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艰难跋涉
一、制盐谋生
为了生存,人们需要找个谋生的手段。初来乍到的人们发现下洋浦的地貌很特别,向南看是一片水草地,上面长满了茅草、芦苇;转脸向北看是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盐碱地再往北是望不到边的大海。于是他们决定,利用盐碱地、海水为原料,以芦苇、茅草等为燃料,烧制煨盐。这就是他们选择的第一份职业——制盐。
刚开始制盐并不是板晒,更不是滩晒,而是用火烧,叫作烧煨盐。就是把卤汁放进锅里慢慢地煎熬成盐,这就得有专门烧盐的灶。现慈溪市境内有很多以灶命名的地名,如一灶、二灶、三灶江、四灶浦,等等。这些名字都源于烧煨盐这一行业。为防止烧制私盐,烧制煨盐并非各家各户自行在家操作,而是几户人家聚合在一起烧制的,称聚团公煎。每个场有若干个团,每个团分若干个灶,每个灶一般5~7个人。现慈溪境内(三北地区)有三个场,即龙头场、鸣鹤场、石堰场。下洋浦属于石堰场管辖,1911年后石堰场改称余姚场,1916年管理机关迁至庵东。
烧制煨盐并不是简单地把海水挑来倒入锅里,点火把水烧干,剩下的结晶体就是盐这么简单。
其实烧煨盐有很多工序,至少要分这样几个环节。
一是刨盐花,把滩涂上表层白花花的盐泥刨起来,这层薄土含盐量很大,是制盐的宝贵资源,需把它收集起来堆成圆形的泥墩。
二是制卤,先把刨起的盐泥堆积成圆形的泥墩,人们称为漏碗,漏碗大小没有统一要求,根据刨起的盐泥多少决定。堆泥墩时里面放些稻草或麦秆,再在泥墩下端安装一个竹管。泥墩外侧的一边挖个卤池或放一只水缸,用于储存卤汁,竹管的一端接入卤池。漏碗里倒入适量海水后,海水在渗透过程中把盐泥里的盐分溶解后经竹管再流入卤池内。漏碗内的稻草或者麦秆能使泥墩不致过实而影响过滤,使海水顺利渗透流向卤池内,因而使卤汁不仅仅增加了含盐量,还清除了泥沙等杂质,使卤池里的卤汁看上去洁净碧透。
三是烧制煨盐,每一个灶要备有一深一浅两只镬,先把卤汁倒入深镬里,接着点火烧。在烧制过程中,边烧边用锅铲搅动,待水分慢慢蒸发后成为粗盐。
四是深加工,粗盐需加工成细盐后才能出售。加工成细盐的方法不复杂,就是先把粗盐放入捣臼里捣碎,再放入浅锅里煨烧,烧好后还要用筛子筛过,只要小的,大的可以再次加工碾细。
烧制煨盐费时费精力,若不算刨盐花、漏碗制卤所费的精力,光是烧制煨盐,一个灶一天内紧赶慢赶,能烧两至三锅,差不多上午、下午、晚上各一锅,当然还需要起五更落半夜。刚开始那些年,因滩涂中的盐花层厚,盐分含量高,取海水又方便,经济效益还算不错。以陈明学家庭为例,当时他家人口多、劳力强,有两个灶,早上、下午各烧两锅,晚上还要烧两锅,一天能烧出六锅煨盐。每锅煨盐能买两元多钱,虽然很辛苦,但一天可买几十斤米,还是很值得的。
以后逐渐改成板晒,盐的产量更提高了不少。板晒就是用盐板晒,盐板长约1.8米、宽约1.2米,四侧沿边高出底面约5厘米。板晒的产量比烧煨盐高,但是劳动强度也大,而且风险更大。
