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痛苦的中国人(4)
房门时开时关。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那个少年正走在外面的小路上,手里拿着酒瓶,背着他的“叔叔”,步履稳健。背上那个孩子则把棍子搭在他的肩上,似乎瞄准黑暗中的什么东西。
那些玩牌的人已经不玩了,但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现在他们静静地聊起天来,没有喧哗也没有大笑,近乎无声。老板招待完最后一位客人后也参与进来。我现在才发现其中一个牌友是女的,最年轻的那个男人朝她那边挪了挪位子。邻桌的三个女人已经走了。那只狗还趴在椅子腿边睡觉。排气扇朝着运河嗡嗡地吐着气。一个穿着橘色塑料雨衣的亚洲人走进来,腋下夹着一包新印的报纸,随即又走开了,此刻没人想看报纸。
打烊的时间推迟了,这似乎正合各位的心意:大家原本流露出要走的神情,迟疑了一会儿后,又忽然一点也不着急了。大家都很有耐性,连老板也不看表了。那个女人把牌扔给那个男人,看起来很不情愿。她开始玩弄起他的衬衫领,他吻着她的每一个指关节。其他人在旁边小声谈论着什么,顶多偶尔看他们一眼,不是用眼角瞥一下,而是睁大眼睛直视着,若有所思的样子。老板娘穿着长筒胶靴,打扫完毕后,站在从敞开的厨房门里透出的白色灯光中。有一个坐在桌旁的人观察着自己的手心,掌纹被煤烟或油腻染成了黑色。另一个人发出了一声呼叫,有点像真假音反复变换的唱腔,不是高兴或悲伤的呼叫,而是疲倦的呼叫,是所有这样的呼叫中最疲倦的。
后来,除了那对情侣,大家都回家了。老板和妻子在厨房里说着明天要买的东西。一个晚到的客人还站在卫生间的盥洗盆前,从背影看到他帽子上向外伸着的羚羊毛束在猛烈地晃动着,尽管那人几乎一动不动。
此间,那对男女脸贴着脸,坐在一起,他们一副严肃的神情,从侧面看上去像埃及人。他们挽着胳膊,身体小心翼翼地相互贴近,让人联想起慢慢扭结在一起的藤蔓。那男人把指尖按在女人脖颈上,像要感觉她的心跳。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与此同时,两人你来我往,迫不及待,相互窃窃私语。然后,他们脸贴着脸,再也无法相认,相向而坐,久久一动不动,犹如古老绘画上太阳与月亮围成一个圆圈似的。对这个男人来说,这个女人想必正好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两人的脸颊泛起的红晕良久都没散去,直到——相互动来动去——他朝她弯下身子,而她同时歪向一边,不只是头,而是整个身子,就像一个晕倒在地的女人一样,她仿佛要把后面墙上那张熊皮连同自己拽到这共同的床铺上。“最伟大的一幕发生了”——这原本是昔日田园诗对身体结合的另一个说法:可是,这两人此刻还需要在“运河小屋”的桌旁结合吗?他们这样不是已经合为一体了吗?一支黄色的小铅笔掉到地上,几乎听不到声音,像鸟儿的喙一样。
之后,我又在堤道上待了一会儿,身后的饭店已拉下了帘子,透过呼啸的排气扇可以听到那对夫妻的声音:不是耳语或嘟哝,甚至不是嗓音,而是时高时低的响声,时而难懂时而易懂。其间能清楚地听到老板的声音:“十号桌。”
