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战争中的日本人(1)
任何一个文化传统都拥有自身关于战争的理念,尽管每个国家可能还存在一些小的特点,但是总有一部分是西欧各国都具备的。譬如,号角吹响时,动员战士全力以赴进行战斗的方式;战役失利时坚定战士信心;战死和投降者应有的稳定比率;对待俘虏者的一些行为准则,等等。以上种种在西欧国家的战争里都是可以被预见的,只因这些国家同归属于一个大的文化传统,当然,战争也包括在内。
而日本人就存在很大不同,日本人与西方人的真正不同在于日本人的人生观以及他们对人所应负义务的看法。我们的目的是想要对日本的文化及行为展开全面的研究,他们所有的举止可能都非常重要,因为这指出了很多关于日本人性格的问题。至于那些与我们的理念不相符合的东西在军事上是不是很重要,我们没有必要去管它。
日本为此次战争的正义性进行辩解的先决条件与美国的完全不同,日本用以衡量国际形势的标准也与我们迥异。美国把轴心国的侵略作为战争的原因,日本、意大利、德意志三个国家用侵略的行为非法地破坏了世界和平。被轴心国侵占的地方,无论是“满洲国”、埃塞俄比亚或是波兰,都可以证明他们施行的是欺压弱小民族的恶劣方针。他们无视“自己生存,也让别人生存”的国际准则,或者最少也是侮辱了“门户开放”的国际规则。然而,日本人对战争的起因却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觉得,只要所有国家还拥有绝对的自主权,整个世界的无政府状态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日本必须为了等级秩序的创立而进行战斗。当然,这一等级秩序的主持人必须是日本,因为除了日本,没有其他国家诚心建立起自上而下的等级制的国家。日本对“各得其所”的必要性也具有深刻的了解。日本统治者在国内完成了统一和和平,解决了战乱,建设了公路、电力、钢铁产业。根据政府公布的数据,在日本的所有青少年中,99.5%都能接受到国立学校的教育。所以,它理应对“兄弟之邦”——中国伸出友谊之手。“大东亚”各国人种相同,日本应该做的是首先将美国、英国、俄国从这个区域里驱赶出去,以使之“各得其所”。所有的国就都应该在国际等级结构中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这样和谐统一的世界才能形成。在本书的下一章节里,我们将把这种在日本拥有非常高评价的等级思想在日本文化中的深层含义作一讨论。这是日本民族亲自创建出来的,是最投其所好的想象。只是对于日本来说,最大的不幸莫过于所有被侵占的国家都没有用相同的态度来对待这个理想。即便是在战争失败以后,日本仍旧不觉得“大东亚共荣圈”这一理想应该被从道德上谴责。此外,在所有日本俘虏中,就连最不喜欢战争的人,也几乎不去指责日本对大陆和西南太平洋地区所持有的这一战略构想。在今后一段非常长的时间里,日本必定继承这种几乎是根深蒂固的思想,包括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对等级思想的信仰和依赖。这一点与酷爱人人平等的美国人是格格不入的。可是,我们却一定要了解等级制度对日本来说代表着什么,对于日本民族的凝聚有着怎样的作用。
对于战争的胜利,日本所凭借的支撑基础也跟美国的大众见解不相同。它宣扬日本必胜,精神必定战胜物质。他们说:美国确实是个大国,拥有优越的军事力量,但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这一切都是很早就知道了的,我们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日本人在他们国内的一家大报纸——《每日新闻》上刊登了这样一段话:“假若我们惧怕数字,就不会发动战争。敌人的丰富能源并非由这次战争所创造。”
就算是在日本战役胜利的时候,日本大本营中的政客、军人们都会不断重申:“这次的战争并非是军事设备的较量,而是日本人相信精神与美国人相信物质的较量。”在我们取得战役胜利的时候,他们仍旧不断地说:“在这场战争中,已经注定了物质力量会失败的结局。”这样的理念在塞班、硫磺岛战败时,不可置疑地成了更便捷的托词,尽管这并非是为失败而专门预备的托词。在日军享受战役胜利的数月中,它一直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并且早在珍珠港被成功偷袭之前,它就已经是一个在日本人人皆知的信仰。早在30年代,日本的前陆军大将、军国主义的狂热分子荒木在名为《告日本国民书》的宣传小册子中就写道:日本的“历史使命”在于,“把皇道传播于四海之内,武装力量的差距不值得担忧,我们没什么需要恐惧物质力量的地方!”
