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古诗词中的情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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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流萤纪·此心不负锦香囊(4)

诗词是没有第一、第二的,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心境,对一首诗的体会也会不同。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在唐风宋雨中浸润了这么久,我常常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结庐于诗词之中,寻一处青山坐下,拈几朵白云织梦,撷一粒夕阳种花?

共醉花前玉笛声

这样的夜晚是苍凉的。

不说话,只是坐着,身前的曲径绵延至何方不知道,身后的流水流淌到哪里亦不可知。只是坐着,看着,思着,想着,念着,忆着,孤独着,彷徨着……一切与自己无关,一切仿佛存在着,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夜晚,只属于失意的人。

是的,只属于,失意的人。

仿佛一朵缄默的野花,春也好,秋也好,晴也罢,雨也罢,全然不顾了。这样挺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世界空空如也,心头也该如此。心灵那一方天地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切喜怒哀乐,自己做主就好。

但到底惹了尘埃。

由此,失了意。

于是,现在,此时,当下,把自己流放到一处不知名的地方,在辽阔的苍凉之中,寻找禁锢已久的灵魂。

这个时候,不说话,但是,宜倾听。

听风声。

宋人张道洽曾有句云:“疏疏篱落娟娟月,寂寂轩窗淡淡风。”此时的清风,是一位缓缓而来的女子,着一袭素衣,在清寂的庭院之中,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最好有杨花落下,在清风的轻拂中,随着舞步的起落来来去去。风声是轻柔的,裹挟着草丛间幽微的蟋蟀声,以及飘飘如云的衣袂声。

但此时,置身的地方,没有轩窗,没有篱落。有的,是无边无际的山野,是来去无声的白云。

于是想起另外两句诗。

作者是韩淲。

他说:“远者紫翠近者青,天淡淡兮风泠泠。”天淡淡,风泠泠,那些如烟尘事,全在远近青翠之间,渐渐消散,了无踪迹。

更喜欢后面几句,“人间纷如凡骨腥,我欲飞仙跨云,问翁何在游帝庭,寒气倏然惊酒醒”。想起东坡居士的《赤壁赋》,凌虚御风,羽化登仙,这样的场景,真教人倾了心。

也想羽化而去了。成不成仙不关心,唯一关心的是,这一具形骸,是否可以浮云一样,去也去无影,来也来无踪。

就扶着白云而去吧。去那个人们不知道的地方,同千年以前骑鹤的仙人,拟约沧波同倚楼,闲敲棋子落灯花。

想来也是极恣意的。失意的人,喜欢冥想。

“冥想”这词极好,一个“冥”字,诡谲多变。

所以静坐时,自己真的是仙人了,心头这样想,那就是真的。所以在自己冥想的一方世界里,挪山移海,无所不能。简直无所不为。于是上一刻是绛草,下一秒,又成了一块坐空千古的顽石……是非成败转头空,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全在弹指一挥间,零落成泥碾作尘。

席慕蓉曾说:“生命也许就是这样的吧,无论是欢喜或是悲伤,总值得我们认认真真地走上一趟。我想,生命应该就是这样了。”所以,失意的人也许是幸福的,从失意中体味人生,应是一个不错的方式吧。

风声醒了神,于是天朗气清了。

层层阴云被拭去,那岑寂的夜空,镜子一样,倒映出禁锢已久的灵魂。夜空静如水,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玻璃,但看着有些薄有些脆,仿佛一个不经意的喷嚏,就能够惊碎了似的。

灵魂禁锢了多久没有人知道,也没人留心过,察觉过。

灵魂萎靡于某处,没有雨水的滋润,没有阳光的照拂,迷人的春姑娘啊,早就不曾来过了。

谁是吻醒灵魂的王子?

也许是水声吧!

身后是小溪。蜿蜒的小溪上,翻腾着的,流淌着的,是曲折的光阴。溪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在这里,不问杨柳青青青几许,也不问一树柳丝为谁白。在这里,只宜静坐,或者在对视中,读懂彼此的心事。

此时的柳树,不是柳树,是一位知己。是一位柳姓男子,在经历了人生坎坷、世事沉浮后,陶然世外,隐居于此。

他有着怎样的往事不得而知,但不知又何妨,于此时,在此刻,数一数他的三千柳丝,仿佛在句读与平仄之间,感受他那绵长一生的万千诗意。诗意是什么,是苦尽后微甘的喜悦,是破浪后重获的从容。

细细薰风淡淡阴,过云抛雨上花心。这个恬淡的柳姓男子,也许是五柳先生当年种下的五株柳树中的一株吧,也许得了道,成了仙,化作一方神祗,于此,护佑一草一木的生长。

《西游记》中有这样一个章节,名曰“荆棘岭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谈诗”。

几株老树成精,施法造了个木仙庵,将三藏法师抬至此后,无意伤害,与三藏叙话谈诗,个中妙趣,好不快哉。

其中有名孤直公者,介绍自己最妙。他道:“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感觉他说的,并非他自己,而是眼前的这位柳姓男子。只可惜,一株是大桧树,一株是柳树。

在此吟诗亦是不错的。

与柳树联句。他一句,我一句,如此往复,实乃幸事也。早年读《红楼梦》,艳羡于众人联句。在芦雪庵,在那个寒凉的雪夜,你一言,我一语,即景联句,诗意洒然。

如今,与柳树联句,端的是念想一出,一下子心心念念了。

虽然只是想想,却也知足了。

神交是什么?

