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中短篇小说集(套装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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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穿过长长的走廊

那一年我九岁。我和母亲去乡村小学看望父亲。那是冬天,我们刚从一个三等小站下车,走在一条乡村常见的石子路上。我和母亲每个假期都要去那里待上一个月。这是我们家的传统。

我们已走了半个钟头了。我们右边是个巨大的湖泊,湖水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金光,金光不断地向远方延伸,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头。远处的群山像是从湖中升起的巨鲸,浮在水波上面。我们的左边是田野,农人们已种上了油菜和小麦,但这些作物在严寒的摧残下显得无精打采。路边的杂草及那些带刺的藤蔓已经枯黄。远处的电线杆上一群麻雀发出叽叽喳喳的聒噪声。母亲说:“张蔷,再走几分钟你就看得见爸爸教书的小学了。”其实母亲不说我也知道。

父亲教书的乡村小学就在不远处的湖边。小学的西边是一脉并不高峻的山峦,山上的植物郁郁葱葱,即便在冬日也生机勃勃。一会儿,我看清了乡村小学简陋的一角,那是北面的一排平房,掩映在一片枝丫光秃的苦楝树丛中。父亲就住在学校里。我将近半年没见到父亲了,很奇怪我总是想不起父亲的长相,但能感受到父亲的气息,能感受到父亲温暖的大手,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感受到这双手在我头上轻轻抚摸。有时候这双手也很粗暴,会在我忘乎所以的时候降临到我的屁股上。不过在没见到父亲前,我还是感到这双粗暴的手很亲切。

现在已经看见整个乡村小学了。我看到四周的围墙上杂草丛生,墙脚布满了青苔。那儿有蛐蛐和蜗牛,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中间是一个操场,农忙时这个操场被临时用作农人们的晒谷场,现在是农闲,操场上空无一物,只有两只篮球架孤单地立在上面,其中一只篮球架的木质篮板已破损三分之一。操场的三面是教室,教室是平房,前面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我想起走在长长走廊上的情景,脚步声空旷而寂寥,传得很远,还能听到神秘的回声。乡村小学因为远离村庄,总是很安静,喊一声还能惊起西面山林中成群的飞鸟。

我对乡村小学很熟悉,我愿意在这里度过孤单而自由的一个月。

父亲正站在小学的门口迎接我们。我看到父亲光秃秃的头顶闪闪发光,望过去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两边硕果仅存的头发经过父亲精心的护理显得油光可鉴。父亲眼睛深陷,透出教师常有的威严气质。我知道这里的学生们都很怕父亲。与往年不同的是,这次站在校门口的不只父亲一人,还站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激发了我的情感。我见到这个女人,心中产生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我从小喜欢漂亮而美好的女人,见到她们总会油然生出好感,我觉得她们的身上常常有一股迷人的芳香,很远便能闻到。这股芳香会让我的身体产生轻飘飘的感觉。毫无疑问,她是位漂亮的女人,拥有牛奶一样白皙的肌肤,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脸蛋丰腴而细腻;她的头发结成一根长长的辫子,辫子从她的脖子边绕过来垂在胸前;她穿着一件合体的浅棕色毛衣,衬得她胸脯的形状十分好看。她站在父亲的身边。我觉得她身上似乎存在一种光芒,把四周的一切照亮了。我觉得很奇怪,这光芒来自哪里呢?一会儿我意识到光芒来自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非常大,有点敏感,又有点多情。我无端猜测她的眼睛是很容易流泪的,她的眼光里有一种既寒冷又分明十分暖人的光亮,这种光亮在某刻看起来像闪烁的泪光。她正对着我们笑,只是她的笑容看起来显得遥远而淡漠。

母亲的敌意在空气中弥漫。父亲严肃的脸上露出谦和的笑容,父亲接过母亲手中的行李,说,来啦。母亲并没有理父亲。母亲把她的敌意撒到了我身上。母亲看到我一直看着女人,尖声道:“你往哪里看,你不是挺想见爸爸嘛,怎么见了叫也不叫一声爸。”我脸红了,看一眼父亲,低下头叫道:“爸。”我一边叫一边还偷看那女人。父亲摸了一下我的头,对那女人说:“我儿子,我爱人。”那女人笑了笑,笑得有点高傲,她说:“我姓吴,刚到这里教书。”母亲说:“我知道,他爸写信告诉过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女人看了一眼母亲。母亲一定被她寒冷的眼神逼视得不舒服,低头回避。女人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她来到我身边,伸出她那双细嫩的手,搭在我肩上,说:“你叫张蔷吧?”我快乐地点点头。她牵着我的手一起进了乡村小学。我感到快乐。我很愿意乡村小学有这么一位女人。我一直有个很没良心的念头,希望自己有一位像电影里吴清华那样漂亮的母亲。我想,要是母亲换成是她就好了。我因此不愿用老师这么一个庄重的名词称呼她,我在心里叫她吴。

我们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走廊上回荡着凌乱的脚步声。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压抑。这样的气氛让吴难受,她想缓和一下尴尬。她没经过必要的铺垫,掉过头去同我母亲聊天。吴大声地说:“张师母,你们来了就热闹了,乡下太冷清了,冷清得叫人心里发慌。”母亲没想到吴会突然同她说话,吓了一跳。母亲用手拍了拍胸脯,舒了一口气说:“这鬼地方,前几年还没电,现在有了电好多了。”吴说:“我就怕天黑,天一黑四周只有虫子和狗叫声,所以我总是开着灯睡觉。”我见到母亲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说:“看来你胆子还挺小的。”我意识到吴在笨拙地向母亲表达热情,母亲却不领情。看来吴是个不擅长交往的人,我替吴难受,对母亲的态度感到内疚。

穿过长长的走廊,就到了父亲的单身宿舍。吴把我们送到门口,对我们笑了笑,回头走了。她的宿舍在走廊的另一头。与往年不同的是父亲的房间十分整齐,写字台上躺着几本书,书的纸张已经泛黄,却包着一个漂亮的书皮;简易台灯的灯罩一尘不染,而过去常常连灯罩也没有,灯泡裸露着;他的床也很整洁,床单不像过去那样脏。母亲看了看床底下,床底下也没有脏衣服。母亲脸上出现了讥讽的神色,她说:“嚯,你爱干净了啊。”父亲说:“这几天没事,把房间打扫了一遍,等你们来嘛。”即使父亲卫生搞得很好,母亲也能挑出刺来。母亲锐利的目光发现屋内的摆设同她记忆里的模样已大不相同,全家福过去是放在写字台上的,现在放到了书柜上,写字台上放照片的地方多出一面镜子;过去房间是没有窗帘的,现在窗帘已严严实实挂在那里了。母亲开始摆弄房间里的东西,母亲一边收拾一边喋喋不休。她把镜子放到书柜上,说:“你还照什么镜子啊,你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不会心烦吗?”她拿起全家福,又说:“你不想要我们母子俩你早点说。”父亲听得头很大,板起面孔说:“你看刚见面就唠叨个没完,烦不烦啊。”母亲怔了一下,不说话了。往年父亲不是这样的,往年即使母亲说个没完,父亲的态度总是很好,还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一把母亲的屁股,母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娇嗔地打掉父亲的手。母亲喜欢父亲这种亲昵的动作,嘴上虽唠叨,活儿干得更欢。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的勾当,我知道并且觉得父亲很下流。母亲不说话,父亲倒客气起来,父亲说:“一路来挺辛苦的,你歇歇,我来收拾。”母亲依旧低头干活,眼圈泛红。母亲在家时把父亲想得近乎完美,恨不得为父亲做牛做马。每次想起父亲,母亲就会对我说:“你爸的痔疮不知怎样了,每年这个时候他总要犯病,一犯连大便都拉不出来。”我觉得母亲有点死心眼,连父亲的痔疮都记得那么清楚。我并不想知道高大的父亲连痔疮都对付不了。

这天晚上,我们早早地上了床。父亲的房间很小,父亲在自己床的对面替我临时支了一张小床。房间里非常黑暗,我们谁也没有吭声。我感到某种紧张的气氛一直笼罩着这个房间。也许是因为旅途劳顿,我躺在床上就有点昏昏沉沉。在睡着以前,我坚韧地想着今天见到的那个女人,她身上那种温暖的气息润物细无声地渗入我的身体,我感到她的气息像花朵一样开放着、弥漫着,我仿佛闻到了她的芳香。我头脑兴奋,眼皮却非常沉重,在不甘中睡去了。那女人像碎片一样飞散,落入黑暗之中。