当然,跟很多准备战争的国家相同,事实上他们也很担心。在20世纪30年代整整10年的时间中,日本的国民收入用于军事方面的比例迅速上升。特别是“珍珠港事件”发生的那年,甚至有将近一半的国民总收入被用于陆海军的军事设备上,而关于民用的行政支出比例仅仅占到政府所有支出的17%。日本与西方国家的差别,并不是日本对物质军备漠不关心,而是战船和枪炮仅仅是永远存在的“日本精神”的表面象征,就如同武士的佩刀代表着其道德品质一样。
美国一直追求实力强大,而日本看重的则并非是物质资源。日本也会跟美国一样展开增产运动,可是日本的增产运动的基础却有着不同的先决条件。他们说,精神代表所有,是一直存在的;物质自然也是不能没有的,但那些是转瞬即逝的。日本的媒体也经常喊话说:“物质财富是有限的,没有永存于世的物质,这一点是永恒的真理。”对精神的信仰被原封不动地使用在战争的常规行动之中。他们的战争宣传小册子中有一句口号:“以吾等之训练对抗敌军数量之优势,以吾等之血肉对抗敌军之钢铁。”这是他们的指导思想,并非是为这次战争而有意制定的,他们发放的军队手册在第一页上就用大字体印着“必读必胜”的字样。他们训练的驾驶员开着小型飞机以自杀态度攻击我们的战舰,就是最典型的精神打败物质的案例。他们以“神风特攻队”为其命名——所谓的“神风”,是指公元13世纪成吉思汗东征时,其战船遭遇飓风而毁灭,是这次“神风”帮日本免去一劫。
在民间,日本统治者甚至也施行精神大于物质资源这一信条。譬如,老百姓白天在工厂里勤苦劳作长达12小时,夜里又被不停的轰炸搞得疲惫不堪的时候,他们会说:“肢体越是劳累,精神、毅力就越蓬勃”“人越是疲惫,就越能得到锻炼。”冬天老百姓待在防空洞里非常冷,日本体育广播便会要求大家做防寒体操,说这样的体操不仅可以取代供暖和棉被,而且还可以取代平常老百姓为了维持生命所需而又非常缺少的食物。他们说:“自然,可能有人会说,在目前食物匮乏的情况下还做什么体操。这样的话是错误的。越是在食物缺乏的时候,我们越是需要用别的办法来强壮我们的身体。”换句话说,一定要用更多耗费体力的办法来增加体力。对于体力,美国人一般是看昨天是不是有了充足的睡眠,饮食起居是否正常,再来推算有多少体力可供消耗;然而日本人的计算方法却完全不同,他们压根不会去考虑到什么体力产生的问题,觉得那属于物质主义。
战争时期的日本广播非常偏激,他们甚至会说在战场上“精神能够打败死亡”这样的超出生理现实的虚妄之谈。有一家广播电台曾经播放过一个飞行员英雄打败死亡的神话:
当然,在美国人眼里,这些报道和说法肯定会被视为一段可笑的谎言。但是,接受过此类教育的日本人对这样的广播却深信不疑。他们确信,日本的所有听众都不会觉得这是滑稽的谎言故事。首先他们会指明一点,就是这个广播说的这位大尉的英勇事迹是“一个如奇迹般的事实”。怎么会不能产生奇迹?灵魂也是可以被教育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上文提到的大尉显然是一位自我修炼境界极高的隐士。既然日本人都相信“崇高的精神可以亘古不灭”,那为什么就不可以在一位把“责任”作为整个生命的中心信念的大尉身上驻足一段时间呢?日本人确信,经历非同寻常的修炼,就能让一个人的精神到达至高境界,而大尉学会了,并且达到了这种境界。
身为美国人,面对日本人的这一连串极端行径,我们完全可以嗤之以鼻,把它看作穷困、未开化民族的托词,或者是愚昧者的可笑幻想。倘若我们真的这样去看待,我们想在战争时期或平时对付日本人就更难。我们必须意识到,经过一定的信念训练和强化,一些禁忌和对某些事物的排斥已经灌注到日本人心中,坚不可摧。这些信念绝对不仅仅是怪癖。只有对这些加以了解,美国人才能够理解日本人在战争失败时会说“光有精神是不够的”“试图用‘竹枪’来保住阵地是妄想”这些语言背后的真正意义。更加重要的一点是,这样我们才能明白他们这段自白的意义,也就是在战争中、在工厂里,通过与美国人的精神相互较量,日本人发现自己的精神力量是不足的。正如他们在战争失败后说的,在战争中,他们“凭借的完全是主观意识”。