板晒不用柴草烧煮,是利用阳光晒盐,最佳时节是每年4月到8月,尤其是农历6月太阳光最强,卤水蒸发特别快,同一块盐板一天可晒两板,上午、下午各一板。这就是说,正午时分需把早上晒的盐赶紧收起来,再换上新的卤水。而完成这种收换交替任务的时间必定是太阳光最毒的时辰。息夏、息昼这两个字对别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但对盐民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盐民的辛苦不仅于此,比如当暴风雨突然袭来时,一般人都从野外往室内跑,可是盐民却要从室内向晒场头飞奔,跑向晒场头后,赶紧把盐板收叠起来,动作慢了,被大雨一冲,盐板上的卤汁就变淡汤了。因而即使头顶雷电轰鸣,盐民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奔向晒场,把盐板叠起来,为防被风掀翻,还需用草绳把盐板捆起来。一遇到这样的雷暴天气,他们常常连裤带都是湿的,也分不清身上是汗水还是雨水。更可怕的是,有时人还会被雷电击中造成伤亡事件。因而每当遇到雷雨天气,全家人总是提心吊胆的。
长年累月地在阳光下干活,导致盐民的皮肤晒得黑乎乎的。他们既怕头顶的太阳光,但更怕头顶没有太阳光。
盐民中的男人劳动强度大,他们确实很辛苦。盐民中的女人与男人是同林鸟,要协助男人干各种各样的活。在阳光下翻扒盐板、挑盐卤、收盐担水。长期的盐业生产使盐区的女人们练就了一副铁肩膀,常挑着二三百斤的盐箩奔跑着,比其他行业的男子还强悍。她们的皮肤同男人一样,脸被晒得黝黑,像非洲人。三十几岁的女人,脑门早早地添上了一道道的皱纹,看上去有五十多岁。
盐民虽然很辛苦,但生活并没有保障,特别是从9月开始至次年的3月,是晒盐的淡季,阳光弱,阴雨天多,有时会连续两三个月没有收入。因此盐民填不饱肚子是常有的事,常常处于半饥半饱状态。就是在平常情况下,吃得最多的还是番薯干、南瓜粥、麦碎米饭,很少能见到大米饭。即使是大米饭,里面也添加了野菜杂粮,难得吃到一顿纯米饭。有句老话说“生了背后眼,好吃纯米饭”,把能吃上一顿纯米饭看作是一件很难得的事。一年365日往往到过年(春节)时才能吃上一次猪肉。下面是反映盐民生活的一则民谣。
《盐民苦》:
一担食盐百担泥,一担食盐汗一斤。
收盐换卤像打仗,头顶烈日晒脱皮。
刮泥淋卤鸡未啼,晚上回家星出齐。
一年三百六十日,汗水泪水拌饭吞。
盐民的生活如此艰难,这只是一个方面。他们还有一个难于启齿的苦楚是光棍多。由于盐民的劳动强度太大,生活又不大好,因而外村的姑娘不愿嫁过来,可本村的姑娘却想嫁出去。于是盐民中男子打光棍的比例明显高于稻区和棉区的男子。盐民受的这些苦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有一首民谣反映了他们的苦楚。
《光棍谣》:
风扫地、月点灯,一条破被当宝器。
衣衫破了无人补,脚踏鞋子无后跟。
床顶挂满蜘蛛网,半张寐床上灰尘。
没有女人给我关房门,没有儿子给我倒尿盆。
别说室内无同伴,墙角老鼠做邻居。
一碗冷饭两行泪,光棍做人真伤心。
自七塘围成以后,由于原赖于晒盐的海涂不断升高,潮水淹没滩涂的概率逐年减少。晒盐时需特意开沟引潮水,不但成本增大,滩涂中泛出的盐花也没先前浓厚了,造成晒盐的效益越来越低,但税收还是依旧。有些人开始另谋职业,搞副业,割野柴。这里野柴很多,但是本村人不需买,所以要挑到新浦、胜山等地去卖。不说割柴的辛苦,就是把柴卖掉也不容易,这100多斤一担的柴,挑到胜山要走20多里路,到那里后还不一定有人要。有时需在路边野外过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才能卖掉。
