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医大师刘志明医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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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崇尚仲景,化裁经方贵活用

历代医家无不从古代医典中吸取丰富的营养来充实、升华自己。而且对这些经典医籍,常常是“朝而诵读,昼而见症,夜而辩论”,如痴如醉,不能自已。据传医圣张仲景任长沙太守期间,除处理政务外,还坐堂看病,求治者无数。刘老是喝着湘水长大的,从小崇尚张仲景,对仲景之《伤寒杂病论》更是推崇备至,爱不释手,常常体悟、诵读至天明。《中国现代名中医医案精华》一书评价刘老,其中有一句话就是:“崇尚仲景,善用经方,且能博采众长,熔古今名方于一炉,灵活变通,师古而不泥古。对外感热病,内伤杂症及老年疾病之疑难大症,必穷源究委,敢于创新,另辟蹊径,每每出奇制胜,疗效卓著。”这个说法,甚是贴切。

(一)经方贵在活用,忌在以方套病

经方为历代医家所推崇,但应用经方最忌以方套病,呆板不化。刘老临证常用经方,但又不拘泥经方。无论经方、时方,都贵在灵活运用。试看仲景用方,全在灵活变通,如桂枝汤之化裁,可以加桂,也可以去桂,可以加芍,亦可以去芍,加减变化,十分灵活。

所以运用经方,还必须善于抓住主证,法随证立,方从法出,证以方名,方证一体。临证中见其主证,即用其方。刘老用桂枝芍药知母汤主治足膝关节红肿较甚的痹证,每获佳效。肾著汤则以“腰中冷,如坐水中,腹重如带五千钱”为主证,故用于以腰重冷痛为主的寒湿腰痛,包括西医所称的部分腰椎疾病,稍事加味,亦确有良效,而甘草附子汤的主证为“骨节疼烦,掣痛不得屈伸”,用以治四肢关节疼痛为主的痹证,也能取得较好的疗效。

这些都说明辨清主证对于正确使用经方是十分重要的。对于不同的疾病,但见相同的主证或相似的病机,就可用其方。如“太阳病,项背强,无汗,恶风者,葛根汤主之”,项背强是葛根汤的主证,其病机为风寒之邪客于太阳经腧而致,将此方用于肩周炎、颈椎病而伴有项背疼痛不舒者,屡屡取效。虽然这些病不属于太阳中风,但因病机与太阳中风的葛根汤证的病机有相似之处,故可变通而用。同时,还必须明确每一方的方义,以扩大其应用范围。如麻杏苡甘汤的主证是“一身尽疼,发热,日晡所剧”。但观本方有麻黄、杏仁宣上疏风,薏苡仁祛湿,可适用于痹痛部位在上者。刘老用本方治疗下颌关节炎,虽然没有本方主证,但因与本方方义合拍,故用之有效。

1957年8月21日,一个6岁男童患者,因高热,体温40℃,头痛,呕吐频作,烦躁不安,嗜睡,时躁动抽搐,间发谵语,经西医做腰椎穿刺脑脊液化验,确诊为乙型脑炎,当时查体:口唇干燥,脉弦滑数。因病人就诊时牙关紧闭,故未察舌象。诊断:暑温偏热。治疗方法:辛凉重剂,佐以凉开,主以白虎汤加减,重用石膏120g,另以安宫牛黄丸1丸,溶于汤药中,分5次鼻饲。服药2剂,体温降至38℃,惊厥呕吐已止,能进饮食,但仍有时谵妄不识人,大便5日未解。脉沉数有力,舌苔黄燥。刘老认为此为阳明里热实证,用承气汤取釜底抽薪之意。石膏用量改为60g,服该方1剂后,大便已通,体温降至37.5℃,神志完全清楚,谵语已除。继以上法并佐养阴之剂,调理旬日而愈。

1972年,刘老随医疗队赴山西农村时,曾遇一女患者,罹病数日,发热面赤,神志不清,狂躁抽搐,不明所以。当地医生投以解热、消炎、镇静之剂,罔效,全家惶恐,急来求诊。刘老详询病史,得知发病之日,正值经水适来,此病乃伤寒热入血室之证,急投小柴胡汤,服药两剂果验。事后传为佳话。

1973年,刘老南赴江西巡回医疗,曾应邀到某县医院会诊一个3岁男儿患者。西医诊断为小儿病毒性肺炎,用西药治疗月余,仍高热40℃不退。患儿消瘦,腹胀纳差,大便稀溏,脉细数无力。此系一派脾阳虚之证,只宜温补脾阳、少佐寒凉即可。遂以乌梅丸加减,一剂热减,三剂热净。

