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女娲之病(2)
案例:
李大姐是我在心理讲座中认识的,她的家长里短,至今使我记忆犹新。
她今年65岁,成天对老伴牢骚满腹,说他们已经退休,什么“没出息”“一事无成”之类的言语已成为她抱怨老伴儿的口头禅。她经常是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唠叨,就算对已经步入而立之年的儿子,她也是放心不下,什么“早点儿回来,省着我惦记”“别在外面给我惹祸”“少跟某某人来往”之类的话成为她跟儿子之间的交流方式。
她的老伴儿早就习惯了不开口,就算说话,也是表白自己的头疼脑热。当然,听到这些话,李女士也会上火着急,也会暂时闭嘴,而把抱怨转移为侍候老伴儿。可她的儿子就不那么会来事儿了,一听到母亲唠叨,就会以反感和无奈的口气说:“妈,您就少说两句吧!”李大姐和老伴儿在年轻时,是在自由恋爱的感召下结合的,那时他们同在一个单位,彼此看到对方身上的优点,有了好感之后被领导得知,便出面做媒成全了他们的婚姻。按说这桩姻缘该是他们彼此的“得意之作”。可在政治运动频繁的年代,李大姐因成分不好而被打成右派,她的丈夫出身工人阶级,为了表明立场,与她划清界限,这使得李大姐十分伤心。不得不在心里思忖:他本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当年自己看上他,本是他的造化,现在自己倒成了被专政的对象,连他也会落井下石。
但那时她已有身孕,经常挺着大肚子写思想汇报或出去挨斗。为此,她更感到自己委屈,每每孤独绝望的时候,只能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也可以说,这个孩子是伴随着母亲的眼泪出生的。于是,她把儿子当成唯一可靠的生命寄托,在感情上已经超过了丈夫。虽然平反后他们夫妻没有因记恨前嫌而反目成仇,然而,那段经历给她造成的心灵创伤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虽然时过境迁,这份悲怨仍然时时冲击着他们的夫妻关系。
于是,她成天唠叨个没完,把对儿子的寄托转化为“总怕他出事”。她根本没有从当年的委屈中捞到平衡,那个伤口使得她成了个怨妇。
政治婚姻
抛开政治运动,再看看他们的结合。李女士出身富家,属大家闺秀,用现在的话说,她曾经是成功人士的女儿。因此在骨子里有一种自负,同时,在新思想的感召下,对劳动人民怀有深深的同情,并伴有“向无产阶级靠拢”“向封建势力开炮”和“改造自己思想”的先进立场。在这些环境产物的背后,是一种“上对下”的同情和拯救,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救世主情结”。其实说白了,她把“穷小子的丈夫”当成被自己拯救的“乞丐”,如此,无论在物质或精神层面,自己当然成了贵族。一个贵族看得起乞丐,并以婚姻为代价表达她最大的诚意,虽然有些失衡,但在大环境的感召下,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但因为人性差异,为他们的将来埋下了矛盾的种子。
当然,政治运动激活了他们之间的本质矛盾,但这颗种子真的在她的肚子里萌发,并以儿子的身份权衡在他们夫妻之间,形成了名正言顺的“第三者”——儿子成为母亲唯一的生活寄托,并替父亲满足了母亲对亲情的渴求。因此,母亲对儿子的爱超过对丈夫。于是老伴儿不得不经常以“闹场小病”来提醒她的关注,同时儿子也因“不堪重负”而让妈妈少说两句。
说到根源,是李女士还是姑娘的时候,把母性和妻性混淆了。在选择配偶时,她的同情占到了上风,在观念里人为地与丈夫产生了高低贵贱,其实早在那时,她就已经与丈夫划清了界限。这种以母性代替妻性的心态,普遍存在于那一代的女性当中。当然,她们之中不一定都是大家闺秀,也许是个大学生,也许成分正好相反,也许长得漂亮些,也许……但她们很多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既想扮演王昭君,去承担某种大义的使命,又要解放自己,以响应刚刚兴起,但远不成熟的妇女解放。
