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新娘(17)
次日清晨,英格贝尔穿着衬裙走来走去,并不急于打扮。克里斯汀知道她的想法,自己不先打扮好她是不会穿衣服的。于是克里斯汀含着冷笑,默默地从柜子里取出一条金黄色的衬裙。这是她第一次穿这条裙子,衣服沿着身体轻轻地滑下,感觉既软又凉爽。用银、蓝、棕三色丝缎绣成的精细的花样正好遮盖了这条裙子开得较低的领口。裙子还有配套的长袖,克里斯汀的脚上穿了双长筒的亚麻袜子,穿上进城那天在哈肯的保护下安然无恙的紫蓝色皮鞋。英格贝尔都看呆了,克里斯汀笑着说:
“我父亲曾教导我要尊重比我们卑微的人,可是你看起来似乎觉得为农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是不值得的。”
英格贝尔的脸涨得通红,她立刻脱掉外面的褂子,换上了粉红色的丝质衬裙。克里斯汀拿出自己最美丽的丝绒做的紫蓝色礼服,开得很低的领口,还有几乎拖到地上的长袖。一条镶金的皮带系在她的腰上,肩上是一条灰鼠皮制成的披肩。浓密的长发散在后背和肩上,她又在头上套了一个金色的发箍,上面刻着细小的玫瑰花。
克里斯汀看到了在旁边盯着她们看的海嘉。克里斯汀把当年她在大路上第一次遇到宾坦时扣在大衣上的银制大扣子从柜子里拿出来,因为她从那之后她不愿再戴这个东西了。克里斯汀拿着大银扣递给海嘉,悄悄地跟她说:
“你昨晚是关心我,我清楚,我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穿着绿色的华服加上红色的丝质衬裙,英格贝尔一头金光闪闪的卷发散在背后,她看起来也很美。
克里斯汀一想到她们都希望打扮得比对方漂亮就觉得好笑。
那天清晨,空气非常凉爽,地上都是露水。一大群人离开修道院,朝着西面福莱斯雅方向赶路。田里的干草已经基本收割完了,一簇簇野生的风信子和金黄色的蒺藜在围墙边上生长着。麦田里的大麦已经抽穗,田野里翻动着笼罩一圈粉红光泽的银灰色的麦浪。经过田野中狭窄的小路时,麦子都能擦到人们的小腿了。
哈肯举着修道院蓝绸做的院旗在前面开路,旗子上绘着圣母的图像。他后面跟着下人和借住者,然后就是骑在马上的葛萝亚院长和四个年迈的修女,接下来是小丫头们。在太阳的照射下,这些穿着花花绿绿节日盛装的姑娘们光彩夺目。走在最后面的是几个借住的妇女和佩带武器的男人们。
大家唱着歌穿过田野,路边的市民都闪到一边,礼貌地向他们问好。周围的田野和草地上人们三五成群,来来往往,有的骑着马,有的步行,因为每户人家每个庄园里都有要去教堂的人。过了一会从后面传来低沉的唱着赞美诗的男性声音,那是荷夫多修道院的人们,小山上出现他们鲜红色的院旗,举旗的人每走一步,旗子就向前倾着、不停地摇动。
穿过教堂前的那个山坡,她们听到了遮盖住马嘶鸣声的震耳欲聋的钟声。数目庞大的马匹一起出现在教堂前面的草地上,这还是克里斯汀第一次见到这么壮观的场面。穿戴一新的人们聚集在草地上,或站或坐,当修道院的旗帜经过时,大家都严肃起来,恭敬地向院长行礼致敬。
教堂似乎没有办法接待所有的宾客,不过修道院在祭坛的附近设有专门的席位。紧随她们进场的是荷夫多修道院的西司忒会[2]的修士,他们站在唱诗班的位子,教堂里瞬间响彻了男声与童声融合的赞美歌。
过了一会开始做弥撒,进行仪式时大家要全体起立,这时克里斯汀突然发现了尼古拉斯之子伊兰德。他身材修长,脑袋要高出众人许多,克里斯汀只看到他侧脸的轮廓。他有着高高耸立的狭窄的额头,既大又挺的鼻子,像三角形一样,微微颤动的鼻翼周围非常细小。克里斯汀觉得他就像一匹不安分的、受惊了的小马,这跟她幻想中的美男子还是有一定差距的。他脸部的线条延伸到那张柔弱、漂亮的小嘴时,带有一点儿忧伤的神色,不过他这样也算是长得不错了。
这时,伊兰德也正好回头看到了克里斯汀,他们俩也不晓得互相注视了多长时间。接着克里斯汀就没有心思做弥撒了,只是盼望着弥撒快些结束。她紧张地等待着,不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大家从拥挤杂乱的教堂里走了出来,英格贝尔一把拉住克里斯汀,待到人群散尽的时候,她说让其他的修女先走,因为她们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两人随着最后的人流穿过道德墙离开了教堂。
