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舞华裳:如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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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遴选(1)

朱见湜为郁如烟申请破例参加女官遴选考试,本意是对郁如烟有所图,若其顺势委身于己,便说通考官和最高尚宫杨尚宫,让其顺利通过,升任女官。

但见郁如烟一直未有自荐枕席,朱见湜便有些着恼,想借着女官考试的机会打压一下郁如烟。只要郁如烟这次没有通过女官考试,便取消其今后几年内的考试资格。

好在郁如烟并不知晓这一切,心态坦然地准备着应考。

女官遴选考试分为技、经、德三个部分。技指的是根据宫女所司职位的不同,考较相应的技艺;经指的是宫廷礼仪、制度典籍和《女则》等女子行为规范;德则是由各位参考宫女的主管女官根据其平时的德行给出的量化分数。

张念芹一向待郁如烟亲厚,因此德行一项,自是无须担忧。郁如烟自幼便有读书过目不忘的本领,父亲在时,自五岁时便为其请了教书先生,整整读了十年的书,便是参加男子的科考,亦不在话下,因此经考一项,自是在宫女中拔得头筹,取得了头名。

剩下技考一项,便是裁衣的功夫。此事对于郁如烟来说本亦是不在话下,然郁如烟明白,宫中能人辈出,若想在技考中取得不俗成绩,所制衣装必须推陈出新,但又不可太过大胆,违背规制。

本次技考的内容是为后宫嫔妃设计制作一套襦裙,要求美而不媚,艳丽而不失端庄,面料剪裁应以节俭为要,不应过于奢华,但亦须取悦君心。

从题目到要求,都是遵循常例,历年来的女官考试,均涌现了不少精致华美的衣装,有的甚至被宫中奉为经典。要想在此基础上有所超越,对于郁如烟来说,是个艰难的挑战。

拿到题目后,郁如烟抬眼见到殿室内的银鎏金炉盘,那炉盘承托两层式狻猊状錾刻香兽中青烟袅袅,正是为计时之用。

郁如烟思量着,从古至今,制衣时常采用仿生设计,此次不妨也采用此法。但此衣若以凤为主题,未免有僭越之嫌,毕竟此为嫔妃衣装,而非皇后所着。若弃凤不用,该选何物作为嫔妃之象征呢?

郁如烟回忆起了自己初入宫的日子,那段时间,自己真想化作一行鸿雁,飞过宫墙,逃离这个人间炼狱。但女官还有出宫之日,身为皇帝的嫔妃们,是终其一生都不可能逃离这里的,所以她们不是飞鸟。走兽多为男子衣装所饰,亦不恰切。那么……只剩下游鱼了。如此这般,郁如烟心中便有了计较。

郁如烟先以素底纺绸裁制了一件大袖袍服。此面料质地轻薄,作为贴身里衣极佳,且颜色素雅,未经染色,低调而不张扬。而后以半臂棉裁制一件半臂扣身衫子,一改过往服饰宽松的风格,衫子紧裹腰身,凸显女子身形。

仿生学的设计主要体现在裙摆上,将裙摆设计为百褶,最下摆处开饰多衩,状似鲤鱼鳞片,是为鱼鳞百褶裙。

制衣环节中,最考验制作者功底的,当属刺绣一项。郁如烟自幼喜爱革新服饰,在衣装上动一些奇奇怪怪的心思,但刺绣技艺却并非十分精湛。是以在女官遴选考试前,郁如烟刻意练习了几种富有特色的绣法。

郁如烟以半环绣在下裙衩口和褶状处刺绘出鱼骨状条纹,女子穿着后,行走时摇曳生姿,绝类鱼尾在游弋时的摇摆之状。

上衣采用抢麟绣和扎鳞绣,刺绘出锦鲤纹样,抢麟绣采用长针绣法,在鳞片交接处留出“水路”,以表现出鱼鳞的结构与层次。

扎鳞绣与抢麟绣均为刻鳞绣的一种,是先用直针铺地,再绣缉针勾勒出鱼鳞纹的形状。鱼眼、唇处的纹饰使用包葡萄绣和扣葡萄绣法,使之具有浮雕的立体感。为避万贵妃忌讳故,锦鲤特地未绣鱼须。最后,以锁边绣固定和装饰大袖衫袖口。