我醒来时,不知道是几点钟。夜还很深,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到室外的光线十分皎洁。我猜想今晚是个不错的月夜。虫子在音乐般地鸣叫。对面父母的床上有一种异样的声音。我闭上眼一动也不敢动。少顷,母亲说:“你别摸我,我闻到你身上的骚味就难过。”父亲说:“又来了,我身上有谁的骚味啊,你不要瞎说好不好。”母亲说:“还能有谁,你们俩人待在学校里,鬼知道会干出什么来。”父亲嘿嘿笑笑,说:“我可没那么好的福气。”母亲说:“这么说来你真没安好心。”父亲说:“你轻一点,会把孩子吵醒的。”母亲没理会他,依旧大声说:“我不许你碰别的女人,我就不许。”一会儿他们的床出现吱吱嘎嘎的声音。我听见母亲非常压抑的喘息声。母亲说:“你你你不要没良心。”她的声音含含糊糊,最后变成了哼哼唧唧。我轻轻地拉起被子把头蒙住。

我醒来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快点见到吴,我怕昨天所见仅仅是个梦境,吴并不存在,或销声匿迹。早晨,我来到走廊上,看到她在走廊的那一头,正对着早上的阳光梳理她的头发。她的头偏向右侧,她的头发如瀑布一般落在她的身前。她的脖子非常光洁,有些金色的茸毛在阳光下闪烁。她发根的毛发很软,显得有些调皮。她高高地抬起双臂,一下一下摆动,乳房在她的毛衣里颤动。这情景强烈地吸引了我。我很想跑过去和她打个招呼,不过我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母亲睡了一觉后变得开心起来。她在父亲的小屋里做菜。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葱香味,接着炒猪肝的气味钻入我的鼻腔。我觉得炒猪肝的气息是全世界最好闻的气息,这种气息轻而易举穿透了我的心肺,像黑暗深处传来的一串悦耳的音符,泉水一样流淌着,让我亲切得想流泪。我克制不住自己,跑进屋里,用手抓了一块吃。母亲爱怜地骂:“看你馋的。”母亲从昨天的褊狭中走了出来,她大方地对父亲说:“你去叫一声吴老师,让她一起来吃吧。”父亲低下头说:“她不会来的。”母亲说:“要不我们拿点猪肝过去,给她尝尝。”母亲说着,从大盘子里分出一小碟,让我送去。我当然很乐意。

我端着盘子来到吴的房间。在推开她的房门之前,我心情紧张,由于血液的上涌,我有一种晕眩感。我对她的房间充满好奇,感到门后面似乎存在一种神秘的东西,不过我实在想不出具体之物,她的房间在我的幻想里昏暗而暧昧,有一种蝴蝶似的缤纷片羽在其中舞蹈。我怯怯地敲响了她的房门,里面传来一个甜而脆的声音:“门没关,请进。”我推门进去前,感到有一股暖流拂过脸颊。正是中午时分,有一缕阳光从东面的窗口投射进来,如水柱一样泻在地上,我没有看到缤纷的片羽,只看尘埃升腾在阳光中,分外清晰。她的房间布置得十分简单,只有几只箱子和一张床。她的床很干净,碎花被单透着阳光的气息。吴正倚在床边看书,见我进来显得很高兴。我把一碟猪肝放在她的桌子上,准备回去。吴迅速地从被窝中钻了出来,敏捷地蹿到写字台边,打开抽屉,抓了一把糖,放到我手上。她下身穿着一条红色棉毛裤,由于天太冷,她打了一个颤。她友好地对我笑了笑,又爬到床上。她跪在床沿,整被子。她的屁股正对着我,浑圆而丰满。我闻到了她暖烘烘的体香,香味和母亲身上的完全不同,她的香味有一股生涩的青草味,清甜清甜的。我还看到她大腿处的棉毛裤有一个小小破洞。看到这小洞我感到不舒服,我觉得像她这样美好的女人是不应该穿有小洞的棉毛裤的。她整好被子,回过头来对我说:“谢谢你啊。”我显得很拘谨,早已把母亲交代的话忘了,在那里呆呆地站了会儿,就溜了出来。

父母正等着我吃饭,见我回来,母亲说:“怎么老半天不回来,送点东西那么麻烦吗?”我说:“她给我糖吃呢。”我从口袋里摸出糖果给母亲看。母亲说:“小孩子不懂规矩,乱拿别人的东西。”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说:“不就几颗糖嘛,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觉得这个假期会比往年精彩,因为乡村小学有了吴。我很快知道了吴的来历,是父亲和母亲的交谈时我零星听到的。她是个上海知青。这就是她如此美丽和与众不同的原因。我有许多梦想,其中之一就是去一趟上海。上海在我的想象里同醉生梦死连在一起。这是我从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里认识到的。我对电影中漂亮而妖艳的女特务和迷人的资产阶级小姐不怎么讨厌,我甚至希望革命者与她们谈一次恋爱。我希望吴喜欢我,我动用心计,想方设法接近吴。

接近吴并不难。她已有二十七八了,她的母性多得没处盛放呢,寂寞的乡村里突然出现一个看上去很乖的孩子,很自然会激发她的情感。

我为了博得吴的好感,露骨地拍她的马屁:“你应该去演电影。”

吴听了这话,脸上展现灿烂的笑容。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的睫毛因此显得更长了,她眼下有颗黑痣,这会儿那颗痣成为表情的一部分,显得有些调皮。她得意地看了看自己,在我面前打了一个转,笑问:“是吗,做演员可要长得漂亮啊。”

“你长得很漂亮。”

她呵呵呵地笑起来。她问:“小滑头,那么你看我能演什么角色啊?”

“女特务。”

我感到我的话触摸到了她的兴奋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样子看上去像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她扭动腰肢在我面前走动。我知道她在学电影里的女特务。她让我挽住她的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学电影里女特务搔首弄姿的模样。她用手拍在我脸上拍了一下,发出放荡的笑声。她的样子让我感到陌生,觉得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另外一个灵魂进入了她的身体,原有的优雅和沉静就此消失无踪。

她表演完后,似乎意犹未尽,她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相册。那时照相在我们的生活中还是一件奢侈的事,我仅拍过一次照片,因此见到她的相册,我很羡慕,我多么希望有一天也拥有这么一本相册啊。她的相册很简陋,相片也不算多。她叫我站在她双腿间,她搂着我,捧着相册一张一张翻给我看。我和她靠得如此近,我的注意力马上从相册转到她身上。她的头发不时掠过我的脸,一种阳光般温暖的感觉在我心里发酵、膨胀。她的头发似那种透明柔软的水流,在阳光下生出各种奇特的颜色。她的双乳抵着我的脊背。我一动都不敢动。一直以来,我内心深处存在一种欲望,就想伏在女人的怀里。有一回我一时冲动,向母亲撒娇,在母亲的怀里乱拱,被母亲教训了几句,母亲说:“都这么大了还想吃奶啊!”我如此轻易满足了这个欲望,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

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里吴穿着一袭红衣,一只脚像弓一样绷着,只有脚尖着地,另一只脚像一把刀子似的直指天空,她的身子呈现出优美的弧形。我知道这是一种舞蹈,我在电影《红色娘子军》里见过。我喜欢这部电影,电影里女性优美的身段让我百看不厌。我看着这张照片,有一种电影里的事物一下子走进我生活的喜悦和浪漫。大概因为我过度兴奋,脸上荡着古怪而扭曲的神情。我就是这天知道这种舞蹈的名称的,吴告诉我,这叫“芭蕾”。吴把这两个字写在我手上。我觉得这两个词非常贴切,这种舞蹈确实就像是开放的花朵。

“我曾经跳过舞。”

我相信她说的。没学过跳舞的人是摆不出照片中的造型的。

大概她想证明她所说的,她放开了我,来到房间中间跳了起来。她跳舞时身体柔软得犹如没有骨头,在毛衣里面,她的身体好似一条活泼的鱼,在水中吧唧吧唧地游动。我有一种想抓住这条鱼的欲望。让我吃惊的是她这样跳着时泪水突然从眼睛里滚了出来,沿着脸颊无声地滴落在地。她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遥远,充满了悲伤。我不知道好好的她为什么要流泪,我问:“你怎么了?”她回过神来,赶紧擦去眼泪,说:“没,没什么,只不过是想起了从前的事。”说着,她向我招手,让我过去。她先是拉住我的手,我笨拙地跟着她转圈。后来她见我转得晕头转向便抱住了我。我觉得她刚才的模样很特别,好像很兴奋又好像很沉重。因为和她肌肤相触,我整个身子发胀,同流泪前眼睛发胀的感觉一模一样。

