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里,我的表弟就躺在我们旁边密封的箱子里,他的皮肤经过略微的化妆透着一种惨白,眼睛和嘴唇已被胶水粘住,紧紧闭着。他的血管里曾经澎湃地涌动着鲜血,如今已在防腐药水处理后失去了弹性。他身上那些看不见的孔也都被堵住了。头颅用手锯锯开又被重新缝合,体内的器官或被取走或被替换——心脏有点偏左侧了,肺也有点倾斜(很难将它们各归其位),舌头和气管都不在了。他的头发洗过,被梳得整整齐齐。衬衫的纽扣也都已仔细扣好。
他的胸口上放着迈克尔·佩林(1)的书《从北极到南极》和《喜马拉雅山脉》。
在我的右侧,姨妈正紧闭着嘴巴默默呜咽,那声音就像是有人坐在你胸口,你不自觉会发出这样的动静。
表弟出生的时候面部畸形,脸上长着一个肿块,切除后他的左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不过在我们这些熟悉他的人眼里,这疤痕其实没那么明显,慢慢也就视而不见了。经年累月,疤痕逐渐变淡,变得柔和。他天生就运气不好,除了这个畸形的肿块,后来他又患上了癫痫,时不时就会严重地发作。然而,他以一种平静的热情奔向他充满不幸的人生。在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短暂时光里,他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去过极其遥远的地方旅行,并且通常他都是独自前往。他十分喜欢拜伦湾,于是将自行车运到了澳大利亚,却发现(那时才发现)那里实在是太大了,仅靠骑车是完全不行的。
泰国、印度尼西亚、缅甸、新加坡、加拿大、莫桑比克、俄罗斯、墨西哥、古巴、巴西、日本,以及欧洲的大部分地区(这些都是我瞎编的,我已经记不清悼词列举了哪些他去过的地方,只顾盯着我右侧的棺材,脑子里一直在想,他就在这里面,他死了)。从前每逢悠闲的周末,或是休假一周不用工作,他都会飞去某个地方,或是骑上他的自行车出去转几个小时。记得那是一个周六,我正好在拉伊镇的一家书店做签售,离他住的地方不远,他说会骑车过来见见我;事后,他写信告诉我说他很抱歉没有来,他当时来不了了。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联系。他刚去世那天,我的姨夫用短信给他发了一个笑话,却迟迟没有收到他的回复,因此很担心。我总是在想,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手机里的笑话还未读,人却已经死了”更悲伤的事情呢。他的脸书上有一条状态是他骑行了70英里(2)的路线图,大概是他去世当天独自完成的。葬礼上,我眼前浮现出他孩提时的样子,靠在外祖母花园的矮墙边;看见他脸上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看见他死在自己床上的样子——不是像他被发现时那样脸朝下,而是脸朝上,脸上移植的皮肤已微微皱起,天知道他在厨房的地板或是椅子腿上撞了多少次。
癫痫随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要是他用头在马路上硬撞,或是撞向陶瓷浴缸,或是在骑车时发病,或是咬断并吞下了自己的舌头,抑或是他发病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怎么会如此频繁地接近死亡?还好,他一次又一次躲过了鬼门关。
然而,这次他却没有逃过,对于死亡来说,只要得手一次就够了。
(1) 迈克尔·佩林(Michael Palin),英国喜剧演员、作家、电视节目主持人。20世纪80年代起,佩林制作了一系列旅行纪录片。文中提到的《从北极到南极》(From Pole to Pole)和《喜马拉雅山脉》(Himalaya)起初都是电视旅行纪录片,后出版了同名图书。——译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注)
(2) 1英里≈1.61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