朱见湜和杨尚宫在得知了郁如烟的德、经成绩后,甚是懊恼,有意要在技考之时故意刁难一下郁如烟。郁如烟的衣裳上交后,得到的评价竟是:艳丽有余,端庄不足,乔张做致,有损宫妃威仪。

听到此语后,张念芹第一个提出抗议:“启禀杨尚宫,该宫人在司衣司内一向踏实勤勉,兼之聪慧过人,在裁衣制服中屡立奇功,实为后宫内廷不可多得之人才。此鱼鳞百褶裙以锦鲤为模型,设计奇巧,绣工精湛。锦鲤本是吉祥之福物,民间多以此物悬饰家中,寓吉祥如意,年年有余。将此物用在宫中娘娘们的衣装上,则有国泰民安,百姓生活富足的美好祈愿。”

杨尚宫听完不置可否,正自沉吟之时,一宫人进来通报:“兵部郎中刘大夏求见杨尚宫。”

刘大夏是天顺八年的进士,成化元年,翰林院拟请留职,刘大夏自己要求出任吏职,于是被任命为兵部职方主事,又调升正五品的郎中。刘大夏通晓兵事,在任期间,将宫署里的积弊全都革除。其所奏复的多合圣旨,亦为兵部尚书所倚重。

虽说刘大夏品级不若正四品的最高尚宫杨尚宫,但刘大夏手握兵权,权位远高于杨尚宫。因此杨尚宫一听说刘大夏求见,立刻道:“速速有请。”

刘大夏气宇轩昂,眉宇间透着一种坚毅之色。刘大夏甫一进殿便说道:“杨尚宫,近来可好啊?”

杨尚宫笑盈盈地道:“有劳刘大人挂怀,下官一切都好。只是此时正当遴选女官,刘大人所为何来啊?”

刘大夏道:“正是为你的女官而来。你的宫人有个叫郁如烟的姑娘,一直为锦衣卫们裁衣,她裁制的衣装很受锦衣卫们喜爱啊,之前改良的马蹄袖,更是为将士们解决了一大难题。这样的人才若不为你杨尚宫所用,可是你杨尚宫的一大损失啊。”

杨尚宫秀眉微蹙,心想这郁如烟不过是一介小小宫女,入宫不过一年,竟能劳动刘大夏为其说情,不知此女到底是何来路。

不过既然刘大夏发话,杨尚宫也不好不给面子。但和巽亲王朱见湜之前特地叮嘱要为难郁如烟,杨尚宫夹在中间,感到甚是为难。

杨尚宫微笑道:“刘大人所言甚是。只是这司衣司如今女官名额已满,若要升任女官,便只好委派到其他司局。如今司饰司正八品女官掌饰正空缺,但这郁如烟进宫不过一年,参加女官遴选考试已是破例,若要就任掌饰,需得对司饰司规章实务熟稔,是以这郁如烟若能通过司饰司专门的加试,便可升任女官。”

所谓加试一说本无惯例可循,杨尚宫想出此法,一是全了刘大夏的面子,二来也应付了和巽亲王朱见湜。

刘大夏见杨尚宫此说,便也无话可说,谢了杨尚宫便去了。郁如烟天资聪颖,区区一个加试根本难不倒她,何况刘大夏前来说情后,杨尚宫倒也无意再为难她。

事实上郁如烟并不认识刘大夏。当时宫中一位宦官名叫阿九,其兄曾在锦衣卫中任职。因犯罪被刘大夏处以笞刑。阿九因此怀恨在心,朱见深听信了其对刘大夏的诬陷之言,将刘大夏抓起来下到诏狱。