因此她们不纯粹,搞得自己到后来与老伴儿的关系成了“既离不了(封建的保守意识),又合不成(缺乏平等关系)”的既成事实。这就不像勃朗特笔下的简爱对罗切斯特的态度——早在工业革命时代,这位英国女作家就在她的作品里大胆地说出“你我在上帝面前,灵魂是平等的”。因此,她们的解放是彻底而纯粹的,因而在结合和分手之际,心态也是坦然的。她们决不允许自己活在似是而非的矛盾当中,要么就好合,要么就好散。当整个社会对此形成共识的时候,大多数人在面对恋爱,以及婚姻家庭中的负面冲突时,都会自然地做到彼此理解,彼此成全,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冷静、理智。这从我们平时所看的欧美电影中就不难体会出,大部分单亲子女,没有像我们一样:让单亲现实成为孩子成长过程中难以抹去的阴影。
老伴儿
针对李大姐及其老伴儿的具体情况,我请她学会赞扬老伴儿:“今天累吗?我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成天看别人脸色,可这个家全是你一个人在支撑,不管外面怎么看你,在我眼里,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说这番话当然要选择一个合适的场合,同时,最好端杯热茶或拿个热毛巾递给老伴儿,在语言、行为和情绪上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满足老伴儿的心灵需求。
三个月下来,老伴儿的身体大有好转,成天乐滋滋地工作,也特别爱回家,和李大姐、儿子的话也多了起来。
案例:
王女士也是我在为社区办心理讲座时认识的,她年近70,18年前老伴儿去世,后来她一直守寡,虽然有好心的同事、朋友曾提醒过她重新组建家庭,更有好心人婉转地向她提亲,却都被她断然谢绝。她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女人不像男人,男人都没良心,老伴儿一去世就忙着找老婆”或“没办法,女人都天生的命苦,对婚姻都忠诚……”王女士有一个儿子,父亲去世时他刚上初中,现在,他已经步入而立之年。他对母亲的状态从为难到适应。但他表示从不反对母亲再为他找个爸爸,可母亲每每听到儿子劝她,都一边感叹,一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旨在让儿子打消这个念头。
儿子劝母亲,一方面是替母亲着想,担心老人的孤独;另一方面,也有解脱自己的意思。因为母亲的守寡状态,势必不符合一个正常家庭的格局(一夫一妻)。因此,儿子在某种程度上就要替代父亲来陪伴母亲,形成“假相夫妻”(儿子扮演代理父亲的角色),因为夫妻关系是家庭的最基本要素,“夫妻为本”的规则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儿子有点不堪重负,这重负并不一定指物质上的,主要是来自于精神上的。比如他在和妻子相处时,势必要抽出许多精力和时间来替死去的父亲陪伴母亲,就算母亲嘴上说“不需要”,可母子关系天然地会让这种缺失得以弥补。这就在他们小夫妻之间形成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第三者”。
新女性,旧观念
但王女士可没想这么多,她只是一味地恪守那个贞节观念。为了满足这个观念,她心安理得地埋葬了自己的人性需求,并将之转移到对儿子的牵挂上,当然,她也许把它称为疼爱。可从本质上,是以观念代替了人性。
论起来,王女士也算是新时代的妇女,为何会有如此守旧的观念?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就被自己母亲的那些历史故事“催眠”了,在那些故事里,她知道“好女不嫁二男”,也知道了潘金莲与西门庆有染后的下场,这下场不仅是被杀戮,而且是遗臭万年!
