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伯爵夫人的倾诉
到了第二天早晨,泰山去看得·阿诺,并把在莫尔街遇到的事详详细细地讲给他的老朋友听。末了,泰山说:“在你们文明的巴黎,讲到安全,也许比荒野的丛林中还靠不住,不然,他们为什么引诱我到那儿去?难道他们饿了吗?”
得·阿诺听着他的叙述,心里暗暗为他担忧,这件事将来如何了结呢?听到泰山拿巴黎和丛林比,不禁笑起来说:“大约要你记住,不要拿丛林里的标准来衡量文明社会的行为,是很不容易的吧?”
“文明社会?”泰山嘲笑地说,“我在荒野中,并不一味残杀,有时要这样做,只是为了猎取食物,或者是自卫,这是一种自然规律啊!可是文明人呢?真的还不如野兽,预设了陷阱,引诱一个毫无提防的目标落入圈套,这是什么行为呢?我是听到了呼救声去救人的,哪知谋害人的人早在那儿等着呢!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那么卑鄙的女人,对救她的人反咬一口。现在我算明白了,准是这么一回事:罗可夫指使那女人诬陷我,他一定知道我每晚都经过莫尔街,于是计划好了引我入圈套。那女人无非像演戏一样,按照节目来表演一番罢了。”
得·阿诺说:“我不能再教你别的方法了,你只有绕开莫尔街,不要再走,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泰山听完得·阿诺的话,微笑着说:“那可不行!这条路在巴黎要算最别有风味的,以后只要有机会,我决不会放过,还是要去走的。自从我离开非洲丛林之后,再没有遇到过第二条这么僻静的路,能让我把丛林中学来的本事,淋漓酣畅地实践一番呢!”
得·阿诺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看马上就要让你尝尝后果的滋味了,你知道吗?你和警察冲突的事,还没解决呢!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他们会追捕你,捉到之后,请你尝尝铁窗的滋味。如果这样,泰山,你怎么办?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只是个时间问题呀!”
“看他们谁能关住我人猿泰山!”泰山说此话时露出了兽性,两只灰色的眼睛里闪出了凶光,杀气腾腾,把法国年轻中尉吓了一跳。得·阿诺深知泰山素来敢做敢当,绝对不会屈服,他凭着血气之勇,根本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很可能因此而惹出祸来。于是得·阿诺劝他说:“有许多你不懂的事,还是应该学学,尤其是法律,你懂得了,才好遵守。你不服从警察的指挥,你就违反了法律。因为法律是保护公民的。至于昨晚莫尔街发生的事,现在我就和你到警察局去,找我的老朋友,要求他把这一场误会做个了结。”
半个小时之后,他俩到了警察局,会见了局长。那局长是得·阿诺的老朋友,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俩。他还记得几个月之前,泰山和得·阿诺去验指纹的事。
得·阿诺陈述了前一天晚上发生误会的整个经过,警察局长听完了,表示又好笑又无可奈何,摇着头笑了笑,立即叫人去召那晚在场的几个警察进来,同时在办公桌上拣出了那宗案卷。他转过身来对泰山说:“先生,你犯了殴打司法人员的罪,若不是我的老朋友来疏通,详细说明事件经过,是一定要依法究办的。现在我已去召当事的那几个警察进来,看看他们的意见怎样,再作决定。我还必须告诉你,对于‘遵守’这个词,你应该注意,凡是你觉得奇怪的事,或认为讨厌的事,都必须按照文明社会的习惯,该接受的就必须接受。讲到你殴打的那些警察,他们无非是在尽自己的职责。他们每天冒着生命危险,保护这里的民众的生命和财产。他们对于你,也同样是保护的。他们都是勇敢的人,你却在他们执行公务时打了他们。他们并没有无礼冒犯你,你却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这不是向法律挑战吗?于情于理都不合,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不过我觉得,你也是个英雄,英雄是应该宽宏大量的……”
这时几个警察进来了,打断了他的话。那些警察看到泰山也在这里,每个人都露出了惊奇的神情,昨晚这个人神出鬼没地跑了,今天怎么自己来了?局长和蔼地对他们说:“孩子们!这位就是昨晚你们在莫尔街遇到的青年,现在他来自首了。我希望你们听听得·阿诺中尉的话,就可以知道这位先生过去的经历和昨晚误会的来由了。”