父亲走了进来。父亲的秃顶闪耀着瓷器一样的光芒。我觉得他脸上挂着的笑容十分虚假。他说:“小鬼,你又来调皮了,当心把吴老师衣服给弄脏了,还不快回去,你妈在找你呢。”吴说:“没事,张蔷乖着呢。”父亲不肯罢休,他用开玩笑的口气对吴说:“这小鬼长大了是个花佬,昨天我看到他在亲年画上的电影明星呢。”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喊道:“爸,你造谣。”吴在一边起哄:“张蔷,你真亲过啊?”我跺脚喊:“没有。”我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我真的偷偷地亲过年画上女明星的脸。

我回到父亲宿舍。母亲正在做针线活儿。母亲总是没完没了做针线活儿,我不知道她怎么有那么多针线活儿,母亲大概是太无聊才这样不停地干的吧。母亲见我进屋,脸上露出讨好的神色。她叫我坐身边。我很不情愿,我想去学校围墙那边捉蚂蚁,但母亲叫了,我只好坐下。母亲低着头,假装不经意地问:“你在吴老师那儿?”我说:“是的。”母亲又问:“你爸爸也去了?”我说:“他刚去,他去了我就回来了。”母亲停顿了一下问:“你爸对吴老师说些什么?”我不会把父亲嘲笑我亲女明星这事告诉母亲。我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又不在那儿。”母亲沉下脸来命令我:“去把你爸叫来,他总是有事没事往她那儿跑。”我站了起来,跑出房间。我没去叫父亲,去围墙那边玩了。

我回来已是傍晚吃饭时间。我像风一样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上尘土飞扬,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鼓一样密集,引得教育楼脊檩下躲藏着的麻雀发出紧张的叽叽喳喳的叫声,有的麻雀从窝中飞了出来,盘旋在操场上空。我进屋时,父亲站着,母亲坐在床上。他们没有开灯,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我问:“可以吃饭了吗?”我迅速地开了灯,看见父亲脸色铁青,母亲则眼眶泛红。饭还没有煮好。母亲见我回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对象,借题发挥起来。她骂道:“你还知道回来啊,你有本事不要回来了啊。”我知道事情不妙,父母又吵架了。父母一吵架我就没好果子吃。我从小就有说话尖刻的毛病,见母亲骂我,反唇相讥:“你们吵架总是拿我出气,根本没有我什么事嘛。”我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我看到父亲的头顶通红,像着了火,他正找不到地方发泄呢,我的这句话让父亲有了教训我的借口。于是父亲粗暴有力的大手落在我的屁股上。父亲打我总是过分用力,母亲见了就感到心痛,母亲便扑上来解救我。母亲正好需要流点泪解郁舒闷,她抱着我痛快地哭起来。我感到很委屈,哭得比母亲更伤心。父亲见我俩没完没了地哭,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每次到父亲这里,我都要被父亲打一回,没想到今年我如此早就遭遇了父亲的粗暴。

我喜欢上了口琴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十分美妙,像是从时间深处飘来似的。那声音空旷而纯朴,带着伤感而温暖的气息。那声音让我想起黄昏、青草和天上的云彩。我觉得那声音像闪电一样把周围的一切照亮了。

冬天的阳光总是慷慨地照在长长的走廊上面。每个有太阳的好日子,我们搬来凳子坐在走廊上晒太阳。从这里望向远处,南方冬天的景色一览无遗。东南面一望无际的湖泊像一匹光洁的丝绸,被稀薄的阳光浸染成黄色,中间点点闪耀的波光仿似一片片鱼鳞;各种各样的鸟儿在丝绸上滑翔而过,那些瞬间从高空俯冲入湖中的鸟儿犹若空中掉落的花瓣;一些渔船在湖上漂荡,渔人们悠闲地撒着网;湖边有一排柳树,柳叶全无,光秃秃的像死去了一般。视线往西移,能看到山坡上的水牛,它们在枯黄的水草上打盹。

那些年娱乐匮乏,我爸没有收音机,在乡村小学,我们和外界的联系就是小山顶上不断放送的田间广播。即便物质如此贫乏,我们也有那么一点小资产阶级情调。父亲和吴有时候会哼唱一些我从未听过的歌。那时候我的好奇心分外强,经常翻箱倒柜试图发现好玩的东西——大人们总是藏着一些让我意想不到的东西。有一天我在父亲的抽屉里找到一把口琴。我吹了一下,一股难闻的樟脑丸气息呛得我差点呕吐。我赶紧拿到湖边去洗。洗干净后我一路吹了回来。当然,我吹得不成调子。

正在阳光下晒太阳的父亲听到我的口琴声,突然来了情绪。母亲不在,吴也不在。父亲在阳光下不免有点落寞。父亲向我要了口琴,闭上眼吹出一支曲调,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吹的是一首苏联歌曲《红梅花儿开》。吴听到父亲的琴声从宿舍里出来,她笑吟吟地站在父亲身边,注视着父亲。父亲吹得越来越有劲了。让我吃惊的是吴竟跟着父亲的音乐唱了起来: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我从未有听过如此动人的歌。父亲的口琴并不高明,吴也只不过是轻轻哼唱,但在我听来犹如圣乐。四周非常安静,父亲的琴声和吴的歌声在长长的走廊上回荡。我的身心在音乐声中变得安详平和。我看到吴的表情十分生动,脸上洋溢着既甜美又带着表演感的笑容,眼神闪耀着梦幻般的光亮。她是不是觉得自己站在舞台中央呢?走廊外的晒场上空空荡荡,她的歌声因此有点孤寂,脸上的浮华也显得夸张了。父亲吹得特别卖力,头顶变得越来越亮,他微闭双眼,表情沉醉。父亲偶尔把目光投向吴,目光出奇明亮。他们的目光偶尔会相遇,吴便对父亲温柔一笑。她一笑,父亲的演奏就要出点小差错。我暗自猜测父亲是不是因差错而感到恼火。我很想把父亲的口琴要过来吹,但我不敢打断父亲,我可不愿意因为破坏他的雅兴而被暴打一顿。我还是挺羡慕父亲的,要是我也能吹出这样的曲调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会吹给吴听了。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吹口琴。

远处围墙上面坐着两个小孩。是附近村庄的孩子。我猜他们可能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他们穿着乡村常见的笨重的棉袄。其中一个的棉袄已经破损了,里面的棉花从破损处露了出来。这个人的皮肤很黑,看上去像被毛主席接见的那些非洲朋友。另一个穿着的棉袄有细碎花案,基本上是新的,他头发乌黑,在南方乡村的孩子中他的皮肤显得特别白。我一时有点判断不准白的那位是男孩还是女孩,从他坐在围墙上这一行为断定他应该是个男孩。他们一直看着我们。两个小孩静静地听了会儿开始起哄,其中黑的那个站在围墙上大声唱了起来:

你的房间是黑黑的,

你的皮肤是白白的,

你的头顶亮亮的,

你喊起来响响的……

父亲沉醉的脸上呈现出惊愕的表情。父亲表情的变化仿似流体变成了晶体,惊愕在父亲脸上凝固了。父亲的眼神变得像兔子一样警觉,看着远处。音乐在这时候停了下来。围墙上那两个孩子早像松鼠那样从围墙上跳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显得有些恼羞成怒,他放下了口琴,像一头狮子向那围墙冲去。父亲是绝不允许他的学生这样对待师长的。

吴一点也没有生气,竟笑得前颠后倒。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孩子们的脏话会让她感到有趣。是孩子们的脏话也拨动了她某一个兴奋点吗?她的笑驱走了她眼中的寒意,她的脸上呈现某种既妩媚又傻里傻气的神情,她身体的线条在她笑的时候变化无穷。我觉得她有一个会说话的身体,这身体有很强的亲和力,我没想到她从后面抱住了我,她的头发落在我的颈部,弄得我脖子很痒。我的身体有点僵硬,只好跟着傻笑。她的毛衣很温和,我想这是她一直站在太阳下面的缘故。后来她带我去她房间玩了。

当我再一次走过长长的走廊时,我看到那把口琴孤零零地躺在凳子上,太阳照得口琴闪闪发光。我在口琴前站了一会儿,体验到一种曲终人散的伤感气息。我拿起口琴往宿舍跑。我一边跑一边用口琴吹出那种悠长而明亮的调子。单调的音阶在寂静的乡村小学回荡,我感到莫名悲伤。

我回到家,母亲正木然站在窗口,脸色发青。我说:“妈,你在看什么?”母亲没有吭声。我走到窗边,发现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我们晒太阳的位置。可那边早已没了人,有什么可看的呢。我于是不以为然地吹了一下口琴。母亲突然发火了,她骂:“你吹什么,别在我前面吹,你们到那个烂货面前去吹,你们最好不要再回来。”我被母亲骂得不知怎么办好,几乎是本能地问:“谁是烂货?”母亲说:“你瞧瞧她,身子软得像是没一根骨头,胸脯挺得像座山,你说她不是烂货是什么?”