运河彼岸一片草地上,有些地方被雾染白了,其他地方却清晰得很。雾气没有上升,而是厚厚地笼罩在地面上,刚好遮住草尖。那里潜伏着一只猫,却只能看到它那竖立的两只三角耳。尽管如此,在另一大片没有被雾笼罩的草地上,似乎看到有个东西在移动:不是烟雾持续不断地往一边移动,而是来来回回,时而狂奔,时而后退,突然涌现,又突然消散,好像不是雾,更像是草地下面泥石沼里冒出的浓烟。有时,白雾漫延、蒸腾,似乎超过一人高,仿佛是地下间歇泉冒出的蒸汽。夜空晴朗无比;草场另一头的房子挺立在烟雾缭绕的地面上,轮廓越发显得清晰,也比平时更有家的感觉。后面的斯陶芬峰耸立在月光中;想象中似乎已不存在国界。
雾气陪伴着我回家,我沿着运河逆流而上,经过一座桥,走到彼岸,在下一座桥那儿,又返回来。一开始走的是堤上的一条柏油小路,走到尽头时,是一条住宅区的街道;再径直走到公共汽车站的拐角处,那是一条人行道和自行车道。奇怪的是,雾气一直没有越过运河,左边和右边的情形泾渭分明,水流成了雾霭的分界线(每片草场、牧场和沼泽地都有各自奇特的雾景)。河面上只飘着淡淡的烟云。一片树林,前一刻还是雾海中的一个岛屿,随即又清晰地矗立在黑土地上,仿佛低矮的灌木丛把那片白雾吞噬了。雾气在一个牧场门口停滞、积聚,就像遇到了一个障碍物或门槛。雾气像河流一样拐进一个果园,裹住了那幢濒临倒塌的小面包房及其对面的蜂箱。四周是昏暗的夜色,蜂箱在乳白色雾气的映托下呈现出各种色泽。我经常不得不停下脚步,寻觅那些羊肠小路。当我往地上看时,过膝的雾气已经让我看不到自己的脚。透过远处一户亮着灯光的人家的窗户,我却能清楚地看到厨房墙面瓷砖上的玫瑰图案。四周充斥着各种各样电器的嘈杂声——自行车、发电机、电视机、家用电钻,然而却又如此宁静,一头哞哞长叫的奶牛仿佛走进了一幅画卷:一幅幅图像,有牛角,有雨,还有另外一条河流。那牛角直伸进我的胸膛;那副我总是戴着的胸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运河四周间隔均匀地立着一些木板,木板上贴着各个地区政党的宣传海报(不久又要举行选举了),海报上贴着乡镇政治家的肖像,还有些标语。不管人们愿不愿意,总能记住这些标语,而且过目难忘。我随便踢了一块木板一脚,那块木板颤了颤,好像要被这不经意的一脚踢倒一样。我没有环顾四周,就从地里拔起它扔进了运河,接着它便沉入了水中。紧挨着的一块木板,底部被削尖了,紧紧地插在地里,还被楔子固定住了。我毫不迟疑——像要打开罐头一样——猛地一拉就能把它拽出来,然后扔进水里(我也的确这么做了)。就这样,我把剩下的宣传板全都扔进水里。秋天里,阿尔姆运河通常会有一个月变得干枯,也就是所谓的“阿尔姆枯水期”。那时,木板底部插在烂泥里,残留的彩色纸张打着卷,运河挖泥船会把所有这些破烂连同那些车轮外胎、衣服包裹和死鱼一起扔到垃圾车上。我曾经问过一个熟人,问他是否相信我会做出杀人这种事,现在我仍记得他的回答:“不会杀人,但是有这个念头。”这算是杀人欲望吗?不算。只不过是恶作剧而已,或者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故意损害他人财产”?也不是。不管怎么样,我总会漫不经心地大声说一个词:“复仇”,我知道这也不是正确答案;补充一句:“人们享有观看水的权利,你们挡住水是一种侵权行为。”(我第一眼看到这些沉默的宣传海报时,内心便惊呼道:“住嘴!”)