当然,王女士不可能有害武大郎之心,但她的潜意识里,早就把那些贞节烈女视为女人的楷模,因此,她也要让自己成为母亲要求的和自己认同的女性典范。
这就是历史的长河,虽然流到今天,但这河中的水质仍存留着“被物化的泥沙”。这并不是说意识形态的改变没有意义,只不过,人性的解放相对滞后,二者之间并不能画等号。
我告诉王女士,如果希望身体好,就要多参加社区组织的老年活动。一方面,这会让她多运动,另一方面,她可在活动中认识许多老年朋友,增加她的交际面,转移她的思路,缓解儿子的压力,也避免老年孤独症的发生。
贞节牌坊
曾经听到一个故事:过去有一个女人在刚结婚不久,丈夫就死了,按“好女不嫁二男”的说法,她虽然年方二十,却已打消了再婚的念头。再者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再嫁人本身就是可笑也可耻的事情。
然而,正值芳龄的她终于感到寂寞难耐,于是,她每天都会准备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红豆,睡觉前,特别是当自己有那种欲望时,就“啪”地把篮子打翻,然后摸着黑拣豆子,把它们一个个地装回篮子内……直到天快亮时,豆子可能也拣得差不多了。
她几十年如一日地用这种方法打发着时间,目的只有一个:转移自己的欲望,避免那个“邪念”每天袭扰自己,于是,终于到她死去,也没有再接触过第二个男人。因此,当地为她立起了贞节牌坊——这就是她想要的,她用一生的忍耐赢得了这个荣誉。
听完故事,也许你会大发感慨,也许会谴责封建教条,然而,也许你也是一位贞节牌坊的忠实维护者,事实证明,我们大多数人仍然没有走出这个阴影。
的确,现代妇女离婚、丧偶后可以再嫁,人们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出格。可是,如果对方得知这女人结过婚,还有可能带个孩子,如果你是一个正在征婚的男人,又会对这女人有怎样的评估?对,我用的是评估,因为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女人都有所谓的身价。
处女情结、从一而终、黄花闺女、待字闺中,女人的年龄和身体似乎与她们的身价成反比,也就是说,年龄越大,身价越低,生过孩子的女人,差不多也就没什么再挑选的余地,很少有男人能够接受这种女人,当然,男人会用很委婉的语言为自己的想法辩解。然而可悲的是,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女人仍然被部分物化,因为只有物品才具有新鲜和陈旧的属性。
被物化的人性——“二手”女人
案例:
有一对男女总因为琐事吵架,究其原因,是因为这女人结过婚,男人说她总想着前夫,女人说男人心眼儿太小,鸡蛋里找骨头。
其实男方的父母早就不同意这门婚事,特别是婆婆,曾极力反对儿子和这个二婚女人结合。但不知为什么,一向听话的儿子,当年就是什么都不顾了,从“地下同居”到名正言顺,弄得一向好面子的父母老脸没处搁,只得默认这门亲事。然而过了门儿,婆婆一见到媳妇,气就不打一处来,平时冷言冷语,背地里摇头叹气。总之,她死活看不上儿媳。于是常导致婆媳战争,可每每二人争执,儿子总不站在媳妇一边,逐渐地,他也怪罪起妻子来,于是妻子越发感到委屈,经常一个人伤心落泪。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这位婆婆过去就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所以她从小就比较自卑(讨厌自己的性别),生了儿子后,全家人(包括她自己)才开始对她另眼相看,于是她把儿子当成自己的精神支柱,无形中对儿子操控过度。这就导致了两种结果:第一,母子过分依赖,所以儿子长期没有娶妻,直到后来又找了个二婚的女人(有母亲的属性);第二,儿子总想尽力摆脱母亲的掌控,所以任母亲如何反对,他就是要与二婚的女人结合。
事实上,重男轻女的观念已经将婆婆物化(不接受自己的性别),婆婆为了挣脱这个绳索,用生儿子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无形中把儿子物化(被操控对象)。由于他们都从原生家庭中只得到了被物化的经验,所以也自然地将媳妇物化。
可能谈到这里有许多人不太理解物化的概念,那么,我为这对小夫妻进行的心理游戏可能会说明些问题。
在调解现场,我把一个包装盒交给男方,请他送给妻子,说这里面是他为妻子准备的礼物,并教他一会儿对妻子要说的话。妻子当着众人接过先生的盒子,打开后,里面装着一个旧头花,男人说:“这头花虽被别人戴过,可今天,我想亲手把它戴在你头上,也许它已经旧了,可在我心里,它仍然是最美丽的!”妻子哭了,抽泣着背过身,让先生为她扎上头花。
这里面有两个细节,第一,那个包装盒已经被拆开了(不是新的商品),像商店里的二手货;第二,头花是旧的,也是这种象征。
这就是被物化——只有商品才有新鲜与陈旧之分,人不该有这种属性。如果谁把对方的过往看得那么严重,或是把对方管得死死的,不让他/她自由地呼吸(包括夫妻之间或亲子之间),或是生怕伴侣与其他异性接触,那就叫把对方物化,事实证明,被物化的反弹力相当大,从青春期叛逆到婚后的敌对,这种反弹现象比比皆是。
被物化的反义词是被尊重,尊重不仅表现为文明礼貌,更体现为接纳对方的存在现实,没有观念,没有教条,爱他/她只有一个理由,因为他/她就是他/她。
不物化自己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自主。自主就是自己选择生活,它是属于自己的权利,任何人无权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