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中国人(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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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痛苦的中国人(5)

然而在深夜里——不再有声响,那些墨迹也早已消失——突然,一阵声响惊起,跌落在窗后边,又是一阵呼喊声,这种呼喊声绝无仅有,它使一切声音黯然失色,甚至连垂死时喉咙里不断发出的痛苦的呻吟也无法与之比拟。的确是一声呼喊,有人在不停地呼喊。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孩子在喊,那是一个孩子无休止的呼喊声,来自外面,来自平原上某个地方。它们不是来自左邻右舍。然而,即使关着窗户和百叶窗,这个小区里(远远超出这个小区,在别的市区里也不例外)谁都免不了在熟睡中被吵醒。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倾听这个孩子的呼喊声(即使明早我们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那不是平平常常的哭泣或哭喊,但也不是无言的呐喊:听起来像是在呼喊;总是不断喊出一个双音节词,似乎在呼喊着某人。这个孩子是无助的,他只能在那里呼喊着这么一个名字。听上去,他不在房子里,或至少是在一个完全敞开的房子里,他在原地无法动弹。这个地方就是一个点。我立刻就想起附近有一家“生活救助”收养所,是为那些所谓的残障儿童开设的,不过只负责短时的安抚:救助是根本不可能的;你只能当个证人而已。那呼喊声丝毫没有减弱。它们那样充斥四周,以至于温特山里那成百个(还有更多)的喀斯特溶洞——冰窖、竖井、深渊、落水洞、深谷、风眼——突然显现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从一个洞到另一个洞不断增大的呼喊洞。房间里,那只不知所措的红螯昆虫吓得直往黏土球里钻;在喊叫的间歇里,一只肥大的苍蝇一再朝着窗玻璃撞去。那个孩子现在把他的全部剧痛都喊了出来,而这种疼痛在成人身上成了内心深处的默默不语;如果每个遭受疼痛的人都这样喊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不是早就脱离正轨了?而且依照自然规律,久而久之,这个孩子无论如何准保也会沉默不语了。(他现在已经沉默了。)星空再次恢复了宁静,它会被矫正吗?会扭曲变形?后来,那接下来的噪音,即使还在一片漆黑之中,无疑是垃圾车那可靠的轰隆声和咔嗒声。但我毕竟曾经是证人:见证了整个过程,桦树街、赤松街、柳树街,乃至这个小区的所有街道,如何因为这些呼喊,有了一个名字——无名街。

2 观察者介入

复活节前一周,濯足节的前夜,便会举行每月一次的杜洛克纸牌游戏。每到这时候,我们几个好友或熟人会约好在城里什么地方碰面,不是在某个朋友就是在某个熟人家里。一般情况下,主人还会邀请第五个人一起参加聚会,因为这样一来,每人都能轮空一次,只是在旁边充当观众。(迄今为止,这第五个人经常是另外三个人不认识的。)这天,我们约定在僧侣山上的一幢房子里打牌。这幢房子可以说坐落在山谷里,穿过这里,有一条道路从一片长满苔藓的平地通向下面的戏剧节剧场大院里,并继续延伸向老城区。

那些纸牌——不只是杜洛克纸牌——对我而言,从儿时起就成为了“陆地”的代名词,不管怎么说,这或许就是我对那个问题的回答:听到“纸牌游戏”这个词语时,我眼前看到的是什么。它是四面八方让人感知的陆地:空旷的陆地;平坦的陆地;乡间的陆地;小小的陆地(有点类似于想象里的安道尔或是圣马利诺);内陆(没有海岸线);区别于国家的陆地,没有立法的权力,而只有游戏规则……对于成年人而言,纸牌总是具有某种魔力,始终能把一块块普通的陆地拼合成一个整体。它们成扇形散开在牌桌的四个方位,仿佛使我联想到一片“核心大陆”,它让自己的色彩、气味和语言在玩牌的过程中穿越这间陋室,投射向更远的四周。早在孩提时代,当我还只是一个观望者时,我便把每一个牌局看作是一条呈螺旋状的回路,它不断回转,直到使窗外的地平线在这片纸牌大陆的缤纷色彩和各式各样的缩略语中闪出熠熠的光芒。然后纳入其中的不仅有屋外传来的警车汽笛声,同样还有公墓门口那个疯子的歌唱。终于轮到我坐庄时,楼下的大街上走过一支送葬队伍。那个弱智女人死了。记得她还活着的时候,有时会让我们这些正处于发育期的孩子钻到她的裙子下面去偷窥。棺木是白色的,象征着贞洁。那是一月初的一天,下着雨,树木呈棕黑色,略微发黄的雪堆上出现一个个田鼠掘出的小土丘。是的,纸牌游戏对我而言,犹如伊甸园。在那里,我可以在人们面前呈现出不同的纸牌花色,也可以为此添加一些色彩。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简明扼要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再说吧,也不一定非得是杜洛克纸牌不可,它只是其中最五花八门的一种,或许正如人们常说的,杜洛克是“最美妙的一种纸牌游戏”。

