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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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命最尊贵

要义

尊重个体生命是道家思想的一个突出特征,主要表现在高扬生命的价值和突出生命的养护这两个方面。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包括道德、财富、权位等,都在生命之下。养生的根本原则是超脱,即超脱欲望、世俗意识、外物和自我。

生命价更高

对个体的人来说,只有生命是自己的,其他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比生命的价值更大的了。

生命高于道德

回放

一个姓尾生的人,与一个女子约会,他们说好在一座桥下见面。尾生来到桥下,等了一些时候,不见女子。不想洪水突然来了,河面陡涨。尾生不肯走,双手紧紧抱住桥柱子。大水很快吞没了他。

尾生就这样死了,全是信用惹的祸。

原文摘要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尾生溺死,信之患也。

——《庄子·盗跖》

简议

这个故事是庄子借历史上最著名的强盗头子盗跖(zhí)之口对孔子讲的。盗跖聚啸山林,为非作歹,孔子自告奋勇去劝说他改邪归正,不想竟遭到盗跖的迎头痛击,被狠狠抢白一通。庄子用的是小说笔法,情节多半是虚构的,但表达的思想内容是真实的,涉及的例子也是有根据的。

当时盗跖一连串点了六个人名,除尾生外,另外五个人是大贤士伯夷和叔齐兄弟、大隐士鲍焦和申徒狄、大功臣介子推。六人中,数尾生最为平常,是个老百姓,正是这件事使他出了大名,被后人称为“抱柱信”,后来的《战国策》《淮南子》均有记载和评论。

古语中,尾同微,尾生可以写作微生。据此有人推测,这个尾生就是《论语》里提到的那位姓微生名亩的孔子的老乡。微生亩至少与孔子同辈,因为他直呼孔子的名字“丘”,说起话来很是随便。如果是这样的话,尾生就是春秋时期的鲁国人。鲁国是周公的封地,历来重视信义道德,尾生的“抱柱信”是有基础的。

伯夷和叔齐因为守持志节而饿死在大山里,鲍焦因为追求高尚抱着大树而活活枯死,申徒狄因为忠心劝谏君主而投水身亡,介子推因为坚持清廉躲进深山而被大火烧死,加上尾生因为坚守信用而被洪水淹死,六个人都是为了道德而献身的人。

那么,这样做应该受到赞扬吗?道家的回答是否定的。庄子说:“这六个人就跟祭禳(ránɡ)用的死狗、沉河的猪一样,像是端着瓢要饭的乞丐,都是为了名声轻易送命、不知珍惜根本、保养寿命的人……都不值得敬重。”[1]道家重要文献《淮南子》也提出,像尾生这样去死的人,即使有守信的美德,谁又认可他是个高尚的人呢?(《淮南子·汜(sì)论训》)

这样的悲剧为什么会屡屡发生?在庄子看来,这完全是由于尾生们按照士人的那套道德标准去做的结果,致使生命蒙受祸患(《庄子·盗跖》)。

道家的看法不是就事论事,而是从中引出一个人人都会碰到的但往往思索不够的问题,即生命重要还是道德重要?道家的观点很明确,生命更重要,对个人来说,生命才是根本,保存生命是第一位的事情。所以在他们看来,为道德而牺牲的行为是不值得的。

生命高于财富

回放

商朝的时候,周族人生活在邠(bīn,今陕西彬县)地一带。这里靠近西北狄人的生活区。狄人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生,侵入了邠地。

周族的领袖叫亶(dǎn)父,为了让狄人退兵,送去皮子和丝帛,人家不收;又奉上马和狗,人家退了回来;再献上珠宝美玉,人家还是不要。狄人要的是土地。怎么办?要守住土地就得动武,但亶父不想打仗,对族人说:“与别人的哥哥生活在一起,却让他的弟弟去送命;与别人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却让他的孩子去牺牲,我不忍心这么做。你们大家还是生活在这里吧,做我的臣民与做狄人的臣民又有多大区别呢?另外我还听说,不能因为养育人的东西而危害人。”他的意思是,土地本来是用来养育人的,为了土地而损伤人是本末倒置。说完这番话,亶父就拄着手杖走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一起跟在了亶父的后面。他们来到了南边的岐(qí)山(今陕西岐山),在这里建立起新的家园。

亶父可以说是一个尊重生命的人。这样的人,身处富贵,不会因为养尊处优而伤害生命;居于贫困,也不会因为追求利益而拖累身体。如今人们一旦获得高官显位,就把失去它看得比什么都严重;一旦见到利益,就轻易地舍弃生命,这不是太过于糊涂了吗?

原文摘要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cè)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

——《庄子·让王》

简议

亶父是周人的一位有为的祖先。“汤武革命”中的周武王及其父亲周文王都是他的后人,他们推翻了商朝暴政,建立了周朝。亶父时期,周人的力量还很薄弱,如果与狄人硬拼的话,说不定会遭到灭族,当时的首要任务就是生存下来,所以亶父采取了用土地换生命的方针,避开强敌,另谋出路。反映在思想意识上,就是庄子所倡导的重生原则。在这里,土地是手段,生命才是目的,生命不能去为手段服务。土地是最重要的物质财富,为了生命连土地都应该放弃,更何况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生命贵重还是财富贵重?这是一个常识性问题。只要智力正常,不管什么人,都会想都不想地回答生命重要。事情很明白,财富是由生命来享用的,一旦失去了生命,财富再多,也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对于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人们一遇到现实,立即就糊涂起来,时常发生铤而走险的事情,要钱不要命。这又是为什么呢?