朝廷派虞淅川侦察此事。虞淅川在侦察的过程中,为刘大夏刚正不阿的人品所打动,遂向朝廷上报刘大夏无罪,后对其极力相救,最终刘大夏被判杖责二十而释放,官复原职。

刘大夏因此甚是感激虞淅川。但虞淅川一直本着不卑不亢的态度,从未向刘大夏讨要过任何好处。此次得知郁如烟遴选出了岔子,虞淅川不得已一再恳求刘大夏为其说情:“卑职从未求过您什么,这次还请您一定答应卑职的请求,您让卑职做什么都可以。”

刘大夏皱皱眉道:“你若真看上了那个宫人,本官去求圣上赐婚给你便好,何必费这个周折。”宫女不可出宫婚配,但皇帝赐婚除外。

虞淅川道:“卑职并无此意,卑职只想请大人答应卑职这一恳求。”

刘大夏见虞淅川倔强,难以说服,便叹了口气道:“好吧,本官便替你走这一遭。只是,本官必须要提醒你,这女人,都是嫌贫爱富,那个宫女要是当了女官后便对你翻脸不认人,可别怪本官没提醒你。”

虞淅川道:“刘大人大恩大德,卑职没齿难忘。”

一番曲折后,郁如烟总算当上了她梦寐以求的女官。因郁如烟在遴选考试中成绩突出,其一跃便升至了正八品的掌饰,可谓鲤鱼跃龙门。但郁如烟却并没有自己曾想象过得那么兴奋。

虞淅川不说,郁如烟也能猜到,刘大夏定是他请来为自己说情的,否则堂堂一个兵部官员怎么会管她一个小宫女的死活?

而朱见湜在一旁的虎视眈眈,更令郁如烟始终惴惴不安。

授髻仪式上,郁如烟全然没有女官的威仪,只是谦逊地说道:“本官初来乍到,还请司饰司各位姐妹们多多支持辅佐。”

郁如烟一跃升任八品掌饰,张念芹第一个前来道喜:“真好,如今你也是女官了,如烟你不用再跟我称什么贱婢了。”

郁如烟皱了皱眉道:“你为我公然反驳杨尚宫,怕是会影响你的前程啊。”

张念芹道:“管他呢,兵部刘大人不也来为你说话了吗?说明这是人心所向啊。”郁如烟明白此中内情,却不好明说,只得把话题岔开,与她谈笑。

李二狗找到虞淅川,说道:“虞大哥,你听说了吗?如烟姐当了女官了,我们一起去给她道喜吧。”

虞淅川之前与郁如烟话语间并不愉快,彼此间都有些尴尬,并不想见面,便道:“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但李二狗甚是缠人,说道:“一起去吧,人多热闹。”说罢生拉硬拽着虞淅川去了司饰司。

到得司饰司,李二狗相烦宫人进去通报,谁想司饰司的宫人一听说是来找郁如烟的,甚是冷淡地道:“郁掌饰在里头呢,你们自己进去便是。”

李二狗拉着虞淅川一路往内走,到得宫室近前,却听得两个女子的对话,且声调愈来愈高。

只听得张念芹道:“如烟,此次你破例参加女官遴选考试,是和巽王爷为你说的情,其实上次在司衣司,我就看出来了,那巽王爷多半是对你有意。我们日日在后宫中看着,宫里头的娘娘们过得多艰难咱们是知道的,所以咱们不求当御妻做嫔妃,若能出宫当个王妃,那真是最好的归宿了。”

郁如烟不悦道:“我看那和巽亲王对你也甚是喜爱,你怎么不嫁了他当王妃?”

张念芹气道:“我怎么能嫁他?我……我有喜欢的人。”

郁如烟见触动了张念芹的伤心事,有些愧疚,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只是那和巽亲王,也亦非我想托付终身的良人。”

张念芹道:“怎么会?和巽亲王英姿俊朗,是多少宫人梦寐以求的夫君。何况你和我不同,我心有所属,你又没有心上人,你为何不愿嫁他?”