这样的日子真没法过下去。下洋浦人原本都是很忠厚的,但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有些家庭实在支撑不下去,就抱着“饿煞不及犯法”的心态,偷偷地卖起了私盐。这直接损害了盐政局及盐商的利益,盐政局也多次派员到现场检查监督。只因这里地域偏僻,交通不便,正所谓天高皇帝远。盐场管理人员从庵东到下盐舍需步行45里泥路来察看,确实难度大,不好管理。再说这里的盐民原本不多,总产量又不高,晒盐效益越来越低。
根据这些实际情况,约在1920年,有关部门决定停止这里的盐业生产,改行开荒种地,并发给720元补助金平均分配给村民,也算作是开荒种地的启动资金。
二、下洋浦人摊上了第一场官司
晒盐业停止后,按当局意见,要求人们开荒种地。但人们选择了许多不同的行业,其中,陈明学之子陈金标选择了做生意。
在下洋浦的先民中,陈金标是一位头脑比较灵活、有经营能力的人。他27岁随父亲来到下洋浦后,开始协助父亲一起进行盐业生产。父亲西归后,自己接过家业继续晒盐,而且干得风生水起,盐板由30多块很快发展到70多块。盛夏时一块盐板能产50多斤盐,收益相当可观。
至此可见,在这片盐滩地上,一个富裕家族已初具雏形。但是现实残酷,命运之神不允许他向这个方向发展。
盐业生产终止后,陈金标改行做生意。只因在这海岸边、塘脚下到处长满芦苇、茅草,还有村庄附近的棉花秆、大粟秆、麦子秆等,大家把这些统称为柴。人们都说,开门有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排在第一位的,因为没有它,人们就要回到五六千年前,重过茹毛饮血的日子。然而这里柴源丰厚,本地的人家是用不完的。他脑瓜灵活,决定把分到的钱暂不买田置地,先做生意。就收购柴草,贩卖到外地去。果然生意越做越大,一年能卖出去上百艘船的柴草。
芦苇荡
陈金标做柴草买卖的举动,不但使自己赚了不少钱,客观上也帮村民们开辟了财源,大家把柴草割来直接卖给他,再不用挑到新浦、胜山、逍林等地去了。野柴变成财富,生活得以改善。且有众多的柴船来来往往,也使小村庄多了几分生气。
后来随着生意的扩展,洋浦西岸的柴草已不够收,陈金标便在洋浦上搭了条吊桥,过桥到洋浦东面蒋家人的地方去收购。
当时浦东属慈溪地界,浦西属余姚县管辖。到浦东收柴这一举动损害了蒋家人的利益。因蒋家人与一个洋龙人有个合约,需把浦东的柴卖给洋龙人,故不让陈金标收,说余姚人不能到慈溪地界来收柴。陈金标反驳道:“我是用钱买柴,又不是来抢柴。做生意本来就是哪里有货就去哪里买,哪里缺货就到哪里去卖。你凭什么王法不让我收柴?”但蒋家人和洋龙人并不与他论这些理,就是不让他收。双方争执不下,激烈争吵未果,便推推搡搡地动起了手脚。
蒋家人的家在观城卫前,离这里有20多里路,在这里只是地舍,干农活时临时休息一会,多数人是住在家里的。天时、地理、人和三者,陈金标至少占有地理、人和两条。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蒋家人没占到便宜。
他们吃亏后,把一张状子递到余姚县衙。县老爷指责陈金标惹是生非,不该到慈溪地界去收柴。
陈金标听后不服,问老爷系何方人士。老爷说是安徽人。陈金标说:“老爷既是安徽人士,就该在安徽本地做官,为什么跑到余姚来?既然你可以到余姚来做官,我为什么不可以到慈溪去收柴?”
