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们平时常常用“衣食住行”,也就是穿衣、饮食、住居、出行,来概括社会物质生活的基本内容。
“行旅”,一般是指历时较久、行程较远的出行活动。
古代中国文明长期以来一直建立在以小农为经营主体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基础之上,从而导致形成了相对封闭的文化传统,也曾经形成了对“行旅”活动存有某种消极偏见的生活观念。
《老子》一书中所描绘的理想社会的蓝图,是以“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种彼此严重隔绝的社会生活为标志的。晋代名士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对于“与外人间隔”的所谓“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的社会生活环境的记述,也寄托着大体相同的梦想。与此相应的淡漠交往、厌畏出行的习尚,似乎久已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生活的重要特色之一。
尽管民间行旅在传统中国古代的社会生活总体中居于相对次要的地位,但是行旅促进社会文明成熟、推动历史进步的积极意义仍然是显而易见的。
据说民间原本通行以“衣食住”作为主要生活形式的说法,后来孙中山先生有感于近代世界交通与交往作用之重要,力倡加入“行”字,于是始有“衣食住行”之说。其实,早在先秦时代,《荀子·修身》中已经可以看到这样的说法:“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大意是说,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应当遵循“礼”的规范,如此方能和谐有序,否则就会导致祸患。这里所说的“食饮、衣服、居处”自然也就是“衣食住”,而所谓“动静”,与“行止”含义相近。这可以由《周易·艮》中的一段话得到说明:“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行”和“止”,“动”和“静”,都要合乎时宜,这样才可能接近理想境界的实现。当时人所说的“动”或者“行”的含义,其实是包括行旅活动的。也就是说,在中国人的传统意识中,行旅生活在社会生活总体中的地位,似乎并没有完全受到漠视。
汉代字书《说文解字》中《行部》写道,所谓“行”,是说“人之步趋”。同书《方部》又说到“旅”的词义。清代学者段玉裁在对《说文解字》所作的注释中对“旅”做了这样的解释:一般所说“行旅”的“旅”,最初可能取义于远行途中可以提供寄居与饮食条件的处所“庐”。这种意见,可能是正确的。汉代学者郑玄为《周礼·地官·遗人》作注释时也曾经说,“羁旅”,是指“过行寄止”的人。《诗经·大雅·公刘》赞颂周人先祖艰苦创业的功绩,有“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的诗句,说京师四野繁荣富庶,民众住居有安定的处所,行旅往来也有便利的条件。参看下文所说的“于时言言,于时语语”,推想“于时”四句的句式应当一致,也就是“庐旅”和“处处”“言言”“语语”同样,因而可以知道“庐”与“旅”的意义可能确实相通。《周礼·地官·遗人》说道,当时曾经实行“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的交通制度,政治中心和僻远之地都有道路相通,每隔十里,设置有所谓“庐”,“庐”可以为行旅者提供饮食、休息的条件。
《周易》六十四卦中有题名为“旅”的内容,历代为它作注释、解说的学者大多认为和“行旅”“寄旅”“客旅”有关。《正义》解释说,“旅”,是指“客寄”和“羁旅”,离开本来的居地而寄住他方,就叫作“旅”。
据《孟子·梁惠王上》记载,孟子在和齐宣王讨论政治方针时说道,“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大意是说,现在君王如果能够改革政治,施行仁政,使天下志愿从政的人都想到齐国来做官,农人都想到齐国来种地,商人都想到齐国来做买卖,行旅之人都想取道齐国往返,各国怨恨其君主的人都想到齐国来倾诉不同政见,如果这样,就可以无敌于天下。孟子这里所说的“行旅”,是指旅人。在孟子的眼中,他们已经可以和“仕者”“耕者”“商贾”相并列了。
用“行旅”指代旅人的实例,我们又可见于《初学记》卷二八引魏文帝曹丕《柳赋》所谓“四马望而倾盖兮,行旅仰而回眷”,孟浩然《夜渡湘水》诗所谓“行旅时相问,浔阳何处边”等。但是一般所说的“行旅”,却依然大多是指行旅之人的行旅活动。比如,《文选》卷二五谢瞻《答灵运》诗中“叹彼行旅艰,深兹眷言情”,以及韩愈《酬裴十六功曹巡府西驿途中见寄》诗中“遗我行旅诗,轩轩有风神”等,其中“行旅”的意义,已经和今天通行的说法相近。
古语“旅行”,词义原本是指结伴而行。例如《礼记·曾子问》说,“三年之丧,练,不群立,不旅行”。也有称行旅之人为“旅行”的。例如,《太平广记》卷三二六引《异闻录》,记述了在北周任上柱国之职的沈警往秦陇执行使命,途中经过张女郎庙,“旅行多以酒肴祈祷”,于是酌水相祝,宿于“传舍”时,又望月感怀,赋词为歌,“稍遣旅愁”,而得以与神女相会的故事,这里所谓“旅行”,正是指旅人。
大约从唐代起,“旅行”一语有时已经具有和现代习用语相接近的含义。唐代诗人耿湋《客行赠人》诗写道:“旅行虽别路,日暮各思归。”欧阳詹的《南阳孝子传》也有“贞元九年,某旅行虢州”的文句。
回顾中国古代的行旅生活,除了可以更为真切地了解许多生动具体的历史事实之外,又能够看到一幅幅绚丽多彩的风俗画卷,领略其中隽永幽婉的意趣风致。应当说,古代社会生活的这一侧面,反映了中国历史文化的若干重要特色。
拂去描绘中国古代行旅生活的画面上那岁月的风尘,我们不仅可以体味游侠的剑气与雄风、儒客的清雅与穷蹇、行贾的劳碌与精巧、旅宦的骄盈与怨恚,而且可以发现,甚至以“安土重迁”作为基本生活原则的农人,被迫充任征人和役人,也不得不在行旅途中经历愁苦与辛劳。历史上的流民活动,其实也可以看作大规模的群体行旅活动。这种大规模的长途迁徙,往往掀动起激荡千里风雷的社会大变乱。
中国古代行旅生活既多深重的悲苦,又多奇逸的欢愉,既多痛切的艰辛,又多积极的创益,从中既可以体察古人复杂的感情色彩,探究其曲折的人生轨迹,又可以透视我们民族文化的某些特质。应当说,行旅生活,在中国历史人文景观中具有值得予以充分重视的意义。
当然,我们今天已经不可能毫厘不爽地重新展现古代行旅生活的全貌,但是通过零散纷杂的历史资料大略了解它的若干特点,对于全面认识中国古代社会生活的面貌仍然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范宽《溪山行旅图》(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