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从南京到纽约(2)
八年抗战胜利,四年内战结束。战争带给老百姓的,都是动荡。两岸风雨无定。撤离大陆的上一代人不管有无在大陆留下财产,都难。朱家的这点黄金,难道不说明他家三代人都没有定心过日子吗?每个富裕的家庭,多半是第一代人的艰苦劳作加上缜密的心机和手段,还有时机时运,才得积蓄财富。他们积蓄财富,除了是人生抱负,也为后代,要是这些钱既没有给到后代,也没有用来回馈社会做善事好事,那真是白费。打仗是动荡的,老百姓流离失所,生离死别,远走他乡不得再回故土,给幸存的人留下游丝一般纤细却又牢不可破的念想。
后来我辞去“顶好”的工,四处打工挣钱挣学费,没再见过朱老板。偶然在电视新闻上听到“羊头湾”三个字,就会想到他,想到埋在镇江的黄金。
三十年来,中国的房地产业疯了一样发展,镇江也大兴土木,朱老板家在城中心的老宅子逃得过吗?多半已盖上了高级公寓或者商务大楼。在开发商平整土地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地下有黄金?挖出来是上缴还是藏起来?也可能,黄金仍旧埋在镇江某个角落的地下,归于自然。
有一年回南京探亲,随家人去镇江吃河鲜。又见焦山金山,长江万里东流水。站在山上望远,心情静极而起荡漾。
走在镇江的街上,好像闻到香醋肴肉,刺激而诱人。我说:哪里去吃镇江肴肉,蘸镇江香醋?
姐说,你出国那么多年,普通话一点儿没变啊。
忽就想起当年初见朱老板,他终生未改的镇江口音。仿佛已经十分遥远,十分遥远了。朱老板小时生活的镇江,和我小时去玩的镇江,是隔着岁月和现实的。但是那一刻全都汇集在我眼前,心中,脚下。
朱老板家的老宅子,不知在哪一带,即便知道,也被新楼替代了,了无旧迹。谁还记得朱家宅子?知道那地底下曾埋着金子?
在行人如鲫的街上,我忽然站住,心中慌乱,思绪莫名袭来。好像脚下就是朱老板家埋的黄金。我知道他找不回来,第一次听他说就知道找不回来。像很多人家的故居旧宅、字画金石、珠宝翠钻、日记旧信,找不回来。像光阴找不回来,枉死的人找不回来,破碎的家庭找不回来,毁了的信任找不回来。但所有这些失落在乱世中的珍爱,都在记忆中,天不可灭,地不可埋。
保姆(一)
曼哈顿公园大道赫赫有名,豪富云集,很多大牌公司也在那里。春天季节,大道中央的稀有花草南北纵向,一路开往上城,情梦交织。向西走,直通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中央公园,都是闻名的去处。
我刚到纽约一星期,就住进公园大道的高级公寓当保姆。
是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一家职介所找到这份工作的。职介所是美国人开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极少有华人会到那里找工作。我不认识路,出了哥大校园走在百老汇大道上,两边张望不知何去,只能走进去碰运气。刚到纽约我能干什么?除了保姆和保洁,一概都不会,白会说英语。履历上所有在国内的专长等于零。职介所的人看到我很高兴。一位可亲的女人问我找工作吗?我说:Yes。她遂问谁介绍你到我们这里来的。我答:I myself(我自己)。她就问我会做什么。我说:Babysitter(带小孩)。
她问我想带什么岁数的孩子,男孩还是女孩。我说五岁的孩子,男孩女孩都可以。问我为什么非要五岁。我儿子五岁,不能带来纽约。
女人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要我留下电话号码,第二天回话。我家没有电话,只能给公用电话号码。说好第二天在那里等回音。
第二天约定时间,公用电话铃声响起来,在大街的车流声中很弱小。职介所女人告诉我,有一个人找保姆,你的条件符合,他先要给你打个电话,问一些问题,“你不要离开,马上他会打给你。”
到美国的第一个电话面试,就在法拉盛Ash Avenue(灰街)路边的公用电话旁。准雇主的声音雄浑有力。他问我是不是找保姆工,有没有经验,自己有没有孩子,能不能约个时间到家里面试?我立刻答应。我一分钟也不能住在租房里了,地下室,四户人家合用厨房厕所,下水管道堵塞,到处发霉,墙上蟑螂疾走。我要快点找个能入住的人家当保姆去。
出了地铁口,走两三个街口,八月的太阳在宝蓝色天上,大道中央花坛的花如火如荼。突然不想去面试了。那么欺负人的大道?行人?高楼?鲜花?路上瘦削身材流利西服的男女?高傲自负的表情。我不想去了。但我不能空手而回,陪读的重任是我自己要担的,挣钱的责任也是不容推卸的。
一早我在镜前梳了新发式,头发一把抓在脑后,没有刘海,素面一张,五官端正。从小到大,我不是那种形象,那是为当保姆重新设计的,我不能留着乌黑的长波浪当保姆。
Doorman(门房)问我找谁。然后拨了个电话,问清情况,带我走向电梯,在门口手那么一请,然后按了楼层,说:电梯一停你就下。
电梯停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出去。电梯外一个类似玄关的廊,依墙一张长几,摆着蓝白两色鲜花。玄关通往敞亮开阔的大客厅。在我的生活经验中,不仅乘坐电梯不多,电梯仅为一层楼开设更从未见过。一个高个子男人出现在玄关对面,请进,他说。
一层都是派吉尔先生的公寓,电梯专属他家,在里面两圈一走迷失方向。
坐在派吉尔家的小客厅中,忽然想到,正在摸着石头过河的中国,日后一定会有很多这样的公寓。
女主人到长岛别墅度假去了,女儿也去了,男主人约见我,是要当面看看我够格不够格。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在纽约超级豪华公寓当保姆算合规。我坐在沙发边缘上,腰杆挺得笔笔直。嘴角一丝笑,抿着唇。派吉尔问三个问题:
一,你抽烟不抽烟?
