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痛苦的中国人(6)
这期间,山坡下沉成一个深深的碗状,像一个由于地下空穴坍塌而形成的灰岩坑。一边的碗壁几乎是垂直的,而这片草地上特有的岩石则又重新光秃秃地立在那儿,像一堵和房子一般高的墙壁。碗底是挡风的,墙壁上是一个个夹室和洞窟,那是无家可归者的栖身之地。此刻,有两个身影正蹲在他们简陋的屋子里,一块塑料布直盖到脖子上。一小堆柴火把他们的脸照得通亮。原来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正肩并肩地蹲着,他们头发花白,脸色铁青,在他们脑袋跟前的岩石台上有几只饮料瓶。可是,两人都没有伸手去碰那些瓶子。他们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偶尔会猛地抖一下,动作显得很突兀,又令人费解,就像是来自另一个地质年代的生物。当然他们也会彼此交谈,只是说话的时候,他们并不将身体转向对方,而是对着火堆说。突然,他们注意到上方碗壁上正在观察着他们一举一动的我,于是,他们沉默不语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又把目光移开了。或许他们并不会做什么,也的确没有做什么,但仅仅这样一个目光,就让我感到我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些什么。我接着开始赶路。当我走到下一个看得见光的地方时,听见一位老妇人高声喊着:“救命!”这会不会只是在开玩笑呢?
这光线并非来自路灯,而是从学生宿舍楼敞开着的门里射出的。因为有了这栋学生宿舍楼,整座山的照明区域变得清晰可见。可以看到,宿舍楼后面是一片菜园,而菜园后面又是一片树林。这座学生宿舍楼是一幢多层塔状建筑,它矗立在这个史前时代的碗壁上的样子,简直就像一幢摩天大楼。旁边有一座工作人员的小房子,一楼有厨房和餐厅。两幢房子中间有一条小路穿过。餐厅里,一个少年正独自一人等着吃晚饭;此刻,一位身穿白衣的厨房女佣正从一只大锅里舀出汤,盛到碗里,端给这位少年。这阵子,几乎所有住在宿舍里的其他人可能都已经回去过复活节了:塔楼里只有一间屋子里还亮着灯;屋内的柜子上有一只箱子,而楼下走道里停着一辆自行车,行李架上有一只足球。当厨房女佣把碗端到这个寄宿生面前时,他始终低着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吃完饭后,他把自己用过的餐具端回厨房,随后又回到餐厅里坐下,悠然自得地喝起水来。
到了上面的山脊路上,有路灯照亮,我瞥见了一棵山毛榉树干上有两条深黑色的成角度的线条。在来的路上,它们还不可能存在:那个被绘制在一块光滑的浅色山毛榉树皮上的战争标记不可能不吸引我的目光。我满脑子只是想着一个字:现在!我随即弯腰拾起一块碎石,便飞快地跑开了。在当年军事防御围墙的通道旁,我又偶然发现了第二处黑色的横杆,比那棵树干上的还要大,而且颜色——我从旁边跑过时顺手摸了一下——还没有干。或许我完全不会因此而认为,这就是万字符吧?这些标记不仅仅在这里可以看到,而且随处可见。此外,我在从事文物挖掘工作的过程中,已经对一个个古老的标志习以为常了。这个标志具有一种十分纯洁的涵义,或者不过是个纯粹的装饰而已。比方说,我回想起一块早期基督教的马赛克地板上那些鹤,它们的嘴里就含着万字。如此一来,可以想象,在这个新喷涂的和平标记上或许出现了同样的象征吧?不,这可是万字符啊!而正是这个标志,造成了我所有的阴郁情绪——所有的苦闷、所有的愤懑,还有强作的笑颜。而且,这个受到诅咒的标志并不是出于一时兴致或一时轻率而随便涂抹上去的,而是怀着恶意的精确和黑暗的决心画的,浓墨重彩,描绘得地地道道。这些画到极致的万字符或许就是跃入人们眼帘的大难临头。而且它们也跃入我的眼帘。我的?那我呢?一种独一无二的巨大冲动。
我边走边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非个人力量,但它并非是从我手中的石头里焕发出来的。甚至连嘴里的牙齿也变成了武器。在山顶最狭窄的地带,整座山好像缩成了一个岩峰,悬崖峭壁前的栏杆旁站着一个身穿皮大衣的女人。在深深的下方,老城区那一条条小巷犹如一条条狭长而泛红的光带,嵌镶在那些昏暗而几乎无人居住的楼宇之间。那座神学院教堂的双子塔映照在这光亮里,在平缓的屋顶上面,那些闪亮的石头形象形成一个轮舞。白天里,双塔就像是国际象棋里的Turm[17]。而此刻,在周围一片黑暗中——那时钟的圆盘变成睁开的眼睛,外面的窗台成了额头上长长的脓包——这双塔则呈现出一副印度神像面具的模样,而楼顶上的轮舞塑像则是面具上伸向四面八方的一根根毛发。全城中最宁静、最强烈的光源则要数火车站铁轨旁一排排闪着红黄色光的指示灯了。小河上架着一座桥,桥上行驶着一辆接一辆的汽车,车辆倒映在闪闪发光的水面上,仿佛被放大了好多倍,看上去如同源源不断流动着的影子。夜晚,整座城市空荡荡的。无轨电车上的两根电线相互触动,咝咝地穿过各个城区,如同鞭子在抽打一般。