得·阿诺和几位警察讲了半个多小时的话,详细地告诉了他们泰山在丛林中的生活。最后得·阿诺又进一步解释说:“泰山由于在荒野中养成的习惯,认为只有动武,才能保护自己。不用说,人是会运用大脑来思考的,但是,在野兽群中生活惯了的人,只会顺着本能的冲动来判断事情,到了急切的时候,绝对不会有思考的余地。至于昨晚他和你们的冲突,他是完全没有恶意的,当时他只认为,凡是要打他、要逮他的,没有一个不是他的仇敌,所以难为了诸位。但诸位也决不要以为打不过他是丢脸的事,因为论起所受的锻炼,诸位实在没法和他相比,譬如把你们和一头斑斓猛虎关在一间屋里,你们赤手空拳,恐怕制服不了它,因而会吃亏,这决不能说你们不勇敢,尽管你们打不过老虎,你们仍旧不失为英雄。然而泰山在蛮荒中,是身经百战的,狮虎落到他手里,只有狮虎没命,所以,你们能和他搏斗,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
几个警察都望着这高大的人猿,想听听他要说什么话。这时泰山却做了一件很得体的事,消减了警察们的余怒。他走近他们,与他们一一握手,表示谢罪,并诚恳地说:“昨晚多有得罪,我很抱歉,诸位能允许我和你们做个朋友吗?”
这场纠纷就这样了结了。泰山做了这样一个谦逊的表示,反而交了几位警察朋友。
当他和得·阿诺回到寓所时,看见案头放着一封信,写信人是威廉·克莱顿。原来得·阿诺和威廉也是在困难中结识的朋友,分手以后,经常有书信往来。
“两个月之后,他俩将要在伦敦结婚了。”得·阿诺看完了信,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泰山听到“他俩”两个字,心里早已明白了,也就不再追问。他没再说话,只默默地沉思,好像满腹心事。
这天夜晚,泰山和得·阿诺一同去看歌剧。但泰山总是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来。虽然他身子坐在剧院的软椅上,但是台上的表演和歌唱,他似乎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心想着琴恩。往事如梦,不堪回首,在他怅惘的情绪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爱已经结束了,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泰山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摆脱烦恼的情网为好。忽然他敏锐的感觉告诉他,好像有一个人在向他眺望,他抬头一看,正是伯爵夫人奥尔迦,她脉脉含情的大眼睛,正从另一个包厢里看着泰山,泰山也立刻向她打了个招呼。看她的样子,似乎很欢迎泰山过去谈谈。
过了一会儿,泰山已经坐在奥尔迦的包厢里了。她说:“我非常仰慕你,很久以来想和你见一面,苦于没有机会。你救过我丈夫和我,叫我怎样报答你呢?而且,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们为什么不愿究办那一对恶棍,很像是我们不识好歹。”
“夫人!请别那么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不必心存歉疚,那一对恶棍近来还来打扰你吗?”
奥尔迦微微蹙起眉头说:“当然!我很想找个人商量一下,但想来想去,找不出第二个热心仗义的人,只有告诉你是最合适的。希望你不要说出去,我才能对你直言相告。你知道了这些,对你或许也有益,因为我深知罗可夫的为人,他决不肯对你善罢甘休的。我把底细告诉你,若他来害你时,也便于你设法破坏他的阴谋。这里人多耳杂,我不便于对你讲。明天下午五点,请驾临寒舍一叙,我恭候先生!”
泰山起身说了一声“明天见”,就走开了。
在剧院的另一个角落里,正坐着罗可夫和鲍勒维奇,他们看见泰山在伯爵夫人旁边低声说话,便相对冷笑了一下。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一个身材矮小而有胡髭的人,按着伯爵府上的门铃。仆人开门一看,显然是一个熟人,那人低声向仆人说了些什么话,仆人显出不愿意照办的神情。后来那人拿出一样东西,塞在仆人手里,那仆人就转身领他到客厅旁边用帘幕围着的一间小屋里去了。这里是伯爵饮茶的地方。
过了半小时,泰山被领入客厅,女主人含笑出来迎接,说:“先生果然光临,我非常高兴!”