1980年,刘老于门诊遇一胃扭转女患者,患病已经数月,经当地中西医治疗乏效,专程来京就诊。此为临床罕见之病,患者精神萎靡,面色白,双目微浮,气短乏力,脘腹胀满,呃逆反酸,食后更甚,胃痛阵作,喜暖拒按,好发于清晨及午后,不思饮食,形体消瘦,大便秘结,2~3日一行。舌苔薄白,脉象弦细,观其脉证,乃为脾虚中满,兼有积滞,脾虚为本,积滞为标,治宜消补兼施。《伤寒论》有“发汗后,腹胀满者,厚朴生姜半夏甘草人参汤主之”,《金匮要略》有“痛而闭者,厚朴三物汤主之”,正与本病合拍,故合二方而投,服二十余剂痊愈。

上述病案证明,疑难杂症以经方奏效,在于辨证精准,灵活运用。

(二)继承重在发扬,化裁意在贯通

刘老结合自己的临床心得提出:重视先天,虽可宗景岳之说,但补肾不必专主地黄;调理后天,虽可承东垣之论,然补脾不必胶着参、术、升、芪;养阴可效法丹溪,但须防滋阴之品寒凉伤胃;活血化瘀可取王清任之方,然须分清虚实而后用之。

刘老认为热痹基本病机为湿热相搏,风邪外袭乃是诱因,治宜清热利湿,散风通络。观吴鞠通之宣痹汤,为苦辛通法,清热与利湿并重,兼通络止痛,主治湿热并重之热痹;李东垣之当归拈痛汤则以清热利湿为主兼有疏风散邪之功,主治湿热相搏,兼外感风邪证。刘老常二方合用治疗热痹,又参以个人经验,重用生甘草以泻火解毒,配生地以凉血润燥,对于常年久病,正气虚弱者,稍佐调和气血之品,施于临床每获显效。

如1993年11月,曾经治疗一位美国31岁的男性患者,在美国诊断为“皮肌炎、类风湿关节炎”,长期服用大量激素,病情无好转并导致股骨头坏死,行走困难,丧失一切劳动力,洗澡都需人帮助,最后求诊于刘老。当时,辨证为肝肾两虚,湿热交阻,治以扶正祛邪,标本兼施,取东垣之当归拈痛汤及吴鞠通之宣痹汤加减,结合个人经验,重用甘草及生地以泻火解毒,凉血润燥,经过100剂中药治疗,病情逐渐好转,并逐步停用激素和一切西药,继服100剂,病人能自己从美国来中国找刘老看病,连续反复多次来中国求诊,病情得到控制,并结婚成家。

1976年,曾经治疗19岁女青年,患慢性肾炎,全身水肿,腹大如鼓,经中西医治疗,经久不愈。就诊时除水肿、腹水之外,尚见面色白,四肢不温,小便量少,舌淡苔白,脉两尺细滑无力。据脉证可知属肾虚无疑,而前医皆投温阳利水之剂,水肿非但不除,反而日趋严重。患者病程已久,又迭进分利之品,阳损及阴,阴阳两虚。虽然无阳则阴不化,但是徒温阳则阴更伤。此时,唯景岳理阴一法,俾阴生而阳长,水能化气,可望一愈。遂遣理阴煎,重用熟地、当归以养阴,少佐姜、桂以水中求火,不用分利之品,并嘱多食鲤鱼,或红烧,或糖醋,但不放盐。宗此法调治半载,水去肿消而收全功,后未再发。

此例肾炎患者,高度水肿,可谓难治之证,刘老以塞因塞用之法治之,此乃《黄帝内经》反治法。若不明景岳阴阳互根之理,何能用理阴煎方?而服鱼之法,又是借鉴《千金》鲤鱼汤之义。首先《千金翼方·杂病·水肿》云“炙鲤鱼主肿满”,炙鲤鱼即烤鲤鱼,所以需要注意食用熟鲤鱼,《备急千金要方·妇人方中·虚损》也告诫:“勿用生鱼。”除此之外,《备急千金要方·食治·鸟兽》言鲤鱼“主咳逆上气,疸黄止渴”,综上可知熟鲤鱼主治水肿胀满,而且能清热利湿、降气止咳。参以现代科学,可以理解为鲤鱼能补充血浆蛋白之不足,而且要将鲤鱼蒸熟或煮熟,有利于蛋白质消化吸收。

如此一来,《黄帝内经》、《备急千金要方》、景岳及现代科学知识融会贯通,这是在继承前人学术经验的基础上有所发挥。学习前人的学术经验,不可拘泥于一家之说,而应博采众长,既要善于继承,更要善于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发扬。