母亲的话丝毫不会影响我对吴的好感。我一次一次穿过长长的走廊奔向吴的房间。我在她的房间里迷失了方向。我想在她房间睡上一觉,这个念头几乎进入了我的血液,让我不能自拔。可是我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提出这一要求。为了打发漫长的冬天,每天下午吴也进入了冬眠,她一般整个下午在床上度过。每次她准备上床时,我便知趣地离去。我有千万种不愿意,频频回头,留恋地把目光投向她的床。

有天中午,我又来到她的宿舍。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她不在。我不知她去了哪里,坐在屋里等她。床上被子凌乱,我走过去一摸,被子是热的。我知道这是她留在被子里的余热,来自她身体的热量。我幻想余热就是她本人,便俯身把脸贴上去。我贴着被子,心中温柔如水。她的形象在脑子里飘来飘去,美好、热烈,像天空闪过的弧光。后来我索性和衣躺到床上去了。如果她进来的话,我会假装睡着了。如果她把我弄醒,我会向她解释,因为父亲要打我才逃到这里来的,等她不来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开门声。吴回来了。我赶紧假装睡着。她看到躺在床上的我,轻轻地唤了我三声。我没有吭声。她回头关了门,在床边坐下。她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我感受到她手中传达出来的慈爱,我因此而感动,同时为自己阴谋得逞而庆幸。我如果不努力克制,我会笑出声来,我太快乐了。她替我脱了鞋子,让我整个儿躺在床上,还给我盖上了被子。她自己也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脱去毛衣,里面穿着一件衬衣,衬衣有点小,衬出她饱满的乳房,看上去特别丰满。她是不是感到乳房太重,用手托了它们一下,接着她把手伸向颈部,搔背部的痒。她搔痒时胸脯大大咧咧地颤动。她钻进被窝,睡下。她很自然地抱住了我,用脸贴着我的头发。我一动也不敢动。我感到了她的身体是多么柔软,而我犹如浸泡在温暖的水中,有一种被融化的感觉,内心宁静,一种想流泪的宁静。

她就这样长时间地搂着我。后来她的手渐渐地松弛了,鼻息变得均匀。她睡着了。我没有一点睡意。我睁开了眼,仔细看她的身体。我涌出不可遏制的好奇心。一直以来,我对女人们的乳房怀着温馨的联想,这东西既让我困惑同时让我平静。我没有见过它们。现在它们就在我眼前,我能看一看它们吗?这个念头占据了我的思想。她睡得很沉,我轻轻地掰开她的衬衫,扣子扭开的瞬间,衬衫很有弹性地挤向两边,我看到眼前雪白一片,那隆起的部分像水一样光滑、柔软、富有弹性,我忍不住用一根手指按了一下,并迅速地缩回来。我觉得手中有一种滑腻的感觉。这时她的手传来力量,搂紧了我,我的脸埋在她乳房中间,几乎不能呼吸。我担心她醒了,抬头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睛闭着,我想她还睡着。

那天下午,她醒来已是黄昏,我早已扣好了她的衣服,她不知道我偷看了她的身体。她醒来脸红红的,平时懒洋洋的身体变得很振奋。我不知道是不是睡一觉让她精力充沛了。她从被窝中钻出来时没穿衣服,灵活地跳到床下,从床下拿出一只痰盂,扒下裤子小便起来。我听到一股激流强劲地冲击着便桶。听到这声音我的汗毛全竖了起来,不禁打了个激灵。我跟着从她的床上跳了下来。我没有想过能够再次睡到她的床上。第二天下午,吴在走道上看见我,把我叫住,让我同她一起午睡。我当然愿意旧梦重温(昨天下午的经历让我有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我打算好好研究一下她的乳房为什么那么大。

母亲变得不可理喻起来。也许是太无聊,母亲越来越频繁地要求我陪她。我陪她时她话特别多,总是不厌其烦地问关于吴的问题。她问:“吴老师为什么假期不回上海?她在上海没有亲人啊?”我无法回答,做出爱理不理的样子。有时候我也会呛母亲几句:“我哪里知道,你不会自己去问她。”我知道母亲不会去问吴,母亲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鬼鬼祟祟的巫婆。她还想把我也关在屋里。我人在母亲身边,心早已飞到吴的房间里了。我觉得母亲苍老、迟钝,衣服也不讲究,我有时候很没良心地认为她不配做我的母亲。母亲要是及得上吴一半美就好了。

有一天母亲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吴过去的事(我怀疑她是从乡村医院里听来的)。她见到我,兴奋得不得了。她高声说:“儿子,你知道吴是什么东西吗?我说得没错,是个骚货。猜猜她是怎么当上民办教师的?”我摇摇头。母亲说:“同人睡觉。”我问:“同谁啊?睡觉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吗?”母亲说:“这种事我不能说给小孩子听,你应该知道坏女人才同人睡觉。”我觉得母亲的话意味深长,似乎在指责我,因为这些天下午我都睡在吴那儿。母亲怎么会知道这事呢?我有些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想溜出去。母亲冷笑道:“我知道你去哪里,你们父子俩总往她那里跑,我告诉你,老同女人在一起,你将来也会变成一个女人。”我没好气地说:“我巴不得自己是个女的呢。”母亲说:“看你没出息的样子。”

我和吴在走廊上活动腰肢。她活动腰肢时哈欠不断。她是一个睡不醒的人吗?我觉得她的确是个懒人,她床下放着很多脏衣服,她说天太冷懒得洗。她打哈欠时胸脯就挺了出来。我对她的胸脯很熟悉了,趁她睡熟时我仔细看过。一次当我把她的衬衫扣子扭开时,她突然咯咯咯地笑了出来。我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恨不得钻到地下去。她没有怪罪我,只是笑个不停,说:“你是个小坏蛋。”然后她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这之后我再也没看过她的乳房,倒不是我担心她骂我,我在她面前装得很老成,也很放肆,说话的口气很大。我们在走廊上做广播体操时,我对吴说:“注意你的动作,不要这样懒洋洋的。”

父亲朝我们走来。父亲走路的样子很落寞。父亲不睬我,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我并不存在。父亲严肃的脸上硬挤出了笑容,对吴说:“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南下了,听说会下雪,得加衣服了。”吴笑了笑。我对父亲在我们中间插上一杠很不满意,我不顾父亲在和吴说话,拉着吴的手往走廊那头走,吴面朝着父亲,被我拉得倒退着走路。吴一边后退一边笑。吴的笑声激发了我,我变得更为大胆。我有一种在父亲面前显示和吴亲密关系的冲动。我把吴的双手放到我的肩上,打算背吴。吴领会了我的意思,笑问:“你想干什么,你背得动我?”我硬充好汉,吴佯装背在我身上,实际上脚并没离地。我背着吴踉踉跄跄地前行。父亲感受到了,站在那儿,脸色变得越来越严厉。一会儿父亲恨恨地走向自己的宿舍。

我回家时父亲的脸还黑着。母亲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我知道这时候还是小心为妙。吃晚饭时,我主动为父亲盛饭。我因为心里紧张,把饭碗捧给父亲时,饭碗鬼使神差地从我手中滑落,米饭撒了父亲一身。父亲顿时发作。父亲骂:“你玩得魂都没了。”说着给了我一记耳光。我放声大哭起来。母亲见状一把抱住我,说:“碰了钉子也用不着拿孩子撒气呀。”父亲越发恼怒,一把掀翻了饭桌,吼道:“不许哭。”我吓了一跳,马上止住哭。我感到十分委屈,觉得大人们都是蛮不讲理的人。母亲看上去也很委屈,开始收拾一地的碗碟碎片,眼中噙满泪水。父亲黑着脸坐在那里,不过脸色已经松动了,浮现出些许的愧疚。

我听到长长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我知道吴正在朝我家走来。吴大概听到了我们家的吵闹。我就像找到了依靠似的,心里涌出满腔的委屈来。等会儿见到吴我会哭吗?父亲对母亲说:“小吴来了,快点收拾干净。”父亲从墙角拿了土箕和扫把,一起打扫地上的残物。母亲赶紧擦了泪水,脸一下子变得镇定。他们刚收拾完,吴就到了。