“No.”
二,你喝酒不喝酒?
“No.”
三,你听不听摇滚音乐?
在这个问题面前我犹豫了一会儿,猜不透什么意思,保姆跟摇滚音乐之间什么关系。但我立刻说:“No!”
他笑了,说:Very Good(很好)!我不喜欢保姆在这里抽烟喝酒听摇滚乐,但是你看,墙上的书架全是激光碟,无数古典音乐光碟,如果你来做事,都可以听。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书架,摆满光碟。如果想听最上面的碟子,要用梯子。
这三个问题属于职业道德范畴。之后的问题属于背景调查。他问我答。他问我家里干什么的。我说政府官员。他说,我对政府官员毫无兴趣。我真想说,你他妈的有没有兴趣跟我什么关系。但我笑了一下,没有作声。他问,你到纽约多久了。我说七天。他惊讶地看看我,问:你的英语哪里学的?我笑得自豪了一些:在中国学的。他说:你从中国来?中国什么地方?我露齿笑了,说那你认为我是哪里来的?我从中国的南京来,你知道南京吗?
他答非所问地说:我们是意大利移民,到美国一百多年了,来的时候赤手空拳,什么都没有。我想,我也没有求你给我什么,我干活挣钱。但是我没有资格顶嘴,尽量优雅地坐在沙发边上,但是一条腿已经架到另一条腿上了。我已经做好了不做的准备,问那么多问题,又不是到FBI工作。我性格中的不羁开始抬头。
可是他不问了,忽然礼貌地问:Can I ask how old you are(你多大岁数)?
我想都没有想:三十。
其实我不止三十了。
他说:对不起,你确定你三十?你看上去二十多一点儿,职业介绍所说你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对吗?
我说,我三十,有个儿子,五岁,没错。
他说:那么我想看看你的护照,复印一下。
两种心情同时冲击我。一是明白他要我了。再就是想坏了,护照上的岁数我不止三十啊。
没有退路。从包里拿出护照给他。他到不知哪里去复印,回来的时候丝毫疑问都没有,还给我护照,十分和蔼帅气地看着我。在美国,一个女人把年龄说小几岁,是完全正常甚至讨喜的,只要你不是长得太不对头。
最后还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工资,很低。即便以当时的标准算也低,每个星期一百五十美元。我刚到纽约住在一间七平方米的地下室,紧隔壁住着打餐馆和当保姆的台湾人。那个保姆每星期八百美金呢。但是我接受了这个极低的报酬,谈条件是需要自己有条件的。
然后他说,我太太要在电话中跟你说几句话。太太的声音磁性,充满优越感。她说非常高兴,你愿意到我家来干活,我女儿叫爱丽丝,我跟你说话就是要听听你的英语,我不喜欢有口音的英语。
派吉尔带我到顶层去看我住的地方。顶层是用人专层。我的房间推开,他说:舒,这里全是你的,进去看看。
铺着有流苏床罩的席梦思床,床头柜上的台灯秀丽典雅,红绒地毯,小电视,洗脸池,窗前垂着纱帘,纱帘上绣白花。他说:你的浴室在对面那间房子里,看到没有?那是你一个人用的。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你。
在身后带上我的房门,我百感交集。我就要搬出灰街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了,我就要住进富丽舒适的用人房了。我跟在派吉尔身后,高跟鞋敲击着大理石地,鞋跟清脆的声音在两边墙上来回弹跳。
我想起在中国当演员的日子。人生那样虚幻不定。
五岁的爱丽丝真是个小天使,毛茸茸的细嫩皮肤,吹弹可破。我们似乎是一见钟情的那种保姆和小主人的关系。我把简单的行李拿进我房间,她牵着我的手跟我进去。整理好东西,我拿出儿子的照片贴在墙上。
她指着他问:Who is he(他是谁)?