有道是“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陈金标的争辩并非强词夺理,却顶撞了县太爷,惹得县太爷很生气。他认定陈金标是个巧舌如簧的乡野刁民,便不论是非,一阵水火棍打完屁股后,把陈金标推进监狱关了起来。
这事发生在1920年秋。
消息传来,陈金标老婆王氏急了,陈金标长子虽已25岁,但正在患重病,其他孩子还不谙世故,她只好出面去求人帮忙。那时候的女人都缠脚,她不得不迈着三寸金莲,一步一晃地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挽人挽马去衙门找关系。最后经人推荐找到了一个具体管监狱的狱警,这人见眼前的这个小脚妈妈一脸焦急忧愁的样子,不禁生了几分怜悯心,表示愿意帮忙试试。他对县老爷说:“我看陈金标不像是个坏人,理由是他一躺下便呼呼大睡,而且鼾声如雷,说明他心胸坦荡。再说做生意也没有规定只能在本乡本村做的道理呀,老爷您就开开恩放了他吧。”
县老爷问道:“陈金标是你的什么人?”狱警说:“一点亲戚关系也没有,昨天一个邻居对我说,有个犯人的家属要来求我帮帮忙,说这个犯人曾接济过自己,对自家有恩,叫我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今天我在来监狱的路上,邻居带着一个女客妈妈过来,才知道她就是陈金标的老婆陈王氏,我看她脸色燋悴,好像几天几夜没合眼,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所以来求您,她正流着泪在门外等着呢。”
其实这时的县老爷原先那股气也早已烟消云散了,见狱警来说情,乐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便点头放了陈金标。
陈金标终于离开监狱,这时他已在监狱里蹲了五个月。别看五个月时间并不算太长,却使整个家庭的经济情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家庭的顶梁柱坐牢后,收柴的行业不得不中止,不仅仅是五个月没有分文收入,早先卖出去的柴草款很多成了糊涂账,而该付出去的柴草款还得付,并且为官司也花了不少冤枉钱,一下子抽空了家底,使整个家庭的经济运转体系伤了元气。
在未发生官司前,陈家的经济状况已比较富裕,陈金标本是个心胸较为开阔的人,常救济他人。每年的七月半和除夕前都要放一道焰口。
那时的人们普遍认为,放焰口是在为乡亲们做好事。因农历7月15日是地藏王菩萨生日,这一天小鬼们会放假。通过放焰口来慰藉鬼魂,以求得一方平安。
放焰口要搭一个台子,上面放一张八仙桌,台下放两张八仙桌。同时还供奉着饭菜、糕点等物品,这是给鬼魂们吃的。再请七个和尚,一个坐在台上的八仙桌上,六个坐在下面八仙桌两边。坐在台上面的和尚穿着讲究,举止严肃端庄,除身着光鲜僧衣外,还要头戴比丘帽,身披袈裟。下面每个和尚桌前都放着一本经,放焰口开始,他们就按经书念起来,内容是希望菩萨宽容罪鬼们的过错,祝愿打入地下的小鬼们早日获得超度,早日投胎做人。
经念完后就算超度仪式完毕,焰口活动也就结束。
从这个过程可以看出,放一道焰口是需要不少经费开支的。而陈家每年要放两道焰口。可见当时陈家已比较富裕。
但是自官司发生后,家里经济状况已大不如先前,家底抽空了,以致以后在操办子女们的婚嫁娶迎时,需采取打会的办法筹集资金。