母亲热情地迎了出去。吴问候道:“吃了没有?”母亲说:“吃了吃了。”父亲站起身说:“坐,坐。”吴走到我前面,抚摸我的头,问:“晚上吃了什么?”这一问让我心头发酸,哇地哭出声来。吴说:“哟,张蔷,你怎么啦?”母亲说:“没什么,小孩子调皮,他爸说了他几句。”吴说:“张蔷不要哭,张蔷是男子汉了怎么还哭呢。”我怎么能止得住呢,要知道对着一个你乐于亲近的人哭泣是多么快乐。我指着父亲说:“他打我。”我的手抚着面颊,含义十分明确,父亲刚才打了我耳光。这算是告状吗?父亲突然生气了:“我看你这几天玩得魂都没有了。”父亲又要打我,我躲到吴后面。吴用身子挡着父亲,对母亲说:“这样吧,我带张蔷去我那儿待一会儿。”母亲说:“你看他脏成什么样了,会把你宿舍弄脏的。”吴说:“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一个人也冷清,张蔷正好可以陪陪我。”

乡村小学来了一队宣传队,他们是附近村子的村民。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请吴教他们跳《打虎上山》中那段在雪地穿行的集体舞。春节快要到了,村里决定在那个由庙宇改造而成的社员俱乐部演这出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唱腔是不成问题的,那个年代人人会唱《智取威虎山》。当然不是唱得那么入味,不过管他呢,反正图个热闹。往年演出,舞蹈场面一律从简。今年村里人听说乡村小学的吴老师会跳舞,于是前来请教。操场上一下子来了十多位青年男女,他们把自己的脸涂得通红,显得喜气洋洋。他们对吴说,支书说了,重在参与,多几个人去台上蹦跳蹦跳,翻翻跟头,热闹。

我站在操场边看吴教他们跳舞。吴今天显得特别兴奋,神情飞扬,一扫往日沉静而忧郁的气质。她教跳舞时眼神坚定,她先做了个单腿独立的动作,然后要求小伙子们照着做。一排小伙子于是全单腿独立,做飞翔状。他们的腿是劳动人民的腿,上翘时弯得不成样子,不像吴的腿直得仿佛一把出鞘的剑,直指苍天。吴试图纠正他们的姿势,要他们伸得尽可能地直。吴一摸他们的腿,他们便憨笑起来。吴一点没有老师的样子,也跟着开心地笑。小伙子们胆子就大了,他们故意把动作做得不成样子,好让吴过来单独指导。吴指导他们时,他们故意装作失去平衡,让身子靠向吴。吴并不介意,反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他们学跳舞的时光,操场上笑声不断。附近乡村的小孩来操场上看热闹。他们一边看一边叽叽叽地笑个不停,好像见到什么滑稽的事情。我很想认识他们,我希望在乡村小学交到朋友。我不知道他们友不友好,没敢过去。

我不想让小伙子们占吴的便宜,几次来到吴身边,不让小伙子们靠近吴。吴觉得我碍手碍脚的,让我走开。我对吴很不满意,觉得吴很傻,很生她的气。特别是她不时发出的咯咯咯的笑声,我听了刺耳。我甚至想走过去在她的屁股上狠狠踢一脚。

几天以后,学跳舞的小伙子们走了。乡村小学重归宁静。吴显得很失落,教跳舞时的飞扬神采很快隐退了,热闹后残留在她脸上的痕迹让她看起来更加寂寞。她梦游似的在长长的走廊上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轻声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好像此刻她正站在舞台中央,面对着无数观众歌唱。我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惜,在这个闭塞的乡村小学里,她即便像吴清华一样会跳芭蕾,也没人在乎她。我原谅了她这几天的行为。

她见到我,神色茫然地对我说:“过去人人都说我会成为一个舞蹈家,可我来到这样一个山沟里。我本来是去部队的,通知下来后,另一个人顶替了我,我便来到这个鬼地方。如果我在部队,我一定会得到很多鲜花和掌声。”

天越来越冷了,气象预告说这几天会下雪。鸟儿们每天傍晚总是早早地进了窝。附近乡村的孩子们在这样的夜晚拿着手电筒去屋檐或树上掏鸟窝。长长的走廊的屋檐下有很多鸟窝。一天晚上,我听到走廊上满是孩子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这样的晚上我怎么睡得着呢?我恨不得从床上爬起来去与他们为伍。父亲不会同意我这样做。我只能躺在床上,想象着外面的一举一动。过了会儿,我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我一个晚上没有睡着。

天一亮我就起床了。屋外银装素裹,一片洁白。昨晚真的下雪了啊。我沿着长长的走廊跑,清脆悦耳的脚步声,在这个雪天的早晨回响。远处村庄十分安静,村里人家屋顶上的烟囱冒着白烟,零星有几声狗吠,三下两下的,又倏然消失。我看到走廊上到处都是鸟窝与破碎的瓦片。几只鸟蛋碎在地上,蛋黄已结成了冰,发出鲜嫩的黄色光泽。我涌出一种局外人的遗憾,深感孤独。我多么想在黑夜中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进村一样把鸟窝全部捣烂啊。也许我应该去附近的村庄玩,去结识他们。我边想边从长长的走廊上穿过,我看到原本空无一字的黑板上写着两排字。我走近一看,顿时气得发昏,又感到无地自容。黑板上这样写着:

吴丽媚,奶子大

和张老师一起搞腐化!

我知道这一定是昨晚孩子们留下的。我自然也知道这个吴丽媚就是吴的名字,而那个张老师就是我的父亲。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赶紧用手把黑板上那些该死的字擦去。我一边擦一边还朝四周看,样子都有点鬼鬼祟祟的了。我知道黑板上写的事是见不得人的,我有一种强烈的刺痛感和羞耻感。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写父亲呢?难道父亲和吴真的有关系吗?我感到许多事情都在暗合我的想法。为什么父亲老是往吴那里跑?为什么父亲和母亲总是吵架?不过我无法以此判定。我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件事。我甚至有点恨父亲,如果父亲真的和吴有这种事,父亲就是一个流氓。

我开始审视我和吴的关系。我突然有点讨厌吴了,自从她和那些乡下小伙子们打闹过以后,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对她好了。吴依然对我很好。为什么吴对我那么好?这里面有原因吗?我的想象越来越不着边际,我甚至想到我可能是吴生的。这个念头竟让我有些激动。我真的想成为吴的孩子吗?

自从看到那两行字,我的思想进入黑暗之中,我觉得有一些事情正在悄然发生,我本能地感到这些事情于我不利,我心动荡,产生了不安全感。我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我再没理睬父亲。我不像从前那样崇拜父亲了。我感到母亲很可怜,为她难过,尽量陪陪足不出户的母亲。母亲对我近来的变化有所察觉。有天她冷不丁问我:“这几天怎么啦,怎么这么安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呀。”母亲对我能够陪她很满意,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毛钱,让我去买一只咸饼吃。我接过钱没马上跑到乡村供销社买饼。我很想知道我是怎么出生的,我不知道怎么问这个问题。我不声不响坐在母亲身边。

母亲见我不吭声就来摸我的额头。她问:“是不是病了?”我摇摇头。我假装看着窗外,含糊其词地问:“妈,我是你生的吗?”母亲吃了一惊,说:“当然是我生的,不是我生的你能是谁生的?”我说:“你怎么证明我是你生的。”母亲拿正在缝补的衣服打了我一下,骂:“不用证明你也是我的儿子。”我说:“你不证明我就不是你生的。”母亲见我如此固执,哭笑不得,她说:“你这孩子是不是中邪了。”

母亲开始讲述她的生育史。母亲说我刚生下来只有四斤重,并且皮肤皱得像树皮,又黑又丑。母亲说:“我花了那么大力气,吃了那么大的苦竟生出这么难看的东西。”医生把我抱给母亲看,母亲一点也没有激动,除了担心能否把我养大,脑中一片空白。母亲说:“当时你父亲不在我身边,他就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母亲愤愤不平起来。母亲说:“我养你这么大,我不容易。”

我只能相信母亲说的话,并且内心踏实。我此时才知道我并不想成为吴的孩子,而愿意为母亲所生,母亲虽不漂亮但我爱她。我开始替母亲干家务,陪母亲说话。母亲明显地高兴起来。

整天陪着母亲究竟是无聊的。吴那里我是暂时不想去了。我想去附近的村庄看看。这几天我脑子里老是想着黑板上的那几行字。是谁写的呢?那些孩子为什么要那样写?我觉得应该了解事情的真相。我渴望洞悉成人世界的秘密。成人世界远没有我看到的那么简单。

