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
上床后躺下,脑袋枕着枕头。
下床,迷信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胡乱折叠成一捆,放在一边——这不过是无数例行小动作中的一项,只为祈求无眠之夜不要降临。我内心其实很明确地将种种此类的惯常操作归为一种迷信,迷信这些神神道道的行为会有助于睡眠——可这终究是不容忽视、必不可少的举措。而今,入睡这件事早已脱离自然行为的范畴,进入了黑魔法领域。
回到床上,捧起一本威廉·特雷弗的短篇小说集开始阅读。很快便袭来一阵倦意,就像是拐角处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你。我的头顶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好似许许多多绣花针扎在头皮上。于是我关了台灯,屋子里暗了些。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诡异的嘎吱声。
心脏像是打击乐器一般,在吸满气的胸腔中发出平稳而有节奏的“怦、怦、怦”。呼吸,呼吸。随着灯光的熄灭,他们便出场了,无论是神圣的还是骇人的,通通都出现了。他们来了。
诞生于中世纪的《死亡艺术》(Ars moriendi)一书中写道,圣人和魔鬼会同时簇拥在临终之人的床边,两股势力争抢着他的灵魂。魔鬼试图引诱他坠入绝望的深渊——其中有形似猴子的怪物,头上长角,肚皮上生着一张人脸,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有长得像狗的怪物,头上顶着一只鹿角,脸上露出邪魅的笑容,伸着一根手指引你上钩;有一个长着公羊头的魔鬼正转过头来;还有一个模样酷似萨堤尔、生着鹰钩鼻的东西,舔着嘴唇。随我们一起进入死亡世界吧,他们说道。抛弃你的信仰,跟我们走吧。
接着,画面一变,还是刚刚那个男人,萨堤尔倒在他的床边,另一个魔鬼躲在床下,惊惧着匆忙将腿藏好。抹大拉的马丽亚和圣彼得在他枕边伫立着,圣彼得手里拿着通往天堂的钥匙。在他们身后,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头向后垂在十字架的横梁上,床头板上是令彼得忏悔的公鸡,公鸡的啼鸣使彼得从耶稣的行为中幡然醒悟,并使他决定悔改。跟我们走吧,公鸡、圣彼得还有耶稣说道——这将是你的重生,跟我们一同去天国吧。
我闭上双眼,努力抓住那份睡意,在心脏节拍的切分音后,这份渴望仍在召唤着我。心脏好似一块坚硬的肉团,溢满了恐惧。五十分钟过去了,快要一点钟了。通常若是睡眠来光顾,这时它应该来了;若是这时还没来,大概率今夜它是彻底不会来了。出汗,恐慌的第一个迹象出现了,就好比一场暴风雨来临的征兆是听见远处旷野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闷雷。还有时间入睡;暴风雨或许还没来。
圣彼得拿着钥匙来回踱步;拿着吧,他说道,它会带你抵达目的地。我伸出手去,可魔鬼却也乘虚而入——这是因为对睡眠的渴望,同时也是对睡眠的拒绝;你越是想得到,它就越是不来。黑暗中的某处传来低语,念着“贪婪”这个词。你对睡眠太过贪婪。耶稣向后重重地倒在地上,死了,嘴巴大张朝着天花板。接着,我又听到有人悄声说着“走吧”,但我不清楚是哪边说的。是圣人还是魔鬼?我不知道。
要有信仰,我听到。要有希望。
丢掉信仰,我听到。放弃希望。
心脏在“怦、怦、怦”地跳,我感到头皮发紧。此刻我的小屋已经被填满。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空气中翻江倒海。鹰身女妖拍打着翅膀,伸出爪子,两颊因饥肠辘辘而凹陷下去,彼得悄悄地走到我的枕边。
我侧身躺着,手支着头。睡意消失了,就仿佛关掉了一台老式电视机的屏幕;画面缩成了一个小圆点。于是世界陷入了一片空洞,一片漆黑,你只能打着哈欠度过漫漫无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