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痛苦的中国人(2)
就在粮食胡同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我申请了暂时离职。我的理由是,有一篇论文急需完成,得赶在夏天到来之前刊登在《萨尔茨堡地理年鉴》上。萨尔茨堡机场对面有一个名叫洛伊克的村庄,那里发现了一处古罗马时期的别墅遗址,我的论文便是有关这一遗址发掘工作某个方面的报告。我其实并不是专业考古学家,但没有教学任务时,便会参与全国各地的发掘工作,而最主要的工作则集中在克恩滕州南面的黑玛山上。那座山上有一个早期基督教大教堂的遗址,我在那儿亲历了拆解教堂马赛克地面的整个过程。在我刚刚从事这个兼职工作时,曾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考古学家对我说:“他们总想找点东西出来。”这句话让我受益匪浅,我总是提醒自己,少费些力气去寻找那些尚存的东西,而要多在意那些已经丢失的东西:那些不可挽回的、消失了的——那些被劫走的——那些已经完全腐烂了、同时却又作为空穴继续存在的空位或空缺。就这样,我渐渐对过道产生了兴趣。一般来说,过道是被忽略的研究对象,若不是我,想必将来也不会有人在发掘中关注它。我有时会在打牌时称自己为“门槛专家”(或“门槛探索者”),这个称呼形象且易于理解。我的确成了门槛探索者,在各种住房、教堂、圣殿、古建筑群等遗址中寻找它们的蛛丝马迹。虽然多数大理石或花岗石门槛都已被拆走,木头门槛大多已腐烂,但是,我还是能够通过观察那些沉陷的凹坑、嵌板废墟、色调变化和残留的木材来判断它曾经横立在这里的模样。我的工作不止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总平面图的设计可以将门槛位置的确立作为出发点,以它们为界限诠释一个建筑乃至整个村庄的原始布局。
我的写字台上放着一个装有碎木粉的玻璃杯:那是我在黑玛山的遗址中发现的一个门槛遗存,也是我撰写的第一篇文章的研究对象。寻觅和描述门槛已经成了我的爱好,对此我满怀热情。有课的时候,我还是会趁下午的时间做些这方面的研究,主要是参与附近遗址的发掘工作,如哈莱恩附近凯尔特人出没过的杜恩山,或者像最近发掘的那个洛伊克“罗马人之路”。次日感到的丝丝倦意对授课来说反倒有益,它使我清醒而冷静,我能认真倾听学生发言,学生也能专心听讲。
那篇挖掘报告便是在这期间完成的,其中还包括相关的一些照片、断面和平面图纸,我还在底下的留白处签上了我名字的首字母:A.L.(安德烈亚斯·洛泽)。我的任务是负责别墅前厅的测量工作,而内部马赛克地面的描写和说明则由重要专家负责。“通过一扇(差不多)一英尺宽的古罗马式大门可以进入别墅,底下是堆砌而成的台基,它曾承载着木制的门槛,东边的墙角处为门槛的嵌入留下了(差不多)一英尺宽和(差不多)一英尺高的空隙……”在做这项工作时,我总会把房间地板上的黑色节孔看成彩色的马赛克砖块,公寓的白色墙壁上似乎还闪现过一幅湿壁画:伊菲革涅亚手持阿耳忒弥斯女神像走向大海,和弟弟一起逃回祖国——希腊。这幅源自庞贝古城[6]的壁画,对我意义非凡,意味着我的测量工作或许并非毫无意义。快完成报告时,我抬起头,瞬间看到温特山在阳光的映衬下回到了古希腊罗马时期,斯陶芬山脚下堆积起的冲积扇正渐渐向外延伸。
写字台又被清理干净了,那是一张浅色的小办公桌,带有胶木木板和铁制桌腿,与周围风格十分协调。装有门槛碎木粉的玻璃杯旁放着一块微长的、顶部带孔的木条,棱角被磨成了圆的,上面横向分布着各种扁平的凹槽。它有一个有趣的叫法:“谄媚手的家伙”。[7]这是我儿子在几年前雕刻而成的(多半是学校布置的作业)。常被手指压的地方已渐渐呈灰黑色,但是闻起来却始终有股新鲜木头的味道。旁边还放着一个棕色的、拳头大小且早已变硬的黏土球,同样,每次把它放到手里把玩一下,它都会散发出潮湿的山间泥土味儿。小球当时就是用这种黏土制成的,上面用铅笔写着希腊文“Galene”,意思是“沉静的、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微微起伏的海面”。这个词被哲学家伊壁鸠鲁[8]奉为一种存在模式的典范。(先哲把这个闪烁石墨光泽的词视为遵守秩序的命令。)这一系列玩意儿中还有一个鸟蛋大小的小泥团。