眼下已进入夏季好几天了。尽管太阳还没有落山,可楼下出租公寓里的超市已经关门了。微微发红的光线从外面投射进去,货架看上去更宽更大了。像往常一样,那个老妇人提着那个塑料牛奶桶,正在去沼泽地农庄途中。平日里,这个牛奶桶不过是黄昏时分让人再熟悉不过的标志,而现在,它却闪烁出令人诧异的白昼之光。那一座座住宅房屋依然半映在阳光里,而百叶窗已经全都拉下来了。一个穿着睡衣的孩子用手挡住刺眼的光线,走到露台门口,向难得提早下班、正闲坐在花园里的父母喊道:“我睡不着。”在那些空荡荡的大街和那个诱人的空桥拱上,成群结队地站着麻雀。尽管百叶窗已使屋里暗了下来,但投射进来的光线依旧在电视机屏幕里的新闻播音员身上落下一道道斑驳的斜纹。

我过早地上了山,牌局天黑以后才开始。在此期间,我本可以下山去城里的咖啡馆看看报纸。后来我一再问自己,我为什么没有遵循这个习惯呢。每次我都在棋牌室门前拐弯,踏上通往高处的山路。山路崎岖不平,不一会儿便把绵延不断的山脊上露出的圆顶远远抛在了后面。迂回曲折的山路似乎总也望不到尽头,于是我边走边想:“现在到了考验我的时刻。”我要坚持住,我从未抱怨过此类偶然发生的事情,我会忍住的。

天渐渐暗下来,山路变得空旷。就在刚才,这条山路还几乎和山下城里的街巷一样拥挤不堪。刚才这个地方还与一个被人开发的普通公园没什么两样,而现在,它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俨然成了一片原始的岩石。

僧侣山的山脊并不是笔直的,而是重复着下方蜿蜒向四面八方的萨尔察赫河。它是由大河在汇入当年那个大湖的入口处淤积的碎石堆积而成的。那淤积的过程均匀且富有节奏,现在依然可以在山体的条纹图案上让人重新感受得到。那略微倾斜的花纹把整座山纵向划分开来。到了冬天,一片片雪花在条纹状的凹槽中飘扬,一根根冰柱互相紧挨着垂下,把这个条纹图案衬托得更加清晰。一片浅灰色的石灰岩把一块块碎石——一堆大小从指甲到拳头不等的鹅卵石——紧紧地聚合在一起,各种陡峭的凸出岩体、尖峰、切面和裂缝使僧侣山呈现出棱角分明与礁石林立的姿态。凡是石子石灰岩掉落的地方,岩石看上去像被火山灰遮盖了一样灰暗。山上的腐殖质层很薄,树根(一般都是山毛榉和橡树)从布满细孔的岩石底部生长出来。靠近主干道的几片低地里,一块块也就一个菜园子大小;或者便是难以涉足的沼地了。尽管这座山的四周都被城市环绕着,但它也完全不像一座“城市山”。一旦散步的人们离去之后,也用不着撇开不考虑这片山脊上那些城市的东西(那些长椅,那些铺着柏油的小路,那些路灯),它又会回到那荒芜的景象之中。在山下不足百米的地方,浓雾已将城市淹没,而山顶上,月亮已当空高挂。从我头顶飘过的雪花,瞬间就在下面的广场上化作蒙蒙细雨。

如果把这座山想象成是由不断向前推进的碎石在三角洲地带堆积而成的话,那么难道就不能谈论它的“开始”与“尽头”吗?——就这样,我一直走到山的尽头。那里有一条台阶,半铺着旧大理石,半是混凝土(由于台阶高低不平,导致下山时两脚一再踏空)。台阶通往山下的米伦城区和萨尔察赫河。河岸边有一座疗养院,我已有好几次看到有人把棺木抬进去了。后面是一片平原,是新城区“列恩”和“里弗令”。探照灯的光束在足球场上方逡巡,鸟儿们则上上下下地在这束灯光里穿梭。我在台阶前又折了回来,取道旁边一条小路,朝山口处走去;不然的话,我就要迟到了。