我边走边留意观察着路上的一切事物,顺便把一只躺在马路中央的纸杯踢到了一边,从杯子里掉出了几根吃剩的炸薯条。(前不久,粮食胡同里新开了一家麦当劳,并因其门面与周围的建筑物风格极为协调而受到了老城区委员会的表扬;许多孩子——也包括我的孩子们——都喜欢在那儿聚会)。有一只刺猬,四条腿是深色的,鼻子呈黑色,还有一对闪闪发亮的小眼睛。或许这只刺猬眼下刚从冬眠中苏醒,它刚从一大堆树叶中钻出来,便又在原地迷失了方向,再次朝着通往树林的方向匍匐前行了。在山下岩体里凿建的车库通风井,正排放着一股股废气,形成层层烟云,将圆形的山顶此起彼伏地围绕起来,行走时能够尤为清楚地注意到这一切。在这条路旁边,有一棵从中间被劈开的矮树,看上去像一根光秃秃的长树条,在伸手可及的树枝上,栖息着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当它面对我时,并没有张开翅膀飞走,而是竖起羽毛,将脑袋转向我,两眼紧紧追随着我。
在山顶,这条路穿过两道蜿蜒延伸的岩壁,从而形成了一条狭长的山隘。在一个地方,这条山隘“并非空空如也”,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这样边走边看到的。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喷头(一看到这个东西,我心里就想到了一枚“炸弹”),之后又是一只按着按钮的手指,最后才终于看出与之相关的形状。这个形状始终没有轮廓,但它却立刻有了一个名字:魔王[18]。在一本据说按字面直译过来的《圣经》里,通常的“恶人”或“鬼怪”就叫这样的名字——人们的确总会遇到一个个怀有敌意的面孔。然而,这个面目全非的魔王却是最大的仇敌。之前,我就已经多次感觉到了它的某些东西,尽管每次只是在人群中,在路过时:一个动作怪异的指关节;一个灰白色的口腔;一只像鳄鱼爪般光秃秃的脚;一只仿佛同时流露出各种色彩的眼睛;一个吹哨子吹得鼓胀起来的脖颈。然而在这里,我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不是在人群中,而是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跑动的人变成了跟踪者,而这个跟踪者又叫“闯入者”。他心里想的不是“我不被允许”,或者“我不应该”,而最多想到的只是一句话“为了取悦自己,我更应该……”要不是他依然站在路中间的话,或许我就会不顾一切地从另外那个人身边跑过去。然而,一块石头扔出去了,那个敌人随即倒在地上,他是实实在在被击倒的,如此猝不及防,就像童年时一只被我(不过我是无心的)用一颗小石子从远处打中了脑袋的公鸡一样——不过,唯独令人惊讶的是,那只公鸡随后又站了起来,逃之夭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不是随随便便扔去的,而是睁着眼睛。然而,在扔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周围的环境,而是奇怪地、眼睛瞪得老大地看着自己的脸。这张脸看上去既没有扭曲,也不平静:更像一个陌生的第三者的脸,或者更确切地说,像是一个到此仍不熟悉的、而今终已现身的、十分亲密的亲人的脸。
此时此刻,我或许还没有来得及(哪怕只是一瞬间)把另外那个人看成动物,就想起了另一个与动物有关的事情:当时,一群孩子把小石块扔向一只猫,边扔边说道:“要是我们打中了它,那就说明我们没瞄准。”而我正好相反,瞄得很准。我迈开步子全速前进,做好投掷的准备。这时,我满有把握认为自己会打中目标,而且会是致命的一击。
起风了。在这孤零零的山顶上,常常会突然刮起风来,没有阵风先打前站。它立刻就冲过来,仿佛那条穿越巴伐利亚平原的道路正是它的助跑道,而这里的阿尔卑斯山边缘是它的目的地。从附近传来的各种噪声,刚刚还清晰可辨,但瞬间就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狂风夹杂着远处各种细微的声响一并呼啸而来。突然,一块木板轰然倒地。一匹马也嘶鸣了起来。屋门口站了一个人,正在放声大笑。一声锤击后,紧接着是一只金属桶发出的叮当声。从一间坐落在城郊的小教堂里(也可能是从教堂后面的村落里)传来了钟声。而此时听到的阵阵掌声,或许正是从国界另一边传来的。