不知为何,郁如烟陡然有些气急败坏,被胡容生悔婚后,郁如烟发誓要自立自强,在感情一事上心如止水,不为所动,但今日张念芹一说,倒显得自己无依无靠,心无所托。郁如烟把心一横,咬了咬牙道:“谁说我没有心上人,念芹,我今日也不瞒你了,我的心上人叫虞淅川!”

张念芹听得一愣,郁如烟自己说完也有些尴尬。

一时间,郁如烟感觉室内的空气无比燥热,便大步走到门前,拉开了宫室的大门,抬眼便看见了同样愣在当场的虞淅川,身旁还站着满脸喜色的李二狗。

郁如烟立刻把脸一拉,冷冷地道:“二位统领有何贵干?”

李二狗笑着道:“我们来恭贺如烟姐升迁之喜呀。”

郁如烟说道:“那下官多谢了。要是没其他事的话,就请回吧。”

此事过后,郁如烟与虞淅川的关系更为尴尬,但更令郁如烟尴尬的是,司饰的大小宫女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郁如烟进宫时日本就不长,一跃升任正八品的掌饰,在宫中未有根基。且司饰司诸多女官、宫女几乎都比她年长,郁如烟对于司饰司的实务只有纸上谈兵的功夫,为人又谦逊,拿不起女官的架子来,所以一来二去,郁如烟在司饰司的地位,连个小宫女还不如。

向来服饰不分家,但服为主,饰为仆,配饰总是为搭配衣装而存在的,因此司饰司的地位远不如司衣司。但郁如烟倒乐得如此,处处配合张念芹,辅佐张念芹,日子过得倒也悠闲平静。

平静的日子总是分外珍贵。正当郁如烟投入全部精力应对宫中各项杂务、是非纷争之时,却冷不防后院起火。

收到家书后,郁如烟脸色惨白,一时间感觉整个人都脱了力。

原来郁德全找到了郁氏母女的新居,并对孟氏大施泼皮无赖之术。要求孟氏归还宅院的差价和被变卖的古玩,勒索孟氏一千两银子,如若不给便要报官,郁德全亦是勾结了官府,称若是为他要来银两,便与官家二一添作五。

孟氏自幼便是大家闺秀,后又嫁作了官太太,从未碰见过此等泼皮无赖,一时间没了办法。

郁如烟家中堂姐郁雪雁得知此事,偷偷写了书信告知郁如烟,要她尽快筹措银两救母。但郁雪雁并不知道,郁如烟每月的例钱少得有限,何况她入宫不过一年有余,并无积蓄。一时间,郁如烟彻底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郁如烟绝望至极,却又孤独无助。郁如烟不敢在司饰司露出忧伤愁烦之相,只得偷偷跑去找李二狗哭诉。

李二狗听后也没了办法,说道:“我……我的例银都寄回家里了,我现在手里连五两银子都拿不出,要不如烟姐,你再等等,等下月发了例钱……”郁如烟摇了摇头:“杯水车薪呀。”

忧愁之际,李二狗再三劝慰亦是无用。忽地,郁如烟心生一个法子,还未抹干眼泪,便告别了李二狗,跑去找张念芹商量。

“念芹,我想到一个法子,能解我家中的燃眉之急。”郁如烟沉吟道。

张念芹道:“什么法子?”郁如烟迟疑了很久才道:“和巽王爷……”

张念芹赶忙道:“这怎么能行?你不是不喜欢他吗?”郁如烟道:“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何况那郁德全此番闹过之后,就算给了他银两,也难保他不会因尝到了甜头,故技重施。要是我能有个有权势的靠山,他便也会有所忌惮。”

张念芹道:“还是再等等,毕竟是终身大事,不可如此草率。你若因此去找和巽王爷,便叫他看低了你,以后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再等等,总会有办法。”郁如烟苦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