“那当然是不好失约的。”泰山很有礼貌地说。
泰山和伯爵夫人对坐在一起,起初有一段时间觉得无话可谈,于是拉杂地说到音乐,说到他们在船上的初次相识。伯爵夫人渐渐地把话引到正题上来了。
奥尔迦开始讲述为什么不愿意究办罗可夫的原因了。她说:“你一定很奇怪,我们为什么宽恕这两个恶徒,现在让我从头告诉你。罗可夫为什么要陷害伯爵呢?因为伯爵是法国参谋部的重要官员,他保管着军事上的秘密文件。这东西如果被外国人得到了,会危及到法国的存亡。正因为如此,一些外国间谍不惜采用种种卑鄙手段,来攫取这些文件。罗可夫和鲍勒维奇都是俄国间谍,他们在船上多次设圈套陷害伯爵和我,目的都是为了这些文件。一旦他们把这些文件弄到手,卖给俄国政府,他们就可以升官发财了。在船上,他们几次破坏我们夫妇俩的名誉,就是想泄露给报社作威胁,使伯爵就范,答应给他们情报。如果几次没有先生奋力相救,我们夫妇俩的名誉便会扫地,伯爵在高级军事机关和上流社会就会难以立足。
“第一次他们利用打牌讹诈伯爵,遇到了你,他们的一番心计付诸流水。第二次又来要挟我,鲍勒维奇到我房里来,也是逼我交出文件的。我严词拒绝,罗可夫就准备造谣,诬蔑我在舱里和别人幽会,希望在报上造成丑闻。这都是他们出于同一目的,来勒索伯爵和我的阴谋。他们的心计真是恶毒之极。然而我也知道鲍勒维奇的一件密事,如果把这件事报告给俄国政府,鲍勒维奇这家伙就休想活命了。于是当时我用这秘密去抵制他,在他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哪知他恼羞成怒,恶狠狠地卡住了我的喉咙,如果先生不来相救,也许我早死在他手里了。”
泰山听到这里,气哼哼地骂了一句:“畜生!”
奥尔迦歇了一下,接下去说:“当然,他们甚至比野兽还要凶,简直是恶魔!现在你和他们结了不解之仇,我也很担心他们会报复你,我希望你好好提防着。”
“我为什么要畏惧他们呢?我平生遇见的凶恶的仇敌,有比罗可夫还厉害得多的,我也不介意呢。”泰山说着看看奥尔迦的神情,她好像对于莫尔街的事件一点儿也不知情,因此他也就不提起了,深恐告诉了她,反叫她担心。他接下去又问:“那么,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宁,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官究办呢?”
奥尔迦略停了一停,大概在考虑应该怎样回答泰山。最后,她似乎下了决心,说:“这里面有两个理由:第一,如果送官究办,难免伤他们性命,伯爵每想到这一层,总是于心不忍,很难下手;第二,我有一件私事,恐怕罗可夫给我公开出来,这件事除了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她说着,欲言又止,脸上微露羞涩的神情,看着泰山。停了许久,泰山笑着问她:“我不懂你的意思。”
奥尔迦抬起含情脉脉的眼睛,望着泰山,终于下了决心说:“我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连我丈夫都没告诉过的事,我却有勇气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你一定能理解我,为我解决困难,并且不会过分责备我。”
“我恐怕会辜负你的期望吧?我想,我大概也是个没用的仲裁者,但愿你的秘密不是杀了人。”
“啊!不是的,我再告诉你,伯爵之所以对他们下不了手,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罗可夫是我的同胞哥哥,我们都是俄国籍。但他从小就没出息,甘居下流,开始在俄国当军官。因为品行不端,他被开除了。全靠父亲为他奔走疏通,日子久了,那件案子才没再提起了。我父亲又秘密为他谋了一个职位,就是在谍报局里工作。他干的坏事真是一言难尽,可是他生性奸诈狡猾,每次都被他逃脱了罪责。后来,他更胆大妄为了,凡是他的仇人,他就去密告他们图谋叛乱,俄国警署也不认真调查,就把那些被告密的人处决了。”
“他虽然是你的亲哥哥,你们还顾念骨肉之情,不忍下手。他可是无情无义,屡次来对付你们夫妇,难道你们就因为亲情,不把他明正典刑,替社会除害吗?”