还有个无法弥补的损失是陈家失去了一个长孙。陈家官司缠身之际,陈金标的长子正在生病,当地附近没医生,看病需到沈家(师桥)去,有30多里路。陈家陈王氏或许也没料到孩子的病情会这么严重,当时农村人常讲的一句话叫“有钱做钱勿值,无钱做命勿值”。她把主要的精力投入如何找人疏通关节上去了。她儿子的病在当时叫“脱力伤寒”,起因是一次在大潮冲进村庄后,把他家的一个柜子冲走了,这在当时可是件很值钱的家具,他扑上去抓住不放,奋力往回拉,一个人在大风浪里不知折腾了多长时间,柜子终于拉了回来,可人已筋疲力尽,怎么也恢复不了。大家原以为这种病多休息些日子自然会好,故病人没有看过医生,也没吃过药,又缺少应有的照顾,由他独自与病魔搏斗。人们发现他闭着双眼躺在床底下,可见在死亡前该是多么痛苦。他是陈明学的长孙陈坤修,也是下洋浦这方盐滩地上诞生的第一个婴儿。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是人生撕心裂肺的三大悲事之一,而对陈王氏来说,更感到亏欠的是,在亲生儿子离开人世之前,做母亲的竟没能说句宽慰话,没能递上一口汤药,闭眼时也没能看上最后一眼。这是烙在陈王氏心头的一个伤疤,是终生的憾事,不管多少岁月也无法抹平。她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是嘱咐家人:“阿修的长兄名号要保留,仍是四个兄弟中的大哥。等到有一天我不在了,每年清明节,每逢七月半,你们要给自己的大哥灵位前插上一炷香,烧上几个度牒。”
三、村民们造的第一条桥
下洋浦村落形成的初期,有两条河流阻碍着村民的出行。一条是村庄东面的洋浦,阻碍人们去观海卫卖鱼、到沈师桥看病。另一条是村庄南面的七塘横江,挡住了去新浦、胜山购物的路。因七塘横江的河水较浅,河面较窄,人们用几根毛竹捆扎后架在河的两岸,就算一座桥,可以通行。但洋浦就不好用这个办法过河,因为它河水深,河面更宽,有十五六米,所以很难采用这个办法。但村民有许多事需要到洋浦东面去办,而且当时海水直通洋浦,故洋浦里的水全是咸的,为了阻止潮水侵蚀农田,于是在1907年,经商量,村民们决定造一座桥,地点选在村庄的最南端,因为这里浦面相对较窄一些。造什么样的桥?根据当时的经济条件,建石桥不行,他们决定造一条黄泥桥,发动大家撑船到三四十里外的山上去挖黄泥,用它做桥墩桥面。
为了增加黄泥的柔韧性,黄泥挖来后在捣臼里反复地舂,舂柔韧后做成长方形的块砖待用。接着在造桥处打堰抽水,再打入松桩,以保证桥脚的稳固。在此基础上垒黄泥制的砖块,先垒两端桥脚,再一步步立桥面,把桥的两端连接起来。并在桥的中间留出四五米宽的桥洞,配上闸仓板。平时将闸仓板闩住,挡住咸水;遇上雨季再把闸仓板抽起,用于排水。
桥造好后,村民们很高兴,因为这是村里的第一座桥,而且是全村的人合力建成的。
虽然这桥也像下洋浦的人一样朴实无华,却很实用。从此桥南面洋浦之水渐渐得到淡化,逐渐可灌溉农田,同时村民们到海晏庙跟、观海卫等地赶市卖海货也少走了许多冤枉路。还有一点是浦东的河塘边和田野里长着许多荠菜、马兰头、狗葱子、野油菜等,那儿没长住居民,任由大家去采集。这对当时过着“糠菜半年粮”生活的大多数村民来说,多了几样充饥的食物。再一点,那时候的人还很迷信,以为自己当今日子过得艰难,是自己的命不好,因为有“前世不修今世苦”的说法,所以命运好坏是自己造成的,一不用怨皇帝,二不用怨神明,只怪自己当年未修行。那就该吸取教训,用烧香拜佛来换下世的好运,于是老太太们需要到海晏庙去烧香,这回就方便了许多。