沿着西山边的小路可以到达那个村庄。村头有一棵老香樟树,香樟树旁边是一排粪坑。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我看到不远处有两个男孩在玩耍。我记起来了,那天父亲吹口琴时,那两个孩子坐在围墙上向我们大喊大叫。他们正站在一个用石头垒起的高坡上,坡大约有一米高。我想他们是在用往下跳的方式比试勇气。那个皮肤黝黑穿着破棉袄的男孩嗵地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在雪地上,然后他叫嚷着要上面的人往下跳。那个穿着碎花棉袄的白皮肤男孩不敢往下跳。那衣着破烂的骂道:“你他妈跳啊,胆小鬼。”白皮肤见有人走来,赶忙从坡上爬了下来,讨好地对衣着破烂的男孩说:“他就是张老师的儿子。”他们叉着腰充满敌意地看着我。我见他们不怀好意,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白皮肤耀武扬威地走到我跟前,质问我:“你来干什么?”我没理睬他,这个人胆小得连这点高度的坡都不敢跳,我懒得理他。为了证明我的胆量,我不声不响走到坡上,闭上眼往下跳。我跳得很不好,落地时没站稳,手按在地上时被一颗尖锐的石子刺中,手掌擦破了。我强忍着痛站了起来。

我站在那里,对他们说:“你们看,我有两个滑轮,我知道你们很想有一部滑轮车,我可以送给你们,但你们得到它们是有条件的。”两个孩子看到滑轮,脸上露出贪婪的表情,他们不停地咽口水,等着说出我的条件。我见效果很好,又说:“我的条件是告诉我是谁在黑板上写了我爸爸的坏话。”两个孩子听了我这话,松了口气,他们走了过来,样子很憨。白皮肤从我手中拿过滑轮欣赏起来,他大概有点不相信我会把滑轮送给他们,白皮肤说:“我们告诉你,你真会把滑轮送给我们吗?”那衣着破烂的听白皮肤这么说很不耐烦,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滑轮,对我说:“我知道是谁写的,花枪,是花枪写在黑板上的。现在我告诉你了,这滑轮就归我了。”

一会儿,我知道了那上衣破烂的男孩叫强牯,那白皮肤叫萝卜。

萝卜说:“你想找花枪打架吗?你肯定打不过花枪。”我说:“我不同他打架,我只是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写我爸爸的坏话。”萝卜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他撇撇嘴说:“嘁,这有什么可问的。”

花枪在村边的山坡上放羊。向阳的山坡上雪已完全融化了,地里已长出点点绿色野草。我远远见到花枪,花枪很瘦,但很高,万一打起来,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我隐隐有点担心。

强牯、萝卜站住了。萝卜对我说:“你自己去吧,你去问他,我们不去了。不要对花枪说是我们领你来的,他很凶,要揍我们的。”

他俩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我被他们搞得很紧张,不过我没有退路,总不能临阵逃跑吧,那我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我鼓起勇气朝花枪走去。花枪见有人向他走来,眯眼打量。花枪问:“喂,你是谁?”我说:“我是张老师的儿子。”花枪笑了:“噢,你就是那个搞腐化的人的儿子啊。”我质问:“你为什么要讲我爸爸的坏话。”花枪说:“这是事实啊。”我说:“你造谣。”花枪说:“你爹他妈真是个流氓。”我不能让花枪骂我爸,我有点自不量力,反唇相讥:“你爹才是个流氓!”花枪一听就火了,迅速来到我面前,踢了我一脚。我知道打不过花枪,还是从地上捧起一块比我还重的石块,摇摇晃晃地冲向花枪。这下花枪动怒了,他把我按倒在地,用脚狠狠地踢我屁股。我不争气地哭了,边哭边说:“你为什么要造谣,你为什么要造谣。”花枪不屑地说:“你喊什么,我不但看到你爹搞腐化,我还看到吴丽媚洗澡呢。”说着花枪又踢了我一脚,牵着羊走了。

等花枪走远,萝卜他们围了过来。萝卜说:“我告诉过你,你要吃亏的。”我没吭声,摸了摸屁股,屁股传来麻木的疼痛。

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我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挨了花枪揍的缘故,我的心情异常恶劣,看什么都不顺眼。我十分讨厌父亲,对吴也没有好感,也不耐烦母亲。

在冬天稀薄阳光的照耀下,雪正在慢慢融化。我看到围墙那边的杂草发着金黄的光泽,沿围墙而上的爬山虎缠绕不断,藤蔓不再是那种青色,而是变成了红色和黄色。整个乡村小学显得颓败而破落,散发着腐烂的气息。我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景物,对成人世界感到困惑。成人世界神秘莫测,一如眼前的景物腐朽而垂死。

我越来越沉默寡言,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有一回我听到父母在私下议论我。母亲说:“这孩子这几天怎么啦,神经兮兮的。”父亲说:“小男孩都这个样子,你不要大惊小怪的。”母亲说:“你当然不会注意他了,鬼知道你在注意什么。”

母亲说得没错,鬼知道父亲在注意什么。我要为母亲做一些事,把父亲看死。我不希望父亲背着母亲真的干出那种丑事。

我心里对吴的态度十分复杂。我对她产生一种怪异的愤怒,我决不允许她对母亲造成伤害。然而另一方面我还会不时想起吴,惦记吴。我忘不了她身上的气息,那种令我感到暖和的气息。她也确实喜欢我,待我很好,她看着我时,那双平时看起来孤傲的眼睛会突然变得很单纯。不过也许她只把我当成一个玩具。

有一天,我站在走廊上,她向我走来。我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恐惧和隐隐的快感。我不知如何面对她。我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她好了,可是我感到自己难以拒绝她。她的脚步声分外刺耳,嘭嘭嘭地直震我的耳鼓。脚步声在长长回声的伴奏下,一步一步地接近我。我的心正在慢慢变软。

她问:“呀,这几天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我沉默,没看她一眼。她没介意我的态度,继续笑吟吟地和我说话。她自我感觉一向很好。她说:“怎么啦,傻啦?”她来摸我的头,我扭头让开了。她问:“这几天怎么不来我这里玩?是不是你妈不让你来?”这话触动了我的神经,我猛地推开了她,说:“不是我妈不让我来,是我自己不想来。”她很吃惊:“为什么?我亏待你了吗?”我言不及义地说:“我老是同你在一起将来成不了男子汉。”她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快流出来了。她说:“小伙子同姑娘在一起才能成为男子汉呢。好了,我的小伙子,我给你吃好吃的。”

鬼使神差,我又来到她略显阴暗的房间。她房间里有一股让人晕眩的暖流,我产生了一种轻飘飘的上升的幻觉。她学着我的腔调说:“我的小男子汉,我困了,想睡会儿。”她在我面前脱衣服。我看到她里面穿了一件三角裤。她的大腿修长匀称,皮肤细腻光洁。她的衬衫很长,把短裤遮盖了。她钻进被子,直呼冷。她看着我,说:“你不想进来陪我睡一会儿?”我艰难地摇摇头。她说:“你的身体很烫,这鬼天气,太冷了,被窝半天也热不过来,你知道吗,女人怕冷,屁股和腿像冰棒似的。”她傻傻地笑起来。又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睡在我被窝里了吧,你是我的小暖炉,你钻到被窝里,一会儿我就热了。”她把我拉到身边,替我脱去了衣服。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我思想上觉得不应该重蹈覆辙,我的身体却很听话。我钻进被窝,她让我贴着她。她的屁股确实很冷,脚趾也很冷。我仿佛在尽义务,要把她暖过来。我从后面抱着她。她的肌肤滑腻腻的,整个被窝都充满了她的体香。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睡着。就像她说的,我可能真的很热,一会儿我出汗了。

我的脑中杂念无数。为什么男人和女人要结婚呢?她们结婚后为何要睡在同一张床上?我想起我小床对面父母的勾当,父亲喜欢抚摸母亲,抚摸母亲的屁股和乳房。我觉得这一切一点都不美好。父亲也抚摸过吴吗?父亲摸吴时吴也像母亲一样喘息吗?我不敢想下去。我突然对吴产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我要像父亲那样摸摸她的屁股和乳房。我的手朝她的衬衫里伸去,快要碰到她的乳房时,犹豫了一下。这时她的手伸过来,捉住了我。我原以为她会把我的手从她身上挪开,谁知她把我的手送到她的乳房上。她的乳房异常柔软,这让我猝不及防,我不由得想把手缩回来,她牢牢地抓住了我,按着我的手在她的乳房上揉动。一会儿,我手中的东西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变得越来越结实越来越饱满。她一直闭着眼,我不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着。她的面孔潮红,相当动人。我感到十分害怕又舍不得离开那地方。肉体的欲望是没有的,我只是喜欢她的身体,喜欢她裸露在外的形态,我对她的身体有种莫名的羡慕。我希望自己也拥有这样美好的身体,希望自己是一个有着长长秀发、大眼睛、大嘴巴的女孩。同时我对自己干的这事十分不安,内心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