在战争进行期间日本人对所有事情的说法(不仅仅是有关等级制和精神力量战胜一切的说法),都为比较文化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材料。他们所谈论的安全、士气等仅仅是精神准备的问题。无论遭遇怎样的失败,城市的空袭也好,塞班岛的战败也好,菲律宾失守也好,统治者对日本老百姓给出的宣传总是:这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大家无需担心。广播仍然在不断地夸大宣传,明显是希望日本人一直相信,他们仍旧生活在一个什么都能掌握的世界里。他们觉得这样做能让老百姓安静下来。“美军控制了基什加岛(Kiska),使日本本土处在美军轰炸圈之中,但是我们对这些早已有了预测,并且已经做出必要的准备”;“敌人必定会以陆、海、空三军的环绕战术向我们发起进攻。对于这些,早在我们制定计划之时,就考虑好了。”日本所有的战俘,包括那些期望日本尽快结束这场必败战争的俘虏也觉得,轰炸本身是无法毁灭本土日本人士气的,“因为对这一切他们很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在美军展开对日本市区的轰炸时,日本飞机制造业协会的副会长仍旧在广播中说:“敌机在我们头顶上空不停地盘旋着。但是,我们作为飞机制造者一直料想到这类事情必将到来,并且我们对此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所以完全没有必要担心。”所有的事都在掌控之中,都已经筹备好了,不会有一点疏漏。只有坚持这样的信念,日本人才可以继续大肆宣扬——我们一直占据主动,敌人是被我们操控的。“我们不应该觉得自己是被动地受到了攻击,而应看作是我们主动地把敌军引诱到身边来的。”“敌人,你想来就来吧。”他们断然不会说“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而是说“我们所等待的终于到来了,我们热烈欢迎它”。日本的海军大臣在国会演讲中引用了1870年代的伟大武士西乡隆盛的遗言:“机运分两种,一种是不期而遇的,另一种是自己争取的。在境况艰难之时,就需要自己动手去创造机运。”此外,根据电台报道,在美军攻入马尼拉市中心时,山下(奉文)将军悠然自得地说:“敌人现在已经落入我怀中了……”“敌军占领仁牙因湾(Lingayen Bay)后,马尼拉市很快失守,这正符合山下将军的预言,事态正朝着将军的部署发展。山下将军制定的作战方针正在实现中。”换句话说,失败的越惨烈,事情就越是在顺利地发展。
美国人跟日本人相比,美国人也很偏激,只不过是走向与日本相反的极端罢了。美国人竭尽全力进入战争是因为这战争是被别人强加来的。我们受到了攻击,所以必须要给敌人一点颜色看看。所有考虑到怎样才能让美国民众情绪平稳的发言人,当谈到珍珠港、巴丹半岛的失败时,断然不会说:“这些都是在我们的战略计划中被预测到的。”与之相反,我们的官员会说:“这是敌军肆意妄为的,我们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美国人把自己的所有生活频率调节到需要常常应对挑战上,并且准备随时开战。日本人的理念则是愿意建立在事事都被预先安排好的生活方式上,对于他们来说,最大的恐惧即是不曾想到。
日本人在战争行动中常常考虑的另一个问题也显示了日本生活习惯的某种独特性。他们常常说:“全世界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们。”因此,他们一定要完全地把日本精神发扬出来。当美国军队占领瓜达尔卡纳尔岛时,日军向其战士下达了这样命令,他们如今已经受到“全世界”的关注,要充分展示日本男儿的本色。在日本,海军官兵也有这样的规定,在遭受鱼雷打击、接到弃舰命令时,也要以铿锵和优雅的姿态转移到逃生艇上去,不然“会受到世界人民的嘲笑。美国人会把你们的狼狈逃生的丑态拍摄成纪录片,拿到纽约去公映”。总之,日本人非常在乎他们在世界其他民族眼中的形象。对此点的看重,也反映了日本文化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