“事情还不是这样简单,我屡次受他挟制,是因为我有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在他手里呢!”
她说到这里,长睫毛里滚动着泪珠,停了一阵才说:“我把事情都告诉你吧!我以前在修道院读书的时候,认识一个男人,他的来历我全不知道。那时候我年纪小,思想单纯,既不懂得观察那男人的为人,也不懂什么是爱情,只糊里糊涂地觉得他对我好。那人逼着我和他私奔,我和那男人在一起,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而且都是在白天。我们准备乘火车到某地,就正式举行婚礼。哪知才到目的地,刚要下车,忽然来了两个警官,把他捉去了,并且连我也带了去。后来我把事实向他们说明,他们终于放了我,派人把我送回了修道院。原来那个男人不是正人君子,而是个逃兵,以前还犯过别的案子。修道院把这件事瞒下了,连我父亲也没告诉。可是,罗可夫后来遇到了那个男人,审问了他这件事的始末,于是他就拿这件事做把柄来威胁我,只要我对他稍有不顺从,他便以告诉伯爵来恐吓我。”
泰山笑了说:“你毕竟还是个缺乏阅历的小姑娘,我听了你刚才的叙述,认为这对你的名誉丝毫没有妨碍,与其放在心里是块石头,还不如爽爽快快去告诉了伯爵。我想,伯爵听了一定笑你惧怕得没有道理。这样一来,你卸下了心里的重担,罗可夫再没有把柄可抓,岂不是可以放手收拾他,叫他去尝尝铁窗的滋味了吗?”
奥尔迦慌了,表现出很大程度的迟疑,她说:“我也希望我有这样的勇气,但是,我从小就怕男人,第一个是怕我父亲,其次是怕哥哥罗可夫,修道院里的主事人我也怕。结婚以后,看我的女友们都怕她们的丈夫,我也和她们一样。”
泰山听了,觉得很不能理解,说:“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怕男人呢?我认为女人应该受到男人的保护。丛林中的野兽,也是雄性的保护雌性的。假如我发现有一个女人怕我,我会很不高兴的。”
“泰山先生!女人怎么会怕你?像你这样温文尔雅,又能体贴入微的人,世界上能找到几个呢?我和你认识时间虽不长,但我已深深感到,女人有了你的保护,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过了一会儿,泰山觉得女主人的话似已说完,就起身告辞。奥尔迦含情脉脉,露出很依恋的样子,再三请泰山明天再来。他和她握手告别时,看着她的明眸笑脸,也不禁有些心神荡漾起来。
伯爵夫人送客人回来,走进客厅,冷不防看见罗可夫站在那里,吓得她倒退了几步,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比你的情人早来半个钟头。”罗可夫眼睛斜睨着奥尔迦,冷冷地答道。
奥尔迦说:“不许这样胡说!这话也可以乱说的吗?”
“奥尔迦!你也不用动气,假如说他不是你的情人,那就请你原谅我误会了。不过,你们俩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他真是个傻瓜,辜负了你一片深情。如果他略微懂得一点女人的心理,他早该把你搂进怀里热吻了。可他始终不懂你在挑逗他、勾引他,嘿嘿!真是你虽有意,他却无情!”
奥尔迦掩住了耳朵,说:“我不听你这些昏话!无论你怎样糟践我、恐吓我,我毕竟是冰清玉洁的,是清白无瑕的,这一点,伯爵也知道得很清楚。今天晚上,我就要把过去的事,全部坦白地告诉他,我相信伯爵会理解我的苦衷。你也就不用再把这事当个把柄了,以后,你就得小心你自己了。”
罗可夫冷笑着说:“哼!还好意思说玉洁冰清呢!我看你还是老实点闭住嘴巴好。今天的事,可都是真凭实据,你的仆人可以做证,还怕伯爵不相信吗?亏你自命清白,真不知羞耻!”
奥尔迦到底是个没有阅历的胆小女人,她终于没敢告诉伯爵,于是她的处境越来越糟了。在她心里充满了恐惧:以前少女时代的私奔,现在罗可夫又掌握了她背着丈夫与泰山密约的凭据。她越想越觉得可怕,看来,今后她只有在恐惧中度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