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结束这个游戏的。那天她醒来后,没有任何异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她给了我一大把糖,五颜六色的,像一群奇特的精灵。我迟疑地接过糖。

我走出她的房间,看着冬日阳光下的植物和建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刚才的一切像个可怕的梦。我琢磨她所有的反应,觉得不可思议。我的思想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我刚才做了什么呀!大人们结婚都是这样吗?难道就是这样让一个女人有了孩子?那么她会不会生孩子呢?如果她有孩子怎么办?谁做孩子的爸爸?我吗?但我没见过像我这么大的爸爸。我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骤然加重了。

我对自己很生气。我厌恶自己刚才的行为。我在黑板上写道:

张蔷是个流氓!

是个混蛋!

然后我又迅速地用手将字擦掉。

我觉得一定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正在发生发展。我无法把握,非常担心。我很想问母亲小孩子是怎么来的,但我又怕母亲知道我的秘密。四周安静极了,安静得令人心烦。孤独与无助纠缠着我。我渴望自己快快长大,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懂得世上所有的事情。

这几天,由于那种无法把握的愁绪积压在我心头,我无暇顾及父亲的行为了。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东撞西窜的没头苍蝇。那天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吴的房间。

有一天,我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时,听到吴的房间里突然传来放肆的笑声。我不知吴在干什么,好奇心驱使,我悄悄来到吴的门口,透过门缝我朝里面张望。

我一眼认出那个背对着我的男人是父亲。父亲站在吴的背后,他的手在颤抖。一会儿,父亲在吴的肩部抚摸了一下,吴发出轻佻的笑声。父亲似乎勇气大增,他的手向下伸展,放到吴的乳房上。吴突然不笑了,她抬起头,闭上眼睛。我看到父亲明亮的头颅俯伏下去。

我甚至想也没想,本能地敲响了门。一会儿门开了,吴红着脸站在我面前。我看到父亲气馁地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我拉起吴的手,说:“快去看,有人从湖里钓到一只大乌龟。”

我对父亲的行为非常失望。父亲的形象在我心里轰然倒塌。我把所有难听的称谓放到父亲身上。父亲真的是一个流氓啊,一个腐化分子啊,一个低级趣味的人啊。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会很没面子,母亲也会很没面子,真是丢人啊,这种感觉简直比死还难受。

父亲突然对我客气起来。父亲搔着他的光头,向正站在长长走廊上的我走来,平时严肃的面孔难得露出笑容。我发现父亲笑起来竟然很腼腆。父亲拿出一块钱,扬了扬,叫我过去。他说:“拿去,过年时买鞭炮。”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拿这钱,我觉得如果我拿这钱就是失节,不拿这钱又很可惜。一番挣扎我还是拿了。我想,即使我拿了钱也不会放过父亲。

经过权衡,我意识到还是应该去吴那里。我不去父亲就要去,父亲去了这种事迟早会有人知道,并且会传到母亲那儿,母亲会受到伤害。我不愿母亲受伤。

我去吴那里的心情同以往大不一样了。我心中有了恶念。她的身体再也不会激起我往日感受到的暖意,相反激发的是我的邪恶。几乎用不着她的引导,在她睡着的时候,我主动抚摸她。我心中不是没有恐惧,我像一个在水边玩耍的孩子,担心突然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把我拖向深渊。我想象自己在深渊里,我无法呼吸,在深渊挣扎,在我快没气的时候,有什么力量把我重新托出水面。我在这种窒息和畅快中上了瘾。我嗅到了某种垂死的气息,要命的是我对这气息着了迷。我是得病了吗?我想起每次在电影里看到女特务颓废的人生,我的心中涌出的不是厌恶而是向往,我向往她们脸上的疲惫和高傲,向往她们妖艳的服饰和口中的烟枪。

正当我无力自拔时,一个人的到来让我大大松了口气。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的心中没有一线阳光。在我眼里一切显得阴冷而暧昧,周围的景物充满了暗示,当我注视一棵树或墙上的一个斑点,都会想到吴的身体或某个局部,这些暗示像一间漆黑房间里突然开启了一扇窗,把我的思想引向一个不真实的世界。突然窗口出现了那个人,那个人把我带回到了现实。

他是个高个子男人,肩上的包袱使他看上去更显高大。他穿着中山装,整洁而英俊。我注意到他的头发,乌黑发亮。

他来到我的面前,砰地把包袱放在地上,问道:“吴老师在哪里?”他说这话时心里涌出甜蜜情感了吗?他笑得非常幸福。我喜欢他的笑,他的笑让我想起山边的牛,你只要对牛好一点,牛就会露出这样的笑来。我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火车气息。我喜欢火车气息,火车的气息里有一种令人向往而伤感的气息。我向西边指了指,说:“她住在那里。”

这个男人是吴的丈夫。

原来吴有丈夫啊!我突然有了一种解脱之感。这些日子以来积压在我心中的愁绪顷刻间烟消云散。我又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就像一滴水落入湖泊顷刻间变得无声无息、不着痕迹,这个男人进了吴的房间后就销声匿迹了。我感到无比好奇。一定有一些隐秘的我所不知道的属于成人间的事情正在那个房间里发生。我很想去看看他们究竟在干些什么。我不敢靠近。我站在长长的走廊上,心跳震天动地。那个房间给予我强烈的诱惑,又似乎在拒绝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个局外人,吴那个房间的局外人。我虽然因此感到轻松,但我还是产生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我孤单地立在长长的走廊上,看到不远处强牯、萝卜在玩耍。我想,算了,管他们在房间里干什么,反正不干我的事。再说,吴的丈夫来了,我就用不着担心父亲占吴的便宜了,也用不着再盯住父亲不放了。我觉得自己应该把一切忘记,和乡下孩子一起玩个痛快。

我找到强牯和萝卜。他们见到我就对我嘻嘻笑,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萝卜说:“我们看见你和吴丽媚睡在一起。”我的心收缩了一下,心想,我捂得严严实实的秘密终于还是有人知道的,我该怎么办呢?我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萝卜说:“我们在窗外看到的。”

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我说:“你们知道吗,吴丽媚的丈夫来了。”我说这话当然大有深意。萝卜听了这话,欢呼道:“啊呀,有好戏看了,他们肯定在干那事。”我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那男人一来就进了吴丽媚的房间,整天关在里面,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萝卜不屑地说:“看来你是个白痴,他们在干×。”

强牯和萝卜的脸上出现一种意味深长的下流表情。萝卜看了看强牯,请示道:“我们去看看?”强牯点点头。他们看了我一眼,没叫上我就朝吴的房间后面跑去。我跟了上去。

我跟着他们翻过乡村小学西侧围墙,来到吴房间的后窗。后窗已经损坏了,分明有人曾经多次来过这里。强牯攀了上去。后窗窗框下边的砖已经松动,强牯熟练地轻轻移开砖头,闭上一只眼往里瞧。萝卜在一旁催促:“快,让我看一眼。”这时强牯啊的一声,从窗上摔了下来。我吓了一跳,见强牯他们翻墙跑了,我也赶忙溜掉。

我跟在他们后面,跑到小山林里。他们停了下来。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萝卜问强牯看到了什么。强牯说:“他们在干啊,那男人的屁股露在外面,吴丽媚在喊。”强牯学吴丽媚的表情:翻着白眼,张着嘴,嗷嗷地叫。萝卜一脸羡慕,为自己没看到而遗憾。

吴的丈夫到小学的第三天,吴和她男人才从房间里出来。我父母才得以认识那男人。那男人拿着一堆脏衣服去湖边洗,都是吴的衣服。吴介绍她的男人给我父母。男人只是友好地笑。我想这是个勤快而沉默的男人。

母亲因为男人的到来莫名高兴,她执意要吴和她丈夫来我家吃顿晚饭。母亲说:“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应该的。”母亲打发父亲去买菜。吴大大咧咧地答应了。吴这几天精神不错,她的脸色红润。男人在湖边洗衣服时,吴始终坐在长长的走廊上,嗑着瓜子,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调。我觉得吴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俗气的小妇人。