不久前,在地中海一个小岛上,它被一片枯萎的荆棘丛弄破,从此遗留在我这里。这是一件神秘的东西,是以一根荆棘枝条为轴心做成的泥团,沙土里掺着某种昆虫和一些小石子,那荆棘枝条就这样一直插在里面,像一支箭穿进泥团。泥团里有许多深窟窿,这使得泥团看起来像陶笛或奥卡利那笛[9],只不过,这些窟窿都没有出口。至于内部结构,虽然看起来是一个弯曲空间——用手电筒无法将内部照得通亮,但是它们似乎在一个共同的空穴里形成了错综相通的网络。空穴通道的深处闪烁着一点亮红,这使整个穴壁仿佛被涂上了一层釉。如果往其中的一个窟窿里吹气,隔壁的窟窿里就会马上露出一对长长的触角,这对触角长在一只不知名的黑壳小动物头上,它一冒出来就又会马上缩回去。——其实,所有这些玩意儿都可以作为我“遵守秩序的命令”,因为它们总能让我分心,免得我过分沉迷于工作。
现在,那个带有圆形黑色空穴的小泥团正摆放在那儿,就好像远古时期的一座被废弃的死城,只剩下草蜥还在跳跃。灯光洒在空荡荡的桌子上,上面就只放了这么四样东西。因为只有一盏灯,房间里其他角落都处于半昏暗状态。隔壁或对面的公寓楼里会相继传来水龙头的哗哗声。两条铁路线分别经过平原西部和东部的边缘地区,那里会不停地传出拖着长音的鸣笛声和紧随而来的隆隆声;从温特山的高速公路上还会传来连续不断的轰隆声和喇叭声。柔和的晚风中,出租公寓的几扇窗户敞开着:其中一扇窗户前倚靠着一个身穿白色汗衫、抽着烟的男人;另一扇窗户前搁着一个陶土罐,罐中长出的纸莎草如烟火般射向天空,星星点点的鲜绿色在昏黄的天空下被映衬得分外显眼;楼下的窗前放着一个鸟笼,里面站着一只哑巴鹦鹉,脑袋一伸一缩的,它那蓝色的羽毛在昏暗中熠熠发光;还有一扇敞开的窗户前空荡荡的。
为什么我不和家人住在一起呢?是被赶出了家门,还是我抛弃了他们娘仨?我的离开到底有没有缘由?(这种分居状态就这么一直保持着,但我们不可能离婚。)我的离开是永久的,还是暂时的?我是否还记得他们生活作息的规律,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觉得仍在家里,仍和他们在一起?每当我在路上遇见儿子或女儿时,他们就会问我一个绝非迫切而是漫不经心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回来?”好像是对一个普通房客提出的问题。我将来会不会重新和他们住到一起呢?这一系列的疑问我都无法解答,虽然有一点我是确信的:我们最终不会真正分开。我姓“洛泽”,这是奥地利很常见的姓氏(甚至在意大利北部,尤其是戈里齐亚、的里雅斯特这些城市,这个姓也会经常出现在电话本上)。在我的概念中,这个姓氏绝非表示“摆脱了某物的人”,它和“失败者”[10]更是不沾边,而是更多地与动词“倾听”联系在一起,这个具有方言特色的词和“偷听”或“细听”意义相似。另外,萨尔茨卡默古特湖区有一座山,名字就叫“洛泽”,它的底部只是一些起伏平缓的圆穹形丘陵,然而上面却突兀地隆起,形成一座气势雄伟的岩峰,看上去像一座坚固无比的岩石防空洞,岩壁陡峭,势如刀削,冬天几乎没有积雪,偶有几处积雪的地方有点像几扇虚设的窗户。
关于我妻子的情况,我实在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她和哪些人来往?她做什么工作?和我截然不同的她,擅长很多种现代语言,她会不会在做翻译呢?她是否完成了因结婚而中断了的学业?她在带游客参观城市吗?(我似乎见过她一次,她撑着一把伞走在一队人前面。)还是在成人大学里作报告?我从没问起过,就是以前我也很少问。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导致我们分居?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不懂询问,所以身上充满了各种疑问。我一般都会把那些询问看作是虚伪的表现,所以是绝对说不出口的。或者说,我内心深处极力抗拒着任何形式的提问,即使只是最普通的询问也一样。
然而,我还是会经常回家看看。虽然会间隔一段时间,但我们还是会定期见面,很少会有久别重逢的感觉。每次他们和我打招呼,就像平时在白天分开的人晚上又见了面一样。有一次,我离开半年后回到家,儿子在房间里看到我,只是从自己专注的事情中稍稍抬了抬头,说了一声:嗨!