我说是我儿子。她问他在哪里。我说在中国。她问中国在什么地方,我说中国在我们脚底下,穿过地球就到了。
我的回答爱丽丝不明白。但她问了一个利剑一样的问题:为什么你在纽约,他在中国?我无法跟她说,如果带他来,我就不能打工,不能挣钱,不能读书。
女孩子手里拿着苹果,问我:你想他吗?
我在高背椅上坐下,轻声对她说:Yes,我很想他,很想。
爱丽丝爬到我腿上,挪了几下坐好,头靠在我胸前,说:舒,你不要想他,你有我。
我的心一阵锐痛,我搂着爱丽丝,她温暖的小身体散发着奶味,金色的头发一丝一丝触我的脸。我斜侧着脸,好像抱着儿子一样抱着她,眼泪掉下来。那时我还不知道,我流泪的日子刚刚开始,在很长时间中,我因为想念儿子而哭到腰断。
给有钱人家当保姆是要有异常勇气的。不眼红人家有钱,服气人家的派头,走路跟在人家身后,懂得谦和自然,加班加点不要太计较加班费,特别是主人对你不满意时说话提高声音,你要不争不辩,说:I am sorry。
女主人路易莎四十多岁,细瘦漂亮,每天化妆,讲究装束。她带我出去过三次,一次到超市购物,买了满满一车食物,都是为女儿,不替我想便也罢了,连派吉尔先生吃什么她都不在考虑中。那时我常处在饥饿中,生菜,牛奶,面包,一点儿肉肠。那天她问我要买什么,我自觉地说买几包方便面吧。结果他们发现我做的方便面很好吃,也跟我吃了一次,很快就吃完了。生菜和面包牛奶当饭吃我吃不下,这是后来我辞职的原因之一。
第二次去爱丽丝的私人幼儿园。那天去报到,要我也去。我不明白报到要我去干什么。后来知道,保姆也是可以炫耀的。那是一个很贵的幼儿园,路易莎说说出来每年的费用,你会昏过去。
一色金发白肤的小女孩,是个女孩幼儿园。路易莎受到极尊贵的礼遇,她们说着流利的英语,声音近似耳语。一位幼师仔细看看我,问路易莎她是谁?路易莎说:她是我家保姆,照顾爱丽丝的。
我站在一旁没有笑容。我不喜欢这样被介绍。但是不这样介绍我,还能怎么介绍我?我是保姆。身份的转变和习惯的转变,不要时间。我到纽约才十天。
路易莎是房地产经纪商,买卖豪华公寓。人生是个不断的流程。当我刚到纽约开始奋斗,很多人正要搬离纽约,到南方的迈阿密去度晚年了。第三次跟路易莎出去,到一所公寓顶层,panhouse。在曼哈顿拥有顶楼公寓,是极为富有的象征。阔大无比的公寓,外阳台上种着树。我不算没有见过世面,但是走进那所公寓,我要竭力克制惊讶和震动。连路易莎说话都客气得不得了,跟刚才在幼儿园判若两人。走出来一个老妇人,雪白头发,花色绸衫,那种经历人间沧桑仍保有震慑力的容貌,尊严加美貌,终生美貌的女人,年龄与她无涉。
老妇人要搬去南方过晚年。路易莎好像是给她找到一个买主,她们就这个问题简单说了几分钟,约一个时间见面看房子,就转换了话题。老妇人让我坐在她对面,一张圆形的沙发上,她握着的双手搁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优雅地看着我,问:这是你什么人,路易莎?路易莎说了同样的话:她是爱丽丝的保姆。
老妇人张大淡棕色眼睛:你在哪里找到这样的保姆?
我的心一暖。
路易莎说她是自己走职业介绍所的。她说到“她”,也就是我,语气是低温的。但是老妇人不一样,她有钱,气派,从容典雅,说话很温暖。
她知道我刚到美国十天,在中国学的英语,她不信:你说你在中国学的英语?可是我从你的英语中听到英国英语的口音,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我在欧洲住,常常去英国,熟悉那里的英语,你怎么会说英国英语?你去过伦敦吗?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才来十天。
她从精致的水晶果盘中拿起几块巧克力递给我,我很自然地伸手接了过来。老妇人对路易莎说:你真有运气,找到这么好的girl(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