬裙、衬衣、围裙、帽子和围巾、蕾丝袖口和衣服的荷叶边装饰、长外套和束胸衣、地毯、地板、绷带和制服。
医生走了以后,德鲁日巴茨卡和阿格涅什卡两个女人像是跪着又像是坐着,在床边睡着了——一个用手托着自己的头,脸上的手印留了一整晚;另一个在沙发上,头垂在胸前,她轻轻地呼吸着,领口周围轻柔美丽的蕾丝像在温暖黑暗的海洋中游动的海葵。
县长瓦班茨基桌子的白边
县长家的房子像个城堡。长满苔藓的石头矗立在古老的桩基上,因此很潮湿。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栗树,上面已经结满了果实,黄叶纷纷下落,看上去好像院子里铺着一张美丽的橘黄色的地毯。从门厅走进客厅,里面的家具很简单,但色彩鲜艳,墙上和天花板上还有一些装饰,抛光的橡木地板闪闪发光。他们在做过冬的准备——走廊里放着一筐筐的苹果,他们正准备把苹果放到冬季的房间,以便苹果在那里散发香味,等待圣诞节的来临。院子里到处是忙碌的人,充斥着人们大声说话的声音,因为农民们刚拉来木柴,正在一边堆放它们。妇女们手提装着核桃的篮子,德鲁日巴茨卡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核桃。她剥开一个大核桃,尝了里面多汁柔软的核桃仁,又用舌头舔了舔核桃皮,有点涩。厨房里散发出熬制水果酱的甜香气味。
医生从她身边走过,嘴里还唠叨着什么,径直往楼上走去。她现在已经知道,这位被县长形容为“阴郁”的犹太人,在意大利攻读了医学,是一个少言寡语、心不在焉的人。他深受瓦班茨基县长的青睐,这位县长曾在法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像以前那样迷信了。
第二天下午,克萨科夫斯卡喝了一点鸡汤,然后命令把枕头放在椅子上当坐垫,并让人给她拿来纸和笔还有墨水。
卡塔日娜·克萨科夫斯卡出生于波托茨卡家族,已为人妻,她是卡缅涅茨的城督夫人,很多村庄和小城镇、宫殿和庄园的主人。她是那种天生的捕食者——即使掉入陷阱,落入偷猎者的手中,也会舔舐伤口,然后立即返回战斗。克萨科夫斯卡具有动物的本能,就像狼群中的母狼。她总会没事的。德鲁日巴茨卡更应该操自己的心。她不妨琢磨琢磨,她自己是怎样的动物……她依赖“捕食者”而活着,她和他们做伴,写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娱乐他们。她就是一只被驯服了的白鹡鸰,一只小鸟,会唱自己美妙的歌曲,但是任何一阵风都能把它吹走,暴风雨时从窗户吹进来的风。
下午神父来到这里,来得有些早,他还穿着那件大衣,身上挎着一个包;那包很像是买卖人背的,而不像神父应该背的包。德鲁日巴茨卡早早就在门口迎接他了。
“我想向代牧致歉,请原谅我昨天的贸然举动。我大概是碰掉了神父的扣子了吧……”她一边说一边搀着神父的胳膊把他引进客厅,尽管她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拿他怎么办。上餐还得有两个小时。
“换句话说,我在无意之中为城督夫人的健康做了一点事情。”
德鲁日巴茨卡已经习惯了各个庄园中略有不同的波兰语,因此现在这些插入拉丁语的讲话只让她觉得很好玩。她在这些地方度过了半生,作为女官和秘书。后来她嫁了人,生了一个女儿,现在丈夫去世了,也有了孙辈,她设法让自己能够独立生活,或者陪伴女儿,或者陪伴克萨科夫斯卡女士,或者做女官。她很高兴回到贵族的庄园,在这里每天都会有很多事,晚上还可以读诗。在她的行李里还装了几本诗集,但她羞于拿出来。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那里听神父说着什么。尽管有拉丁语的障碍,但她还是与神父找到了共同语言,因为神父不久前去过采采沃维奇的捷杜什茨基的庄园,现在神父正试图在自己的教区重现那里的景象。几杯酒下肚,神父显得特别兴奋和容光焕发,他感到非常幸运,有人听他说什么。