类似的事情我至今只对某个教堂墙上的一句箴言干过(但那只是用铅笔把句子涂掉而已)。现在我又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折叠刀,把固定在岸边牧场树干上的徒步旅行路标撬下来扔到活动隔板后面。那些路标红白相间,上面写着:“欧洲远途徒步旅行道路:波西米亚森林——石湖——卡尔尼斯——阿尔卑斯山”。我又以同样的方式对付了一个小鸟窝、一个活动展柜、一家新开张的理发店的海报,那张画着模特发型的海报,是通缉恐怖分子的。一座尚未装修的房子前,用木桩固定了一个山墙式的牌子,这是一家企业为寻找一片“可以开发的土地”而竖立的(字在黑暗中闪着磷光),我用打火机把它点燃了,看着它和连带的山墙装饰如何烧着,然后炭化。没有人看到我,即便有人看到,那也只是对一种奇怪举动的观察。
之后,我还从来没有发现那些柳树干竟然那么粗。运河上那一个个突起的小树墩,以前曾是洗衣服的地方,看上去像一个个小码头。那么以前那些船在哪儿呢?阿尔姆运河木头装扮的河床本身就是船,河水又是缓缓流过,又是静静伫立。那水不是在流动,而是在活动。柳树皮弯弯曲曲的,犹如可以制成救生衣的栓皮栎。柳树天生就该长在河边……枝叶繁茂的柳树……人们用枝条为蜜蜂搭建了一条条小路……蜜蜂以此“乘着东风潜入水中,又逃脱到上面,可以向着夏日的阳光舒展开翅膀……”
继续产生作用的事实,还是已经失效的咒语?合理的生存方式,还是狂妄的咒语?预示着倾盆大雨即将来临的蚂蚁,“安全起见,它们通过拥挤的地道把自己的卵从蚂蚁窝里搬出来”;在夜间织布的姑娘们“从飞溅的灯油和在烛心上聚集和外溅的烛泪就看得出暴风雨即将来临”——:不断更新的画面,还是已经失效的老画面?无论如何都十分惹眼,如同常用语里的重复总显得那么拙劣、病态、甚至讨厌。相反,难道就没有与“令人乏味的重复”相对的“令人振奋的重复”、与“被迫重复”相对的“主动重复”、与“重复的危险性”相对的“重复的可能性”吗?坚硬的榛树在我面前透着光;单薄的椴树映入我的脑海;在柳树下寻求庇护;接骨木树的树干苍劲曲折;在此我替代重复的另一个词是:“重新找到!”
回到家后,我在黑暗中吃了一个苹果,喝了一杯葡萄酒,浇了浇花。终点站拐角处的自行车架现在已空空如也。空空的末班车朝市里开去。金属电线不再吱吱作响,但仍在持久地摇晃着。月亮落山了,现在正是观星的时候。以前我会定期参加“萨尔茨堡观星爱好者协会”的聚会,地点经常是在墨兹克小山的圆形山顶上,以前那里很适合观察夜空,是附近最暗的地方。后来城里的灯光越来越多,我们社团只好另选远一些的盖斯山。可是渐渐地,连那儿也没有真正的夜色了,漫射的光线弥散在星空,观星爱好者协会最终也解散了。尽管如此,这段小插曲对我来说还是有益的。我刚刚入会时,协会领导就观察星空的方式给我上了一课,他说:“您总想一下子就辨认出来,而不是先仔细去观察。”——而就我本人而言,每次观察星辰久了,我的注意力又会轻易地转向山下树叶的沙沙声。
随着月亮落山,天空此刻看上去不完美了;那里面到处是黑洞洞的瑕疵。冬季的大星象已经结束了自己的循环,夏季星象即将开始。山下的平原,除了墨斯大街上的一连串灯光,几乎一片昏暗;机场的信号灯熄灭了;山上的警示灯也关掉了。只有高速公路过境关卡整晚都被刺眼的黄色灯光照得通亮,而不远处那扇灰白的、设有围栏的瓦尔泽菲尔德兵营大门,乍一看上去像是另一处过境关卡:没有车辆过境时,那空空如也的、从高处被照得通亮的混凝土高速路看上去就像是个处决场。平原上一个个村庄消失在黑暗中,正如人们所说,它们那凯尔特式的名称反而活灵活现:阿尼夫、格勒第希、墨兹克、哥奈斯、洛伊克、瓦尔斯、哥伊斯。我儿子有一次说,这些地名让他想起一个个树名来。
依然还有嘈杂声,但是包括窗外山雀那短促而心不在焉的鸣叫声,都停留在远处:砰砰声、吵闹声、呼啸声或刺耳的铃声。它们有规律地时远时近,好像是来报到:先是高速公路上的摩托车,随后是超市里的冰柜,然后是沼泽农庄里的狗,还有遥远的地方——平原上方高处,温特山的巨石在整夜的冷冻后,砰的一声脱落,滚进冰斗中。每一种声响都在绝妙的宁静中产生,又烘托着绝妙的宁静。与此同时,在这昏暗的夜色中,出现了犹如遥远东方的墨迹一样的东西,缓缓有序,间隔巨大,同样一片昏暗,只是形式严格,光线有力,并且清清楚楚地展现在这个倾听的入睡者的眼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