教堂门外站着伊兰德、吉达露的神父和另外一个身穿蓝色衣服,满脸红光的胖子。伊兰德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的丝绸大衣,上面有黑色的花纹,绣着黄鹰标识的黑色斗篷披在外面。
他们寒暄过后就一起从草地穿过去,来到系着他们马匹的地方,边走边聊着这么好的天气、美妙的弥撒以及拥挤的市民。那个脸色红润佩戴金马刺的绅士是巴德之子慕南爵士,他拉着英格贝尔的手,似乎非常喜欢这个姑娘。伊兰德和克里斯汀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大家骑着自己的马离开了教堂。草地上一片杂乱,马叫声和人们的吵闹声混在一起,有的怒气冲冲,有的又哭又闹,有的笑容满面。很多人是两人合乘一匹马的,丈夫带着妻子,孩子们坐在马鞍前,年轻人则跟朋友们在一起。修女、神父们以及教堂的旗子早已走远了,到了山脚下。
慕南爵士和英格贝尔共骑一匹马从他们面前经过,爵士的双手抱着英格贝尔,两人一边大声地交谈着,一边向克里斯汀和伊兰德招手。伊兰德询问道:“我的下人们也在这里,如果你想一个人骑一匹马的话,可以把海夫特的马让给你,他们两个挤一下,不过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这样呢?”
克里斯汀有点害臊,回答道:“大家都在前面,你的下人们也不见了踪影,那……”然后她含笑不说了,伊兰德心领神会地与她相视一笑。
他跨上马,帮助克里斯汀坐到自己的后面去。在家里,当克里斯汀不再是个孩子后,她就很少跨坐在马上,一般都是侧着坐在父亲的身边。现在她拉着伊兰德的肩,另一只手撑在马背上保持平衡,这让她感到既尴尬又有点危险。马儿缓缓地朝桥的方向走去。
伊兰德一直保持着沉默,过了许久,克里斯汀只有自己先说话了:
“先生,今天在这里碰到你真是很意外啊。”
“你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我吗?难道英格贝尔没有跟你提过我让她转达的问候吗?”伊兰德掉过头看着她问道。
克里斯汀回答道:“没有,我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你的消息。自从你护送我们回去以后,英格贝尔连你的名字都没向我提起过呢。”戳穿英格贝尔的谎言并不让克里斯汀觉得有什么不对。
伊兰德转回身子,他的声音中透出明显的笑意:
“可是我还专门付钱让那个黝黑皮肤的小姑娘帮我带话呢,好像是个见习的修女吧,不过我忘记了她叫什么。”
克里斯汀一下子就红了脸,可她还是忍不住笑道:“你说的应该是海嘉,这点钱确实是她应得的。”
伊兰德轻轻动地了一下头,她的手差点就碰到了他的脖子。克里斯汀赶紧把手往旁边挪了挪。现在她有一些不自在,她竟敢和一个男人约在宴会上见面,这胆子也太大了点吧。
过了一会儿,伊兰德又问她:
“你今晚可以和我一起跳舞吗,克里斯汀?”
“我不确定,先生。”克里斯汀回答道。
“你觉得这样做不是很合适,对吗?”他追问道。克里斯汀没有说话,他继续说道:“可能确实不合适吧。可是,在我看来,今晚上就算你和我跳舞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其实我都八年多未曾跳过舞了。”
克里斯汀惊讶地说:“这怎么可能呢?你应该已经成家了吧?”不过她立刻想到,如果他已经成家,那跟她在一起就不成体统了,于是她赶紧补上一句:“是不是您的未婚妻或者妻子已经不在了?”
伊兰德回过头,怪异地盯着她看。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难道爱丝希尔德女士没和你说起过?为什么那天晚上在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时,你却红了脸呢?”伊兰德犹豫了一下问道。
这再一次让克里斯汀满面通红,看她回答不上来,伊兰德继续说:
“能告诉我,关于我,我的姨妈都和你说过哪些事情吗?”
克里斯汀赶紧回答道:“没什么,全是赞扬你的好话,形容你是个长相俊俏、出身贵族的青年,还告诫我们说,同你和她的家族相比,我们家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名门望族……”
伊兰德带着一丝苦笑,说:“看看她自己的生活,竟然敢这么讲。唉,要是这么做能让她心里觉得舒服也就算了。她还说过关于我的其他的事情吗?”