这就是神交!

与一株柳树神交,说什么高山流水遇知音,说什么琴瑟和鸣酬知己,神交时不会想这么多,只会一心一意地感受着,体会着,享受着,倾心着,简简单单,如此而已。

可惜了结局。

《西游记》中,当行者道出了几株老树的身份,八戒闻言,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去罢。”行者道:“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那呆子索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却才请师父上马,顺大路一齐西行。

唏嘘不已。

真的唏嘘不已。

几株老树修行千年,或许早生禅心,不料一番谈玄论道后,竟遭此劫难,实在可惜啊。也是命该此劫吧,尽管一切尽由杏仙引起,但到底怪罪不起来。

所幸,我不是唐三藏,亦没有孙行者、猪八戒这样的弟子。与柳树,不,是柳姓男子,是柳仙,与他一起,看烟峦之叠叠,念天地之悠悠,独开石室松门里,月照前山空水声。

如此,幸甚!

愁听千家流水声,相思独向月中行。

水声清幽,涤人心尘。

苍凉的人间在水声中轻柔起来。水声如一位女子的纤手,非是在夜里破了新橙,而是在苍白的夜色之中,轻抚出一道似火的羞红。

水声清了心,但到底没能救出久困的灵魂。

灵魂有多重?有人说,21克。

21克的灵魂,烟一般,风一样,纸似的,仿佛轻轻一举,便可轻而易举地举起来了。而事实并非如此。就如天边的月亮,看着那么近,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在水边,听风声,聆水声,一切声音入耳,洗涤蒙尘的心灵。但是灵魂,依旧无动于衷。

直至一道声音轻轻划过,我才感受到了久违的悸动。

是的,悸动。

灵魂的悸动。

仿佛破土欲出的春草。

又如含苞欲放的花蕾。

这一刻,灵魂终于有了反应。灵魂欢喜着,雀跃着,灵魂仿佛迎来了春天,从牢笼中走了出来,在只属于自己的国度,盛放一瓣一瓣桃花,然后一瓣一瓣数,再一瓣一瓣数……桃花的殷红有了不胜柔情的娇羞,而灵魂,于一阵欢欣后,在嫣然的花房里深居简出。

是笛声!

这施了魔法的声音,终于打开了另一道魔法的大门。

李太白曾云:“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杨万里亦云:“月明未许人早睡,笛声解与秋争清。”苏东坡又云:“归来笛声满山谷,明月正照金叵罗。”幽渺的笛声,悠扬于月明云深的夜晚,教清夜更清寂,更苍凉亦更辽远。

耳畔仿佛传来了许志安的一首歌:

葬花笛

又是破晓后鸡啼

又是秋末花落泥

又是纷纷细雨遇见了你

又是灯火在摇曳

又是黄昏了几许

又是我在想你

风在朔溪随风撩拨横笛

你心起了涟漪又跟几华里

我葬花祭如埋誓语

今生你是我结发的妻

悬崖边的菊

我葬花祭如埋誓语

一切绿起只为爱上你

……

静坐,闭目。

清心,凝神。

一声,两声,三声,四声……雪小禅说:“养几个扬州瘦马,读唐诗宋词,临摹魏碑汉帖,身边有那可思可想的卿卿……再有这笛声里的杏花春雨。”真是恣意极了。于此时,管什么天荒地老,想什么今夕何夕,料峭的清风,全在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光阴里,开作了并蒂的莲花。

笛声中有大世界,是一方仙境,是一处桃源。

在笛声中寻一段缘。

如果可以,便做个武陵人,哪怕是个不识字者,却也是极好。当然,最好识字。沿着溪水走,走进笛声中,其中有屋舍良田,有茂林修竹。最美的结局当然是,遇一人白首,择一地而居,每天看着她“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然后自个儿“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想来也是惬意的。

夜静孤村闻笛声,溪头月落欲三更,不须吹彻阳关曲,中有征人万里情。失意只是一时,在风声中宁神,在水声中清心,在笛声中寻到蕴藉,世间所有声音都是临水的莲花,盈盈一握间,予人洁净无私的柔情。

而笛声最是幽渺。

禁锢已久的灵魂呀,同所有声音一道,飞向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弹棋夜半灯花落

在夜里,一个人,与雪小禅的文字相逢,仿佛是遇见了一场金风与玉露,那么的恬静,那么的自然。

走在雪小禅的文字上,遇见花草,侍弄春阴,蝶去蝶来风拂柳,云高云低两茫然。遇见一个人,不一定认识,但似曾相识,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微妙,不说话,只对视,或结伴而行,于那三两桃花侧,寻找自己的来世与前生。

这个人是雪小禅吗?也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