昨天城督克萨科夫斯基被派往卡缅涅茨,现在他应该随时会过来。他也许会在早上来,或者可能是在半夜到达。
家里的主人和客人都坐在桌子旁,无论是常住的还是临时的。那些最不重要的人都被挤在角落里,根本凑不到铺着白色台布的桌子跟前。这里有主人的叔叔或者舅舅,是一位年长者,体态略臃肿,说话喘着粗气,对每个人都用“先生”和“女士”称呼。这里还有县长家的大管家,是个蓄着胡子、沉默寡言的男子,他端坐在那里;还有瓦班茨基家孩子们早年的宗教课老师,尊贵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神父嘎乌丹·皮库尔斯基。赫米耶洛夫斯基神父见到他,立即迎上前去,把他带到房间的一角,想给他展示一下犹太人的书。
“这是我换来的书,我给了他我著的《新雅典》,他给了我这本《光明篇》。”赫米耶洛夫斯基神父骄傲地说,并从包里掏出这本书。“我有一个请求,”他模模糊糊地说,“如果能抽出一点时间的话,请给我讲讲这本书……”
皮库尔斯基拿起书,从后面开始翻看,动了动嘴唇。
“这根本不是什么《光明篇》。”他说。
“怎么可能呢?”赫米耶洛夫斯基神父不解地问。
“是邵尔跟神父您开了一个犹太人的玩笑。”皮库尔斯基神父用指头从右到左指着那些看不懂的字符,“《雅各布之眼》,这本书叫这个名字,这是一本民间故事书。”
“邵尔这个老家伙……”神父摇着头说,他有些失望,“他肯定是搞错了。不过在这本书里也许能找到一点智慧的东西,如果有人能给我翻译的话。”
县长瓦班茨基做了一个手势,两个用人端着装着酒和小酒杯的托盘,以及装着切得薄薄的面包片的盘子上来了。如果有谁想开开胃,就先垫一点。过了不一会儿,就上来了丰盛的大餐。先上了一道汤,然后上了一道切得很不均匀的煮牛肉片和其他肉菜——烤牛肉、野味和鸡肉;配菜是水煮胡萝卜、五花肉白菜以及一大盘荞麦米饭,上面浇了一层猪油。
皮库尔斯基神父在餐桌旁俯身小声对神父贝奈迪克特说:
“你去我那里一趟,我有一本用拉丁语写的犹太人的书,希伯来语方面我可以帮你的忙。干吗要去犹太人那里呀?”
“不是你让我去的吗?”神父贝奈迪克特有点懊恼地回答说。
“那是我跟你开了一个玩笑。没想到,神父你真的就去了。”
德鲁日巴茨卡小心翼翼地吃着,因为牛肉有些塞牙,她没看见哪里有牙签。她拣着鸡肉米饭吃了一点,还垂着眼睛注视着两位年轻的用人,看上去她们还没有完全熟悉新的工作,因为她们面对面站在桌子旁边做鬼脸、坏笑,以为客人们都忙着用餐,周围事情什么也顾不上。
克萨科夫斯卡尽管还很虚弱,但她要求在自己房间床边的一角点上蜡烛并给她上鸡肉和米饭,之后又要匈牙利葡萄酒喝。
“尊贵的夫人,您要是想喝葡萄酒的话,这说明最艰难的已经过去了。”瓦班茨基用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嘲讽的口气说。他对自己没能去玩牌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我给您倒酒可以吗?[33]”他站起身,有点夸张地弯下腰给城督夫人倒了杯葡萄酒,“祝夫人健康。”
“我得特别感谢这位医生,是他用他的草药治愈了我的病。”克萨科夫斯卡咽了一大口酒后说。
“他是一个很难得的人。[34]”主人强调说,“他是一个很好的、受过良好教育的犹太人,尽管他还没有办法治疗我的痛风病。他是在意大利学习毕业的。他能用一根针就治好白内障,让人恢复视力,他治好了我们附近的一位贵族女士,现在她甚至能用最小的针缝缝补补。”
克萨科夫斯卡又开始说话了。她用完了餐,身子靠在枕头上,脸色苍白。她的脸在蜡烛颤抖的光影中显得像一张鬼脸:
“这里犹太人可不少啊,只要看一下就知道,他们会吞噬我们。”她说,“庄园主们都不想工作,也不关心自己的财产,把土地都租给了犹太人,自己跑到首都去享福。我看哪,犹太人在这里收过桥费,在这里掌管着房地产,还在这里制鞋、制作服装,整个手工业都被犹太人把住了。”