“你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呢?”克里斯汀反问道,不知道为什么,她此时莫名地觉得心里很压抑。
他降低了音调,小声地说:“嗯,可能她曾提到过,我之前被教会从名册中剔除了,后来费了很大劲才得以洗清身上的罪过,重新过上安宁的生活。”
过了好久,克里斯汀才打破沉默,轻声地说道:
“我知道有些男人失去了对财产的所有权,虽然我不大了解世事,可是我相信你绝不会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就凭你说的这句话,主也会保佑你的”,伊兰德突然俯下身子吻了一下她的手腕,这让马儿吓得蹦了几下。伊兰德让马儿安静下来,很正经地说道:“你今晚和我跳完舞,我以后会把关于我的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可是我希望今晚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的。”
“好吧,”克里斯汀答应了他,然后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伊兰德向她询问起爱丝希尔德女士,克里斯汀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她非常欣赏爱丝希尔德女士。
伊兰德又问她道:“这样看来,还是有人喜欢布柔恩和爱丝希尔德啊。”
克里斯汀告诉他,大家都很尊敬这两个人,她的父亲及很多人都不相信关于他俩的传言。
“那你对我的那位亲戚——慕南爵士,有好感吗?”伊兰德开玩笑似的说道。
克里斯汀回答道:“我没怎么注意他,我想他也不值得我去关注吧。”
伊兰德继续问道:“难道你不晓得爱丝希尔德女士就是她的母亲吗?”
“他是爱丝希尔德女士的儿子!”克里斯汀惊讶地大叫道。
“嗯,虽然他继承了他母亲的一切,但在外表上却一点儿都不像她。”伊兰德答道。
“我连她前夫的名字都不晓得。”克里斯汀说。
伊兰德告诉她:“老慕南家的两兄弟巴德和尼古拉斯,跟同一户人家的两个女儿结了婚。我父亲是长子,他有过一次婚史,但是前妻没有留下后代。在巴德叔叔一把年纪的时候,爱丝希尔德姨妈嫁给了他,我估计他俩的婚姻生活应该很差劲。巴德叔叔死后,当她不顾众人的阻挠嫁给布柔恩爵士,准备和他一起离开这里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家里的人都瞒着我。亲戚们认为这个婚约是无效的,因为她在巴德叔叔尚在世时就和布柔恩在一起了,我叔叔就是被他们合伙害死的。但是他俩躲到了外地,亲戚们不能把他们抓回来坦白罪行,只能将他们所有的财产收回,作为对他们罪行的惩罚。我母亲和爱丝希尔德的侄子也被布柔恩残忍地杀害了。”
克里斯汀非常紧张。在家里,跟小孩子及年纪尚轻的晚辈谈论这些丑恶的事情是不被允许的。但是克里斯汀也听闻教区中发生过类似的事,有个男人和已经结婚的妇女同居,这是犯了通奸,罪大恶极,男人的妻子可以申请解除婚姻关系。即使通奸者能够结婚,他们的私生子也永远没有身份和地位。领养孩子是合法的,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生的,不管他的生母是个妓女还是要饭的,可是法律就是不承认私生子,即便通奸的女人是爵士的妻子。克里斯汀一直都很反感布柔恩爵士,特别是他惨白的脸和又矮又肥的样子。她完全不能理解谦虚和蔼的爱丝希尔德怎么会对这样一个让她受到众人非议的男人言听计从,被他任意使唤。事实上,她并没有受到很好的待遇,庄园中的一切苦活累活都是她一个人在做,布柔恩只管天天做他的酒鬼,可是爱丝希尔德却对这个酒鬼温柔体贴。克里斯汀不知道父亲在请布柔恩来家里做客之前是否清楚这些事情。这时她有点不理解,伊兰德为什么会把亲人的丑事拿出来说,可能他还不清楚克里斯汀对此一无所知。
伊兰德停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我以后去北边,我还是希望能拜访下爱丝希尔德姨妈。我的姨父布柔恩依然英俊吗?”
“完全相反,他好比是荒野里放了一个冬季的枯草。”
伊兰德脸上显出一丝苦笑:“唉,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一个男人的打击是很大的。自从20年前尚且年幼的我见过他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男人的容貌能够胜过他。”
说话间,她们来到达了养老院。那是一个宽敞、美丽的地方。由石头和木材筑成的房屋被用作病人的房间、救济室、旅馆、教堂以及神父的住房。杂乱的院子里异常繁忙,厨子们正在忙碌地准备着宴会的食物,这里所收养的穷人和病人们今晚要大饱口福了。
大家特地从花园中穿过,来到另一边的农会办事处。这个花园以种植的药草植物声名远扬,很多当地人从没见过的植物被修道院的葛萝亚院长种在花园里。这里的土壤特别肥沃,从别的地方移栽过来的花花草草都长得格外茂盛。院长博闻强识,以前还翻译过沙勒泥坦学派的药草著作。克里斯汀知道一些有关药草的基本知识,她对这些很感兴趣,因此也得到了院长的赏识和垂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