然而好景不长,1911年,一场风潮袭来,把黄泥桥给冲垮了。桥门上面的黄泥砖块全坍塌了。人们便搭上几根竹竿,再铺上些芦苇席继续往来,这样又通行了几年。1919年时,一场更大的风潮把黄泥桥彻底摧毁,水面以上已见不到黄泥桥的影子。水面以下的桥脚部分还算留了些残躯,其中浦东的桥脚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仍可看到。
黄泥桥已荡然无存,尽管它本来就很简陋,但这是全村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齐心协力建成的第一条桥,是人们用汗水凝结而成的,反映了村民们团结一致,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生存环境的坚定决心,也衬托出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低下的现实。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齐心合力办公益事业”的精神,从此成了下洋浦人血液中隐藏的重要基因之一,被一代代传了下来。
自黄泥桥被彻底冲垮以后,人们到浦东去只能用船只摆渡,因为麻烦,所以没大事就很少去。人们盼望能在洋浦上再造一座桥,这个梦做了16年,直到民国十六年(1927),余姚县有关部门出资造了一条横跨洋浦两岸的石桥。地点本来也定在黄泥桥原址,刚挖了几锹,忽然从黄泥桥脚下蹿出来一条两米多长的大蛇,叫不出是什么名,人们说这是一条仙蛇。为不打扰仙蛇的生活,便把桥址向北移了一百多米。桥没定什么名,村民们称大桥,实际是一座节制闸,雨水多时把闸仓板抽起放水,大潮汛来时把闸仓板放下,防潮水倒灌。节制闸自然比黄泥桥好多了,打通了洋浦两岸的交通,从此大家去海晏庙、观海卫等地办事就方便了许多。但受当时经济条件及技术的制约,桥的排涝能力还是不够强,雨水多时也常受阻。
到了1954年,为了增强抗旱排涝的能力,人民政府投资把大桥拆掉,在原桥址向南移了七八米,又造了新的节制闸,称团结丰产闸,又名下洋浦闸,双孔结构,净宽8米。闸用水泥钢筋作建筑材料,质量好。与老闸桥相比,排涝能力提高了近一倍,再没出现排涝不畅的状况,这是在下洋浦浦口造的第三座桥。
四、小直塘边的老大坟
在五棚路至七塘有条小直塘,小直塘的三分之一处有条斜路通向下洋浦村庄。在塘与路的交界处南侧东塘面有个不起眼的土堆,这是一座土坟。谁也不知道坟主人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当时见过他的人由他的衣着装束判断,像个撑海船的船老大,就是掌舵的人,于是人称该坟叫老大坟。
那么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座无名坟?这事还得从捞潮头说起。
住在海边的人,常有个特殊的副业——捞潮头。当一场大潮汛过后,尤其是一场暴风雨夹大潮过后,就会有人起大早赶到海边去,看看有没有被涌浪推到海岸边的杂物,如木头、竹竿,有时还有木桶、竹篮、渔网,甚至还有衣被、木箱等。谁见到了,就可以把这些东西拾回来据为己有。这个做法就叫捞潮头。
已说不清何年何月,只知道事情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从头一天上午起,暴风雨就下个不停,一直到第二天午夜才渐渐停了下来。第三天天刚蒙蒙亮,一个村民就起了个大早。他赶到海边去捞潮头,想拾些杂物。走着走着,见一个弯曲处有堆黑乎乎的东西,他以为是海船上掉下来的什么东西,不禁心头一热,便快步奔了过去,生怕被别人抢先拿走。快接近那堆物体时却发现躺着的是个僵尸,被吓得半死。他噔噔噔地往回跑,跑到半路上,见前面有个穿黑衣服的人迎面走来,以为是刚才那个死鬼追过来了,便转身奔向塘河,打算跳河逃跑。穿黑衣的来人认出了他,问他这么慌张干什么?此时他听出了口音才停了下来。原来穿黑衣的人也是来捞潮头的同村人。
