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中国人(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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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痛苦的中国人(1)

张帆 译

1 观察者分心

闭上双眼,城市的灯光在铅字般的黑色中闪烁。那不是老城区的灯光,而是城市南郊林林总总的新建住宅区里,街灯初上。这个住宅区里有多幢多层别墅,位于温特山脚下一片大平原上。这片平原曾是一个天然水库,后来逐渐形成了一片沼泽地——至今仍有许多沼泽和池塘——被称为“湿地”:“莱奥波尔兹克罗恩湿地”。那些灯起初只是闪烁着微光,而后逐渐亮起来,发出乳白色的亮光。住宅区东侧的拐弯处是无轨电车终点站,固定在水泥电线杆上的弧光灯投射出红黄色的光影。在无轨电车的拐弯处和住宅区之间,流淌着一条源自中世纪盛期的运河——“阿尔姆运河”,或称“阿尔姆河”[1],河水来自国王湖和温特山上的一条小溪。住宅区恰好位于城市边缘的对面(在车行道路前不远处,有块指示牌,上面的地名“萨尔茨堡”被人们用一条对角线涂抹掉了),现在叫“橡树住宅区”。所有大街都是以树名命名的,例如:桤木街、柳树街、桦树街、赤松街。只有从西面人烟稀少的黑土沼泽里延伸出的那条路,还保留着“果汁压榨机街”的名字。街边住宅区内有几幢年久失修、濒临倒塌、或已另作他用的农舍。

一辆电车拐进了终点站的弯道,车身很长,前后两节车厢被铰链连为一体。很多人下了车,有上学的孩子们,还有当地人和外国人(这些外国人通常住在几幢木屋里)。人们脚步匆匆,只有孩子们磨磨蹭蹭。人们一边欣赏着运河小桥上的风景,一边向前挪动着;后面有几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白天他们会把自行车停放在电车终点站。这些人一同走进了住宅小区,刚刚还空荡荡的小区突然拥挤了起来。狗叫着穿过花园的门。住宅区门口的电话亭刚刚还清晰可见,空无一人,现在却已淹没在打电话的人和等待的人群之中。

夜幕还未降临,但在整个市区,灯光像往常一样很早就已经亮了起来。落日的余晖在南面的温特山和西面的斯陶芬山[2]之间凹陷的地平线上洒下了一条橘黄色的光带。平日里,温特山的背面此时已是漆黑一片,而此刻三角岩石正映着微光,像一艘帆船。最后一辆缆车正越过山顶围谷的碎石滩地顺势而下。遥远的斯陶芬山,在德国边境后面,呈蓝黑色;只有高山上的沟壑还依稀可见。山顶的一个茅屋正闪烁着灯光。其实那里有两座山峰——“大斯陶芬”和“小斯陶芬”,从萨尔茨堡市眺望,两座山峰矗立于南面,相隔数千米,遥遥相应。而从这边的苔藓草地望去,两座山峦连绵起伏,浑然一体,在空旷的平原上形成两座“金字塔”,与东边的盖斯山壁立对峙。不同的是,盖斯山的顶部为拱形,且有森林覆盖,不再是光秃秃的“金字塔”,山顶没有峰尖,而是一片平地。在斯陶芬山,山间木屋里闪烁的灯光像天际升起的第一颗星星。盖斯山的山脚下,贫瘠的苔藓草地渐渐演变成肥沃的黏土地。自此,萨尔察赫河[3]蜿蜒流淌于苍茫暮色中。我在岸边一个叫“原石”的岩石河床上遇到过一个男人,他迎面走来,望着微微倾斜的岩石和散布其间的许多被水流冲刷而成的窟窿,说道:“这个世界老了,不是么,洛泽先生?”

就在我清醒的那一刻,四处静悄悄的,一种温暖的虚无开始蔓延,这正是我急需的,像是豁然开朗,或者也可以说是茅塞顿开,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费尽心思了。这其实不是“温暖”,而是“光辉”;不是“蔓延”,而是“沸腾”;不是“虚无”,而是“空洞”;不是我个人的“空洞”,而是一种“空洞的形式”。这种空洞的形式叫:小说。它也可以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为了让小说开始,我必须抹去我的足迹,让自己不留痕迹。虚无本身并不是秘密,秘密是虚无产生的原因。它如此盛气凌人,又是如此抚慰人心。它的沉静意味着,我必须闭上嘴巴。万物在它面前都可以回归自我。“虚无!”缪斯曾在史诗的开头这样呼唤道。它没有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而是让人感到轻松和无拘无束,并且符合一条规律:现在怎样,就是怎样。它在画面中是一片河中浅滩。