午饭中他们还谈起了这里的生意。在这里,在波多利亚,生意总是不好,可这里土地十分丰饶。这里本可以建成一个繁荣的乡村。这里有钾盐、硝酸钠、蜂蜜、石蜡、牛脂、布料、烟叶、皮革、牲畜、马匹,还有很多很多,结果都找不到买家。为什么呀?瓦班茨基追问。因为德涅斯特河[35]很浅,下面的礁石又多,不好走船,加上路况也很差,春天冰雪融化后,那道路简直就没法走。而且也没办法做贸易,因为土耳其土匪过境不受任何处罚,他们还抢劫旅行者,于是旅行者必须带着枪支,还得雇保镖。
“谁有这么多钱?”瓦班茨基诉着苦,他真希望能像在别的国家那样,贸易繁荣,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就像在法国那样,其实那里的土地、河流一点都不比这里好。克萨科夫斯卡认为,这都是庄园主的过错,他们用酒作为报酬给农民,而不是付钱。
“女士,您知道吗,在这里,波托茨卡家族对农民们心狠手辣。农民们给他们打五天长工,只有周六周日才去耕种自己的土地。”
“在我们那里,农民们周五也休息,”克萨科夫斯卡插话说,“就这样他们还不好好干活。一半的收成作为报酬给了农民们。即使如此,这些天赐的礼物依然没有给我们带来好处。在我兄弟那里,直到今天地里还堆着成捆收割下来的谷物,长满了虫子,没办法卖出去。”
“谁想出来的办法,用粮食酿酒,应该给他奖励。”瓦班茨基一边说,一边拽下胡子下的餐巾布,这表明,按照他们的好习惯,现在要去图书馆抽烟斗。“现在成堆的伏特加都以加仑为单位装在车上往德涅斯特河对岸运。事实上,《古兰经》规定不许饮用葡萄酒,但对饮用伏特加没有规定。不过不远处就是摩尔多瓦王子的地盘,在那里基督徒可以任意豪饮酒类……”他笑着说,露出了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县长瓦班茨基可不是一般人。在图书馆最主要的位置摆着一本他写的书:《在法国的皇家军队服役的、尊贵且当之无愧的谢塔迪侯爵给年轻的贵族的警示,这里收集的是一位年轻贵族的提问和得到的回答的摘要。尊贵的先生时蒙·瓦班茨基,洛哈特恩的县长,为纪念自己利沃夫的同学专门出版了这本书》。
德鲁日巴茨卡礼貌地问他,这是一本关于什么的著作,于是瓦班茨基讲了很长一段话,人们才知道,这是一本非常重要的战役年表。应该说,这是一本翻译过来的书,而不是他撰写的原创作品。标题确实与书的内容不太相符。
后来所有人都得去吸烟室——包括妇女在内,因为两位都酷爱吸烟——听瓦班茨基县长在扎乌斯基家族图书馆的落成庆典上发表的讲话。
有人喊走了县长,说医生来给他治疗了。闲谈的话题转向德鲁日巴茨卡,于是克萨科夫斯卡介绍说,她是女诗人,为此代牧赫米耶洛夫斯基感到有些意外。在她展示自己的书时,他贪婪地伸出手,因为每每看到印刷的纸张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把书拿在手里,爱不释手,直到看完书。如果不能看完全部,哪怕是粗略地翻看一下也好。现在他打开书,走到光下,想好好看看标题页。
“这是韵律集——”他大失所望地说,不过很快就回过味来,并赞同地频频点头。《精神、颂词、道德和世俗的韵律集》。他不太喜欢这些诗,因为他不懂,但当神父看到这本诗集是扎乌斯基兄弟出版社出版的时候,这本诗集在他心中的价值提升了。
从虚掩着的门缝中可以听到县长说话,那里突然传出一种谦卑的声音:
“亲爱的阿舍尔,这病让我痛不欲生,脚趾疼得厉害,我亲爱的,想点什么办法救治我吧。”
马上又传来另一种低声说话的声音,带着犹太人的腔调:
“尊贵的大人,我不想再给您治病了。您本不该喝葡萄酒、吃大肉,特别不能吃红肉,但您就是不听医生的话呀,所以现在疼痛,而且还会疼下去。我不能强迫您治疗了。”
“哎呀,别生气呀,这也不是你的脚指头,是我的……见鬼去吧,医生……”声音在什么地方消失了,很显然他们两个人进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