两人回村把这件事告诉了村民们,大家判断这尸体一定是昨天遇到风暴时翻了船的渔民。村民们本来就纯朴善良,再说很多人也经常出海打鱼,且也有人因同样原因遭到不幸的情况,于是他们约了几个村民带着木板、木杠和绳子把尸体从海边给抬了回来。当抬到直塘与村道交叉的地方休息时,大家商议就葬在那里。买棺材是没有这个经济能力的,人们说,只好委屈他一下,便挖了个坑,再买了张草席把尸体裹了一下后埋上土,也算是帮他入土为安了。人们路过这里,有时也难免有些伤感:无字无碑一土坟,无邻无伴独黄昏。
不过与那些葬身鱼腹的人相比,这个人还是幸运的,总算有了个安身的地方。
其实在下洋浦村,类似的无名坟并非只有这一座,在村西约三四百米的七塘南侧的塘边上,还有好几口无名棺材,除遇难渔民外,有的是讨饭的,有的是流浪者,还有的是路过这里得急病倒下后爬不起来的。虽都是外来客,但只要村民们知道后,不管自己多艰难,也会众人合力帮他们入土为安。有些心地善良的老婆婆还会特地给点上几支香,烧上几个度牒,权作送他们西行的“路彩”,也算是尽了点地主之谊。渐渐地,这个地方就成了义冢地。
20世纪50年代前,三北平原各地有一块块的义冢地,那是有些有钱的开明人士特意购买的,专供一些死无葬身之地的穷苦人安放尸体用。一般一两个村就有一个共用的义冢地。
而下洋浦村与别的村庄相距较远,又没有经济很好的家庭,因而没有共用的义冢地。于是就在七塘路上选了一段塘边地,埋葬无力购置坟基的人们。就这样,这里就成了不是义冢地的义冢地。
五、四灾频发生存难
下洋浦这个地方当初的自然环境是很险恶的,有各种灾害隐藏在人们身边,随时在威胁着人们的生命财产安全。
首先是风灾。一刮台风,下洋浦人自然会首当其冲,他们住的全是简陋的草房,稍大一点的风就会把房顶的稻草卷走。为了防止草房遭不测,每当台风来临时,家家户户找来木头、竹竿、绳子等材料,设法把房子四周的脆弱部位加固好,并用芦苇席、沙蟹网、渔网等铺盖到草房顶层,把稻草压住,以防被风卷走。然而这些措施只能应付普通风灾,若遇大点的台风,这些办法的作用微乎其微。而台风差不多年年会有,正面登陆的次数也不少,常常几年会有一次。
据1904年出生的陈香凤老人回忆,从她懂事起,亲身经历过的大风潮(以海水冲垮海塘为准)有这样几次:
8岁(1911年)时,台风夹大潮涌到村庄最南端,把洋浦上才造了四五年的黄泥桥冲垮。
12岁(1915年)时,阴历六月初五,风潮把村里的许多草舍吞掉(被潮水掀翻后随潮水而去),自己家的盐板也被吞走(冲走)了一大半。村庄四周地里的棉花也淹坏了。
1922年,风潮接连冲垮三条海塘,过了五塘。
1933年阴历八月,大风加暴雨,使潮水冲进村庄,本来已在收摘的棉花,被潮水冲光了。
1949年7月24日,台风、暴雨和大潮连成一体疯狂冲破海塘,多数草舍水深没膝,庄稼受损严重。
陈香凤老人还说,从1933至1949年间至少还有两次大风潮,损失也很严重,但具体年月记不清了。
由此推断,从1911至1949年的38年中,至少有7次大的风潮袭击村庄,平均五年多就会遭受一次大台风带来的灾难。
其次是水灾。下洋浦村村庄四周都有塘围着,村庄的水是通过一个阴洞排到洋浦,再从洋浦排到海里的。但1949年前的阴洞口过小,雨量稍大一点就没法及时排出去,庄稼很容易被淹。