这种虚无以不同的形态呈现着。一个年轻女孩走在小镇朦胧昏暗的马路上,她穿着蓝色的扎腿灯笼裤,径直走向泛黄的天际。从一条横路上蹿出一个骑着自行车、上了年纪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装满牛奶的罐子(黑土地里零零星星坐落着一些农庄)。一个老人从家门口走向花园门口,又折了回去。他在出来的路上换了一副眼镜,在回去的路上又把了一下脉。风还是像往常一样从西边吹来。傍晚时分,风刮得很猛,现在又减弱了。各种树在院子里依次排列,枝叶或是左右摇晃,或是上下摆动,渐渐地让人感觉像织布机在有规律地运作,抑或像在拉锯一样。房间角落里积了一团灰尘,由落地灯映照着。飞机在天空中留下的飞行尾迹在阳光中闪闪发光。运河底部的沼泽泥团在翻滚着。一群狍鹿跃过草地中的水沟。

我在运河大桥边租了两间房,那是小镇上唯一一栋出租公寓。楼房是在战后十年建的,只有两层,没有电梯,也没有阳台。底楼是超市,附近就这么一家商店。我刚搬过来时,有人告诉我,要是别人问我家住在哪里,或是问起我的新地址,我便可以这样回答:5号线终点站,SPAR连锁超市上面。(这些信息并非来自我的妻子和孩子,而是一个邻居告诉我的。)房间的确在二楼。夜深人静时,偶尔还会从楼下传来冷藏柜震动的嗡嗡声。其中一间朝东,可以一眼望见运河和无轨电车的蜿蜒车道,之字形弯道渐渐伸向墨兹克[4]城郊的森林。森林边缘的平坦地带密密匝匝地覆盖着墨绿的云杉和矮林。另一间的窗户分别朝西和朝北,可以瞭望萨尔茨堡市。从这片湿地望去,城区犹如天空下的一道光,依稀可见。它被几座名为“城市山丘”的要塞山、僧侣山和莱恩山遮挡了面目。山顶上,飞机导航灯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光芒。虽然相距仅数公里,萨尔茨堡却显得十分遥远。几座城市山丘矗立在人口稀少的平原上,别看这几座毫不起眼的驼峰,它们表面像丘陵一般,但你却很难想象,这些驼峰或多或少都是由几处险要的悬崖峭壁组成,若有人不小心掉下去,则必死无疑。古城郊的旅游大巴——白天总是排着长龙——这会儿只是零零星星地停放着几辆。当熙熙攘攘的人流逐渐散去后,广场喷泉发出的潺潺流水声愈发变得清脆。不久前,这座城市所有喷泉的水都来自阿尔姆运河,而如今,运河除了还在为两座磨坊提供动力外,已全然沦为点缀。因此,当局正准备废弃这条运河。教堂的穹顶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铜绿色的光芒。

喷泉是几天前才开始喷水的。整个冬天,它都被木板框子围着,缝隙中只露出了其中一匹铁马的眼睛和鼻子,它们都已被流水冲刷成白色。如今,人们又在浅黄色沙土路面的主教官邸广场中央见到那四匹铜马的身影,它们或仰天长啸,或低头沉思。相应地,我们小镇在暮冬里的景象是:人们屋前的柴堆一天天地被消耗掉,一天天地变少。要知道,深秋时节,有些走廊上的柴堆都堆得很高,甚至堆到屋顶。我的卧室朝东,确切地说可称为斗室,里面放了一个多层搁架,其中有一格是专门用来放水果的:初冬时,格子里的苹果塞得满满的,一直贴到墙壁,而如今已所剩无几了,房间里也闻不到苹果的香味了。楼下的运河水位渐涨,冰雪刚刚融化,河水比以往还要浑浊。几天后,简直又像是夏天了。此时,树木还都光秃秃的,只有接骨木开始抽芽,树梢渐渐变绿。另外,冬季里的景象还有:太阳总是从斯陶芬山的左边落下。而在我看来,只有当太阳移到山的右边落下时,才能算是夏天到了:“金字塔峰”在这里变成了记日石或巨石柱。小镇上,几乎每户人家的烟囱里都冒着浓浓的烟,呈现出乡村独有的景象。浓烟色彩各异,蓝色、灰色、淡黄色,先在空中交织,尔后又如同火车的浓烟一般消散在空中。“大家都回家吧。”——我想起了这首仿佛来自两千多年前的诗。当然,这里指的不是人,而是指填饱了肚子的牧场牲畜和夜空中正在升起的金星。