含苞待放的紫丁香蓓蕾四周泛着一圈微微的蓝光。只见一块大大的黑布飞进一棵抽出新芽的大树里:原来是一只乌鸦。岩石上交叉盘绕着一条条闪闪发光的螺旋纹,撒上鸟食的纹路缝隙里粘着白色绒毛。灌木丛和及踝深的落叶中,孤零零地立着一道生锈的花园大门,没有篱笆,后面也没有房子,小路通往一条隐蔽的岩石带。雨水在山毛榉树环状盘曲的根上积聚起来。附近的树墩上趴着一只灰色的野兔,几乎融进了背景的颜色,像注视一个熟人一样看着我。

从岔路口拐出一条之字形的弯道,穿过大片草坡和洼地,一直通往山脊那边的小路。这条小路从山脚下开始延伸,最底部是一级几乎隐蔽起来的台阶,旁边是许多块岩石平地,在其中一块岩石地上矗立着一个小建筑,虽说砌着墙,但却像个小棚屋似的。那真是一个射击棚,也是射击协会的酒吧。射击场在这小屋后面,在台阶与岩石之间的低地里,那里原本是修花园的地方。星期三是箭弩协会的射击日(小屋门前的旗杆上挂着箭弩旗):好些辆汽车现在停靠在停车场上,其中有几辆来自边界那边,挂着贝希特斯加登[16]地区车牌。只见一个男人正从汽车后备厢里取出一件形状像龙的包裹。一块固定在一根桅杆上的射击协会的宣传牌上写有这样的告示:“男女射击”、“定点射击”和“实弹射击”。从上方的台阶上看去,射击区域内只能看到一个个靶子;整个射击场地周围圈了一个木制的遮阳棚,射手们都隐身其中。每个靶子上都专门配有一盏灯,用于照明。而射击留下的一个个射孔则显现出盲文似的图案。每次弩箭撞击后——一声十分单调的啪啪响——那靶盘连同箭就会通过绷在射击场上的电线滑到射手跟前来,随着他们放下箭又滑回去。就这样,从这个被灯光照得通亮的场地上接连不断地传来一声又一声啪嗒掉地的声音和嗡嗡声,同时却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在后方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有一间狗舍,每当弩箭发出啪啪的声响时,狗舍里便会回响起一条杂种野狗令人悲悯的狂叫。在射击间歇时,可以听见一些说话的声音,大家开始了平平常常的交谈。其中一位说话人听上去好像是个结巴;当他说S开头的词时,交谈就带上了犹犹豫豫的虚拟语气,仿佛在说“或许有”,“或许是”。而交谈想要重新回到原来的话题上,诸如“胜家牌缝纫机”,以及单面绒布、精纺毛纱,还有珠光纽扣,则需要很长时间。

在台阶上方的草坡上——那些箭弩射手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随着夜幕降临,那些密密麻麻的、呈太阳状的、像一个个小孔雀开屏似的相互交织的蒲公英花重新闭合起来了。在它白天呈黄色的地方,现在则都闪烁着毛茛微暗的瓷釉黄光(只是这些蒲公英显得更稀疏了,因为它们的花很小),而且一直延伸到上方的圆形山顶。分叉的茎长得又高又细,尽管山上没有风,但满坡的蒲公英都在那儿摇曳着身姿,更加衬托出夜晚的景象。这片山的岩石几乎到处都被草地覆盖,绿油油的草地像用彩笔涂染了一样,使岩石上的每根凸纹、每道弯痕、每道凹槽和每处裂口都更具有雕塑感。在这片广阔的山坡上,挺立着一棵接骨木树(通常仅仅呈灌木状),它是唯一的一棵树,几乎齐山顶高,树干粗壮,明显前倾,但依然让人感受得到与每一个倾斜点都有一定的距离:一根根弯成拱形的树枝一再来回向上摇摆着,而这棵树全然挺立在苍穹之下,就像蓄势待发一样。当我从这棵树旁走过时,看到那些枝杈里到处有像眼睛一样的东西(就像为了优化树种,人们要把别的树种那些被称作“眼睛”的胚芽嫁接到这些树上):是那些夜晚栖息在接骨木树上的山雀闪亮的脑袋。登高远眺,山脚下州立医院那片地方尽收眼底。那里有一个被照得透亮的混凝土圆顶,上面有一张用石灰刷白了的直升机示意图。此刻,那儿正有一架货真价实的直升机在降落。与此同时,有一辆救护车停在圆顶边上,车后门敞开着,担架伸在外面。有一位晚来看病的人步履缓慢地穿过那个大拱门,来到大街上。在医院某个科室的楼梯间里,绷着几张网,像一些小饭店里的装饰,它们也许是用来防止病人越过栏杆跳到下面的大厅里。“我们可不想死在这里面,难道不是吗?”我听见山上一个过路人这么说着。此间,天已经很暗了,也看不清说话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