那天晚上,我们家的晚餐特别丰盛。母亲还去供销社打了几瓶黄酒。吴和她男人早就来了。父亲拿来酒,对男人说:“坐下吃,坐下吃,乡下条件差,没什么好吃的东西。”吴坐了下来,示意男人也坐下。男人坐到父亲身边。平时生活太冷清了,难得有这样热闹,父母都很兴奋,口中滔滔不绝的。父亲对吴说:“吴老师,你该早点带他过来,都来了几天了,我们不知道。”吴看了丈夫一眼,说:“他呀,带不出来的。你看他一句话也不会说。”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说:“他们小两口刚见面,久别胜新婚,有你什么事。”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大声说:“张师母你真幽默。”男人的脸红得像关公。

吃了一会儿,男人站了起来,捧着酒对父亲说:“小吴在这个地方要麻烦张老师多多照顾。”父亲连忙站起来,一脸严肃地说:“一定,一定。”父亲一饮而尽。母亲拉了一下父亲,说:“你慢慢喝,从没见你这么喝过,当心喝醉。”父亲没理母亲,对男人说起学校的事。父亲说:“乡下学生调皮,吴老师上课时,他们就捣蛋,搞小动作,弄得吴老师没有办法。我常替她教训那帮野小子,他们都怕我。”男人不住点头。父亲又说:“一个人在外,身边没一个亲人挺难的啊。”母亲插话道:“是呀,所以你要多来看看吴老师,不要让她受苦。”

那天晚上父亲真像母亲警告的那样喝醉了。父亲本来没多少酒量,那天父亲不但话说得多,酒也喝得多,酒喝到一半他就吐掉了。吴和男人只好告辞。

第二天早上,我听到长长的走廊上传来敲打之声。过去一看,见男人正在锯木头。我问他做什么,男人说打算做一个书架。说完这句话男人就不再理我了。男人一会儿凿眼子,一会儿刨木头,动作娴熟。我怀疑吴的男人是个木匠。

我对这个高大的好脾气的男人感到很亲切。这个男人解救了我,把我从深渊中捞了上来。这几天男人的眼眶比刚来时陷得深,不过他的精神很好,眼睛里满是喜悦。

我说:“你瘦了。”

男人红着脸看了我一眼。

我听到远处传来叽叽叽叽的笑声。强牯和萝卜正坐在学校的围墙上往这里指指点点。他们笑够了以后,齐声喊着:

她是个无底洞呀,

你怎么填得满呀,

你瘦成这样了呀,

可她还想要呀!

男人的脸瞬间红了。他拿起一根木头砸强牯和萝卜。他俩早已逃得没踪影了。

吴也来到走廊上。她听到了强牯他们的顺口溜。她没有生气,她笑着对男人说:“这些乡下野孩子,你别理他们。”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是我在乡下最为自由最为开心的时光。我把吴抛在了脑后,把父母抛在了脑后,我跟着强牯和萝卜满山遍野地跑,学会了很多乡下孩子懂得的玩意儿。我们去山上采摘一些顽强挺立在枝头的生命力旺盛的野果子。我们还把那些残败的杂草塞在野兔子蜗居的洞穴里面,用火点燃,试图用烟熏兔子出来。真的有几只兔子从洞的另一头纵身跃出,消失在林子里。我们去林子里寻找兔子,看见兔子们轻快地在林间穿行,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有一只兔子跳到岩石上,竖起耳朵,警惕地听四周的动静。我们捡起一块石头向它砸去,我们砸不中它,徒劳无功。我们还赤足往泥地里走,在干燥的泥块底下寻找冬眠的青蛙,我们挖出来的青蛙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我庆幸能有这么一段粗野的无人管束的乡村生活,我长了不少见识。

我过于迷恋这种自由生活,竟不知道吴的男人已经离开了乡村小学。

要是没有那个晚上,这样的日子也许会更长久一些。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彻底地断送了我的乡村生活。

由村民演出的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终于开演了。锣鼓声在早上已响成一片。那是演员们在热身,正式演出在晚上。由庙宇改建的社员俱乐部聚满了人群。孩子们拿长条凳子各自占了观看位置。这是乡村少见的热闹景象,到处都是孩子们的声音,他们结成一帮一伙,相互间常起摩擦,吵架打骂随时都会发生。

我也很激动。我喜欢这样热闹和随意,喜欢不花钱就可以看戏,我感到新奇和刺激。我也像乡村孩子一样搬了一条凳子,占了个不错的位置。

天黑了下来,附近村庄的大人们陆续到了。我和父母也早早地来到俱乐部凑热闹。父母一本正经地坐在凳子上。我看到一帮小伙子和姑娘们站在舞台边,孩子们都在往里挤,他们被小伙子们扔了出来。小伙子和姑娘们在打情骂俏。舞台边传来开心而粗鲁的笑声。我真希望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想趁戏还没开始前同强牯他们玩一会儿。天已全黑,天上挂着一个纤细如钩的月亮,舞台灯光闪耀。有一群孩子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对我指指点点。我只想和强牯萝卜玩,我辨认着强牯和萝卜是不是在他们中间,就在这时,让我羞耻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我听到一群孩子齐声高喊:“吴丽媚,奶子大,和张老师一起搞腐化!”

他们喊第一遍时没多少人注意。他们喊第二遍时,四周安静下来了。人们清楚地听到孩子们小公鸡般古怪的声音:“吴丽媚,奶子大,和张老师一起搞腐化!”

人们都笑了起来。舞台旁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笑得更疯。孩子们受到笑声的鼓励,继续高喊:“吴丽媚,奶子大,和张老师一起搞腐化!”

那些年长的农人们开始斥责孩子们。他们应该是孩子们的父母。孩子们的父母追过去,要小孩子住口。小孩子们逃散了,父母们根本抓不到他们。

我感到羞耻、愤怒又十分无助。我无法面对这一切,只好逃避。我哭着沿长长的走廊往家里跑。我听到脚步声震天动地,在幽深的走廊上回荡,嘭嘭嘭地显得浩浩荡荡。我觉得内心深处的痛苦汹涌澎湃,像水浪似的在我心中喧嚣,我被冲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强大,排山倒海似的在四周回响。

母亲已经回家了,她脸色苍白,木然坐在床沿。我进去一把抱住了她。我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我听到屋外的戏已经开始了,孩子们安静下来。杨子荣唱着蹩脚的京戏准备打虎上山。一切听上去是那么遥远,时光像凝滞了一样让人感到无比漫长。父亲一直没有回家。

我们家的战争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远处社员俱乐部里人群正在散去,外面安静下来。我和母亲一直坐着,没有开灯,也没有说一句话。父亲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父亲拖着疲惫的双脚,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母亲愤然站起,用手去抓父亲的脸。父亲反应很快,捉住了母亲的手。父亲说:“干什么!干什么!”母亲挣扎,用头撞父亲。父亲仿佛有满腔怒火没处发泄似的,眼中露出凶光,他吼了一声:“妈的,看我不揍死你!”他就抓母亲的头发,打母亲。母亲哭了,边哭边骂父亲没良心。父亲也疯了,继续在打母亲。我看到父亲光秃秃的头顶上像有一团熊熊的烈火。我只觉得父亲十分可恶。我冲了上去,抓住父亲的手,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父亲吃了一惊,放开了母亲,不安地看我。我看见父亲的左手满是鲜血。一会儿血一滴一滴砸在水泥地上。母亲迅速抱住了我。一种令人窒息、心痛的沉默在四周弥漫开来。屋外有虫子在叫。

对我来说,这是撕心裂肺的一夜。我咬了父亲一口后,没有了主意,我被一种不安、无助、悲伤的情感控制,脑子里一片茫然。这一夜我们没睡,坐着,直到天亮。

我和母亲天一亮就离开了乡村小学。这是一种破碎而绝望的分别方式。我不时回望乡村小学,乡村小学低矮的平房看上去像一个古堡。

这以后,我和母亲再也没去过乡村小学。我也没见到过吴。吴在我们家是个禁忌,我们从未谈起过她。我不知吴后来去了何方。

几年以后我不知不觉进入了青春期,我第一次遗精就是因为某天晚上梦见自己伏在吴的怀里。随着青春的深入,我越来越频繁地梦见类似景象。我感到自己仿佛再一次进入了长长的走廊,听到了自己慌乱的脚步声在时间的走廊上一阵阵回响,在扬起的尘埃中,我看到往事像精灵一样在其中闪烁。

1999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