黑暗中,有一只天鹅用力地拍打着翅膀,在黑暗中闪闪飞越过山顶。阵阵冷风卷来了大片云朵,厚厚的云层如潮水一般把天空迅速遮了起来。月光从云雾团里探了出来,但不一会儿就又消失了。山顶上的树木不停地来回摇晃,使得山下平原里产生了一条猛烈晃动、并不断颤抖着的灯光带。从树冠上传来了隆隆声,就好像一支飞行大队从此地经过一样。天空中一颗星星也看不见;附近的一个云缝里,有一颗卫星闪烁着迅速从大气层里穿过。树上新长出的嫩叶仿佛从树枝上被吹落下来,以至于有些像成片死去的珊瑚礁一样的东西在岩石上来回摇晃着。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像被遗弃的鸟巢一样的檞寄生球。这座山是无法让人探个究竟的;同时我在想,它为这大自然敞开着大门:“这就是大千世界!”平原上那五彩缤纷的灯光,连同我头顶上那些像鸟喙一般张开的空山毛榉果壳,构成这个相应的国际都市。
我俯身蹲在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跟前。他两颊鼓起,看样子,好像是用腮呼吸似的。从他的衣兜里传出了一个小收音机的音乐,几乎难以听得清楚。这名男子穿着一双鲜艳的齐膝高的长筒袜,上衣的肘部有几块浅色补丁,这不禁使我联想到某种袖章。他看上去年事已高,头发都已花白;或者他事实上还很年轻,只是现在就像动画片里一样突然变得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了呢?我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恶心——有点与躺倒在地上的这个人感同身受的滋味:一种不久于人世的感同身受;再也不需要有什么教名,无非就是一个类似“濒临死亡的奥托”或“濒临死亡的埃尔温”一样的人。突然,这个白发苍苍的人确实做出一副充满厌恶的怪脸,连这个蹲在一旁的我也不由自主地做出怪相来。
脸上依然带着这个怪相,我迅速地从狭路上抽出身来,踏上了那个斜坡。岩壁离得很近,我将这名死者弃置不顾了。自然,我鬼使神差似的来到这个行将坠崖的男子身后,刹那间,我险些和他一起坠落下去。
有时候,那些跳崖自杀的人掉下去时,不是砸穿了那一个个屋顶,就是撕断了那一条条无轨电车的电线。然而,这里是大山背对老城区的一面,山脚下是很少有人涉足的梯地,是隐蔽的森林角落。刚才发生的这一幕——就在坠落的那一瞬间,我心里一清二楚——或许是永远都说不清的谜团。我的人身自由并未受到威胁。那具尸体会在山下从容地腐烂掉。可尽管如此,还是确信不疑,自从扔了那块石头以后,一直就有某些东西冲我而来——不是诉讼,不是调查,也不是想引渡犯人的愿望;而是——我终于找到了这个使我重新恢复理智的词——挑战。
我又回到了那条狭路上。先前用来投掷的碎石块还在那里,于是,我又把它抓起来,用它去刮岩石上那个只完成了一半的神秘符号。不断的摩擦使这块碎石在我的手里开始发烫,闻起来有火石快要迸出火花前所发出的气味。我坐在一个树根上,树根是从一堵墙里钻出来的,高度和一把折椅差不多,就位于事发地点对面。山路在这个地方正好拐了两道弯,于是我从石道上看去,眼前出现了一片独立的岩体,形状像一个金字塔身,上面覆盖着青草和树苗,就像是一片废墟。片刻间,矗立在这里的是中美洲原始森林里一座神庙的废墟。接着在路灯下,那块岩石看上去像一个灰蒙蒙的马蜂窝,上面布满了黑乎乎的洞窟,看上去孤零零的,同时又充满生气。堆在岩石基座下方的树叶在狂风中来回涌动,又是不停旋转,又是骤然上升,又是波浪翻滚。这时,那个布满黑窟窿的蜂窝突然掉转方向,蹦进了一个石灰色的牡蛎养殖场(所谓的牡蛎,其实就是从悬崖峭壁中隆起的壳状砾石)。在这个养殖场中心,那个被刮去的符号标志着一个空旷区域。在我看来,这个区域现在又成为鹤、海鸥、翠鸟——这个无声无息的世界——的天地。此时,我感到一种虐杀别人的喜悦。我甚至大声地咂起舌头来。“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心里在想,“我的故事就是我的寄托。”正义得到了伸张,而我属于罪犯之流——一个最四分五裂、孤立无援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