陈香凤老人说,“我19岁那年七月的一天,我正要到海里去,半路上狂风暴雨打得我眼睁不开,人站不稳,把我吓坏了,后来本已挂满花铃的棉花成了光梗”;“我23岁那年(1926年)受水灾最严重,大水‘从黄梅天到白露脚跟头’,连下四场大雨。听姆妈说,连逍路头(逍林)的街沿都被大水淹没了”。
下洋浦村受水淹的惨况更是可想而知。面对连绵的瓢泼大雨,小小的阴洞排水作用已微不足道,整个村庄已成一片汪洋,出现了“撑船不用上河江,烧饭只能用缸灶”的窘况。庄稼颗粒无收,一年的辛劳化为灰烬。有些人不得已又一次肩挎讨饭篮,经讨饭塘到外地讨饭去了。
三是旱灾。村庄周围的地块可称得上整齐划一的,当时围海造田时,都挖成宽10米左右的长方形地块,每块地两边都开有约1.5米深、2~3米宽的小河沟。乍一看是水网式的田园,富含诗意,但实际上储水量并不多,经不起天旱,若一个月无雨,小河沟的水就干涸了。许多老人说,过去连续两三个月不下雨是经常发生的事。1940年夏天,两个多月没下一滴雨,洋浦河底全开裂了,人可以从黄泥桥一直走到沙蟹庙,有2000多米长。
每当出现干旱预兆时,人们便用水缸、木桶等能储水的容器储水。这些措施只可应付几天,时日稍长就解决不了问题。有些年的干旱特别严重,人们不得不跑到十多里外的淡水湾去挑水喝。家有青壮年的还好,虽辛苦,但总算还能找到水喝。最困难的要数那些孤寡老人,真是欲哭无泪。对他们来说,此时的水变得比酒还贵。于是老婆婆们采用拜菩萨、求龙王的办法祈雨,效果自然可想而知。
四是虫灾。下洋浦的土地应该是不错的,这儿土质肥沃,是夜潮地,这类土质适合种植棉花、西瓜、豆麦等多种作物,且产量高,质量好。
然而这儿经常发生虫害,通常有蚜虫、红蜘蛛、蝗虫等。那时还没农药,虫害发生后一点办法也没有。面对蚜虫、红蜘蛛的肆虐,农友们曾凭着想象用烟叶加红辣椒熬成水喷到棉叶上。这种液体喷到人的眼里确实会受不了,但对虫害一点效果也没有。人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虫灾蔓延开来。
人们最怕的还是大头虼蜢(蝗虫)。本地每年也有少量蝗虫,它们对庄稼的损害是有限的。人们怕的是外来客。说不清从哪里突然飞来成群的蝗虫,来时往往会遮天蔽日。每到一地便把庄稼吃个精光,弄得人们欲哭无泪,有气无处发泄。
老人们回忆,在民国十六年(或十七年),本来地里的棉花绿油油的一片,长势喜人,已现蕾开花了,以为会有个好收成。可是第二天,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成群的大头虼蜢,不到一天时间便把棉花啃成了光梗。不光是棉区,上等头人的早稻叶片也啃光了,那年米价一下子涨了很多,本来可买10斤米的钱,后来只能买两斤多点。
蝗虫呑食庄稼,是一种群体破坏行为。蝗虫的这种群体吞食庄稼的活动,是由它们的习性决定的。雌蝗虫产卵时,会选择土质坚硬,并有相当温度,阳光直接照射的地方。能符合这些条件的土块并不多,所以它们往往会选择同一个合适的地块集中产卵,最后几乎同时孵化成虫,从而从幼虫期便养成互相跟随的习性。
蝗虫有三个特性:一是结伴同行。出发前先由少数蝗虫在空中盘旋,引起地面蝗虫的感应,纷纷跟随,队伍便会逐渐扩大。二是喜欢高温。为了增高体温,促进生理机能活跃而选择成群活动。第三个特性是趋阳飞行,总是依循太阳的方向飞行。这一点对下洋浦的农民来说更是个致命伤,因为村庄的东方是大海,这里是最后一站,蝗虫必须在这里落脚,饱餐一顿后才飞向别处。所以下洋浦是慈溪遭遇蝗灾最重最多的地域之一。
与别的灾害不同,其他灾害总有预兆、有过程,多少还可做些预防工作。而蝗灾什么先兆也没有,一旦发生,人们就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