我们的房子有点像老式的教师公寓或公务员公寓,面积不大,坡顶设计,外墙是黄色的,门口设有木制挑棚,可以用作暖房。房子在哥伊斯,位于发现古罗马别墅遗址的洛伊克的西边,中间隔着几块平原和草地。哥伊斯属于萨尔茨堡郊区(步行到市区需要整整一个小时),是一个偏僻的乡村,它和市区的交通连接只能靠邮政公交车[11],而从市区开出的末班车下班之前就没有了。一条狭长的、人迹罕至的乡村公路通往那里。到达村庄前,公共汽车还要经过一小段田间小路。那几户农舍就是这个地方图像的标志,新房子很少。农舍围墙由疏松多孔的青灰色石块堆垒而成,外墙未抹泥灰,中间嵌有漆黑的熔渣小颗粒,它们粘在一起,形成纹理图案,覆盖着整个墙面。大门由砾岩建成,表面镶着椭圆形鹅卵石。大理石门槛呈浅红色,表面带有鲜亮的纹理,同时还夹杂着各种菊石螺纹。这些都使农舍显得颇具古风,与周围那些独宅相比,它们似乎属于另一个时代。农舍后面的哥伊斯小丘陵上有一座白色的哥特式教堂,村庄和丘陵前后呼应,浑然一体。那座丘陵平地而起,是一座独特的小土丘,让人联想到史前社会的土垒。村庄的四周分布着农田和通往城区的铁路线,从这里眺望城区只能看到要塞山那边秀丽鲜亮的岩峰。农田里种的大多是蔬菜,而不是庄稼,它们一直延伸到城市边缘,让人觉得眼前呈现的是一座为整个萨尔茨堡供应粮菜的大种植园。黄昏中,尖塔的红灯亮了,开始为飞机提供信号。从格劳斯格迈恩开出的末班车正在返城,中途停靠在一家乡村旅店门口,车厢里一片漆黑。旅店的窗帘早在太阳刚下山时就拉下来了,这在全国都一样。虽然有一小串灯光,但在晚上你肯定找不到一个比这里还要寂静的地方。这个村庄不信教,所以晚上是听不到钟声的。然而,当月光的银辉洒向大片田野时,这边的星空比任何其他地方的星空都要清澈明亮。仰望星空,每个星座都一目了然,无需人们费力地去仔细辨认。路边灌木丛中,那细微的簌簌声变得格外清晰。从市区眺望哥伊斯只能望见教堂尖塔上的红灯,抑或照亮山下瓦尔泽山高速公路的亮黄色林间路灯。
是什么事情耽搁了我,为何我完成了论文却迟迟不回学校?我难道不需要日常的工作吗?或者至少参与到集体中去,以尽到所谓的个人对社会的责任?置身于忙碌奔波之中,同时人与人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不就是我曾经喜欢的生活方式吗?是不是走进校门就意味着社会公共生活的开始,意味着我的人生会变得更加完整?重新回去任职,这对我来说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我清楚自己不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也不是一个靠资产过日子的人,当然也不是那种没有任何固定职业、而只知一心潜学的学者(虽然我求学时有人建议我成为这样的人)。我知道我应该投身到社会中去,不是偶尔,而是日复一日。只有这样,我才会依稀看到世界,哪怕只能短短一瞥南极地衣的褐色光彩。就这样,忽然有一个陌生人走出那片平原,甚至靠近这个地方的城堡。他迎着一个尚未被发现的城市走去,而他脚前那条运河似乎流入亘古不变的低地,或者是流经拥有喀斯特地貌的中国桂林。为此我就得需要拥有一份职业,一份属于我的职业吗?可是现在我不是还有几天空闲时间吗?复活节假期不就快到了吗?
我打开书房的两扇窗户,让外面的噪声传进来。从南边传来了附近的哥奈斯的钟声,这钟声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因为有风,所以西边较远的墨斯教堂的钟声一样听得清清楚楚。楼下超市老板将一些箱子和写着粉笔字的广告牌搬回店里。地平线上驶过一列火车,它没有发出鸣笛声,而是发出了一种你双手空心握成碗状并向内吹气时发出的声音。一家酿酒厂的机车收工后正开回车棚。巴伐利亚上阿尔卑斯山区的冰碛地带上空飞过一架来自苏黎世的飞机,闪起了强烈的信号灯。事实上,地面上已经为它照得通亮,探照灯也突然亮了起来,投向这架上下盘旋缓缓靠近的飞机。飞机着陆后,隔了片刻,那轰隆声便响彻整个平原。
我现在有时间了。那些事件与疑问开始相互分离。所谓有时间,并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解脱:解脱了所有矛盾的感觉。这意味着:缓冲与前进,无拘无束与全心投入,解除心理武装与顽强抵抗,休养生息与奋发进取。“有时间”这种情况很少有,也许所谓的“天恩眷顾”应叫做“时间眷顾”。对“门槛”概念的一种传统解读也异曲同工:由俭入奢。是“从贫穷匮乏到丰饶富有的过渡”。因为“有时间”,才有轰鸣声响彻大地,才有缤纷色彩射出光芒,才有草木颤动,才有湿地草垫覆盖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