我在列恩的一所学校里教古代语言,学校位于萨尔茨堡西南郊区,萨尔察赫河左岸。列恩是市里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区,被称作工人区,中心地带建了一个足球场,是昔日“奥地利队”的主场,如今这支球队已经像奥地利其他球队一样改成了它们赞助商的名字。南面的橡树住宅区和列恩之间的直线距离很近,但是两地之间偏偏隔了一片黑土沼地,没有横跨两地的路,只有“沼泽路”,修建所谓“南外切道”的计划被搁置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因为没有车,去学校只能绕远路。先坐无轨电车到市区,然后再转车。有时我会在回家的路上步行穿过那片湿地,有时还会碰碰运气穿过黑土沼地,等到了阿尔姆运河,再沿着堤坝边的小路走,就可以直接到家门口了。

但不久前,我不教书了。被解雇了?休假?病假?还是停薪留职?我只知道,我现在的状态还没有一个专门的词可以形容:“一切都悬而未决”,我这样告诉自己。几天前,我在一条空旷的马路上撞倒了一个人,那是在穿过粮食胡同[5]的路上。当时是下午,人比平时要少。有一个男人从我身边超车,把我挤到一边,很快又往商店橱窗方向一拐,就这样我们俩撞到了一起。但其实,这完全称不上是相撞,因为我本可以给他让道的。事实上,我是故意冲着他撞过去的,而且这也不单单是撞,确切地说是撞击,一次突如其来的撞击,就撞击的程度而言,我倒是无意的。那个人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怪异的惨叫,声音不大。我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他,他很快就自己站了起来。但他倒在地上时,倒是瞥了一眼撞他的人,他当时应该明白我是蓄意而为的。很快,他便消失在一条过道中。他很有可能不是游客,而是本地人。表面看来,两个行人在狭窄的巷子里相撞,这一情景再寻常不过了,只是这次撞击要猛烈一些。

回顾成年后的几十年里,我曾有过两次打人的经历。一次是在参加舞会的夜晚,我打了初恋女友,那是因为她当着我和众人的面和别的男人接吻。发生这事的前几年(其实那时我还没有成年),我还在学生宿舍楼里打了一个低年级的男孩,那天下午我正负责管理图书室的秩序。和女友离开舞会后,我打了她,其实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动手打她时,我自己也感到吃惊,她要我继续打她,但我没有,打了她之后我们之间的问题便解决了。我当时的行为让自己觉得得到了精神补偿。确切地说,这根本不算是行为,而是在面对唯一机会时的瞬间反应,类似运动员的一个跳跃或一次投掷,突然做出了反应:错过现在,不会再有别的机会了!所以,我对这事并不感到愧疚,也不存在是否该遭到谴责的问题。我那一下打得很重。我知道,我打她并没有给她带来疼痛,而是让我们之间再次燃起了激情的火花,那是一次转折。我们之间的麻痹状态开始融化、消失。在这次事件中,我没有责任。图书室里的那记耳光,虽然是因为一件小事而引起的,但对我影响至深。那次,我是动手打人的元凶,——在那之前,这只会是别人,绝对不会是我。这几十年来,挨打的那个男孩的眼神——其实,我那时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这个眼神——告诉我:现在我算是认识你了——我现在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了——我会对你留有戒心的。那不是一个孩子的眼神,也不是某一个人的眼神;那眼神并不是从一双眼睛,而是从一只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这些年来,这只眼睛从来没有眨过。这次在粮食胡同里,我从摔倒的那个人的眼睛里再次感受到了这种眼神。那是一只深褐色的眼睛,流露出的不是愤懑,不是怒不可遏或深恶痛绝,更不是强烈的报复欲,而是一种强硬的、毫不退让的、倔强的眼神。这眼神似乎让我显得有些不可理喻或不像话,不是在别人面前,而是在自己面前。我感到,他是有道理的,但我又觉得自己也有道理。对于那次窄巷里的碰撞,我自始至终没有感到过吃惊。是的,后来我甚至看到:巷子一下子变得崎岖不平、连绵蜿蜒,在远处汇成一点。从那一点开始,我的同道人正沿着盖斯山杳无人烟的环形山道朝着山巅攀登!这样的幻影伴随了我很久,我总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这个景象,我现在就想让自己把这一景象当作事实来看待,这已经成了我的目标。另外,“悬而未决”并不意味“风险”,只是未见分晓而已,或者我们也可以换个词来解释:“尚无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