(三)以重剂治重症,以平剂起沉疴

刘老一生临证喜用经方,然又不拘泥于经方,无论经方、时方,加减变化,灵活变通,辨证施治,方随证立,或以重剂治重症,或以平剂起沉疴,或守方不移,或药随证变,往往自出机杼,屡起沉疴大疾。

如刘老于1956年8月5日主治一乙型脑炎10岁男性患儿,患儿以“持续高热40℃伴抽搐、昏迷”入院,入院时患儿不省人事,频频惊厥,角弓反张,两目上吊,周身灼热,小便失禁,大便未解,苔白,脉沉数,西医注射青霉素,口服退热药无效。请刘老会诊,辨证为:暑温偏热,热甚生风。治以清热解毒,养阴息风,方用白虎汤合增液汤加金银花、连翘、蜈蚣、全蝎等药,辅以安宫牛黄丸清热开窍。以水600ml煎成200ml,每2小时鼻饲1次,连服2剂,患儿转危为安,体温降至39.2℃,患儿已醒,惊厥减少。共服药17剂,疾病痊愈。处方中石膏用量150g,蜈蚣2条,其剂量之大,实属罕见。

刘老治疗眩晕也颇具特色。眩晕是临床常见内科疑难病症,患者甚众,深受医家重视。历代医者对眩晕论述颇多,《黄帝内经》主上气不足,河间崇风火,丹溪力倡痰,景岳重下虚,林林总总,各有所重。根据多年临床经验,刘老认为眩晕乃肝肾二脏本虚标实之证,总结出从肝肾论治眩晕八法,并在具体临证时辨证施治,灵活运用,或从肝治,或从肾治,或肝肾同调,所治甚众,往往覆杯而愈,每奏显效。尤其在论治阴阳两虚之眩晕方面,推崇张景岳的先天学说。张景岳在《黄帝内经》“上气不足”基础上,提出了“下虚致眩”的见解,有一定的创新意义。所以,才有了上虚补其气、下虚补其精之说,精气并补乃成治疗阴阳两虚眩晕的不二法门。

刘老认为阴阳俱虚之眩晕的根本在肾,而肾为阴阳水火之宅,故主张以阴阳为纲论述眩晕的病因病机,以阴阳互生互长之论确定治疗大法。根据“虚者补之,损者益之”之旨,治疗上采取平补阴阳、养脑定眩之法,方用自拟补虚益损定眩汤,用怀地黄、怀山药、枸杞子、山萸肉、菟丝子、牛膝、杜仲、川续断等煎服。偏于阳虚者加鹿角胶、肉桂;偏于阴虚者加龟甲、炒三仙。在使用温肾药时,多用平和之剂,少用燥烈之品,意取“少火生气,壮火食气”之意。同时虑及阴阳两虚之眩晕患者多为年老体弱者,故常加炒三仙以助运化。

就治疗肾炎而言,刘老认为既要注意水肿等全身证候的改善,又要重视反映肾脏病变的尿液变化,并在辨证施治中强调掌握清利湿热、调和阴阳、升降脾胃的原则。《素问·至真要大论》有“水液浑浊,皆属于热”,但所言浑浊是肉眼所见,与显微镜下的浑浊是有区别的,只是性质相近似而已。何况,肾炎患者的尿液,在肉眼观察下也有浑浊者。可见肾炎所引起的尿液的异常变化,主要由于湿热所致。所以,湿热伤肾是肾炎的主要病机。

在多年的临床实践中,刘老发现猪苓汤是治疗水热互结、阴津受损之肾炎良方,方中诸药和缓而不峻烈,相互配伍,共奏育阴利水、清利湿热之功,滋阴而不敛邪,利水而不伤阴。既可清下焦湿热,又可以滋少阴之源,切合邪热阴伤之病机。所以,刘老治疗肾炎患者时,大多在此方基础上,根据证情适当加减,灵活运用,确能取得卓越疗效。对辨证属湿热兼表而肿者,主要用荆防败毒散加减治疗,若水肿甚者可用疏凿饮子;阴阳两虚者用六味地黄丸为基本方;脾胃失和者常用补中益气汤或胃苓汤;尿毒症辨证属肾竭胃败时,则用橘皮竹茹汤等,这都是难得的用药、组方经验,在临床应用多有显效,屡起沉疴。

以上均是刘老的治学心得和临床经验。唐代医家王冰说:“将升岱岳,非径奚为,欲诣扶桑,无舟莫适。”用经方也是如此。古人所说径与舟,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科学的治学方法。只有用好经方,才能在复杂多变的临床病证中游刃有余,屡收奇效。因此,其治学心得和临床经验,是值得有志于中医事业者咀嚼和寻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