财富威力太大了。庄子虚构了两个人物,一个叫无足,代表人对财富的贪婪;一个叫知和,代表人对生命的尊重。可以说,前者是社会的象征,后者是自然的象征。这天,二人展开了一场辩论。无足说:“财富对于人没有不利之处。它可以使人享尽人间美好的一切,把人送上权势的顶峰,这点连圣人也做不到,连贤人也赶不上。它可以收买武士的勇力,壮大自己的威势;可以收买谋士的智力,增加自己的明察;可以收买贤士,弥补自己的贤良,虽然当不上国君,也跟君主差不多了。总之,追求财富享受是人的天性,不用学就会。即使天下人都抨击我说得不对,但谁又能不这样去做呢?”

知和大摇其头,认为这不是有头脑的人的想法。在他看来,有头脑的人立足的是自身的自然需要,这才是人的天性。正确的做法是,人感到不够用再去求取,够用了就不再要求,对财富的占有应该以实际需要为尺度。他说:“平安是福,多余是祸害,万物莫不如此,而财富带来的祸害是最厉害的。”(《庄子·盗跖》)尽管财富可以带给人君主一样的感觉,人付出的代价却是生命,因为它让人活得劳累、紧张、担惊受怕,即使富人能够侥幸躲过谋害,也免不了折寿早夭。

财富是社会力量的一个典型代表,不跳出世俗,是不可能把生命真正摆在财富之上的。

生命高于权位

回放

上古的时候,尧想把天下让给隐士许由,许由逃跑了。

尧又找到一个叫子州支父的人,请他来做天子。子州支父倒没有直接驳尧的面子,说:“也行吧。但不巧我现在恰好被某个问题所困扰,正在设法解决,没时间治理天下。”掌管天下可谓是最重大的权位了,而为了不伤害自己的生命连这样的高位都可以不接受,那么还有什么不能舍弃呢?

这一幕在舜的时代又再次上演,主角还是子州支父。舜要把天下让给他,子州支父说的仍然是那句话,他的困扰还没排解完呢,没时间治理天下。子州支父是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天子的权位的,这就是得道的人与俗人不同的地方。

舜又要把天下让给一个叫善卷的人。善卷是个直性子,说:“我冬天穿皮毛,夏天穿葛布,可以遮体了;春天耕种,可以劳作身体了;秋天收获,足够吃喝的了。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心满意足,要天下干什么?可悲呀,您太不了解我了!”说完就走了,扔下舜一个人站在那儿发愣。

舜不甘心,又找到一个居住在石户那个地方的农夫,请他做天子。农夫不干,背起行囊,他的妻子头上顶着家什,带着孩子进了海岛,终生都没有出来。

原文摘要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chī)。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于是夫负妻载,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庄子·让王》

简议

天子就是后来的皇帝——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连这样的权位都瞧不上眼,就不要说别的官职了。那么,为什么说权位与生命是对立的呢?

按照道家思想,可以概括为两点。首先,权位意味着人的本性的改变。本来,人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一旦做了官,言谈举止甚至思维方式都必须符合职位要求,劳心耗神不说,还要推行各种措施,而在庄子看来,尧和舜的时代已经脱离了自然而然的轨道,所采取的措施有了太多的人为成分,譬如仁义,故事中的许由之所以逃跑,就是因为尧让他继续推行仁义。这些人为的东西与人的本性不相适应,所以会造成一系列恶果,将给统治带来更大麻烦,权位越高,麻烦越大,人也就越不自在。

其次,权位意味着凶险。如果说这个情况在尧舜时代还不明显,那么到了庄子生活的时代早就成为家常便饭了。庄子讲过这样一件事:越国的国君翳(yì)被他的儿子谋杀,篡夺了王位;越国人不平,杀了新君,立无余为王;结果无余又被杀掉了,就这样,越国一连三个国君被杀。有个王子名叫搜,非常害怕,跑到一个山洞中躲藏起来。国家不能没有君主,越国人到处找他,追踪到山洞。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出来。没法子,人们只好点燃艾蒿用烟熏。搜顶不住了,走出了山洞,手拽住马车上的拉手仰天大呼:“王位啊,王位啊,怎么就偏偏不放过我呢!”(《庄子·让王》)这哪里像是去当国君,分明是进屠场。所以,手握重权、身居高位绝不是什么好事。

权位不是福,是祸。

拾得

道家是一种关注生命的学说。道家创始人老子说:“名声与生命哪一个离人更切近?财富与生命哪一个对人更贵重?获得与丧失哪一个令人更忧心?过分追求一定会造成极大耗费,过多贮藏一定会带来严重损害。所以,知道满足就不会招致屈辱,知道停止就不会导致危亡,只有这样才能够长久保全自己的生命。”[2]

道家关于生命高于道德、生命高于财富、生命高于权位的思想,锋芒所向,无一不是指向儒家。

在《儒家第一课》一书中我们说过,儒家是主张道义高于生命的,这特别明显地反映在孔子“杀身以成仁”和孟子“舍生取义”那两句话中,个人只有把自己的生活融入社会理性方能证明生命的价值。不能说儒家不尊重生命,儒家经典《周易》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另一部经典《孝经》也说:“天地之性人为贵。”然而在儒家那里,自然肌体毕竟是第二位的,道义才是人的第一生命,因为道义代表着人的本性,所以当生命与道义二者必择其一时,孟子主张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道义而舍弃生命。同时,儒家也肯定追求功名富贵的合理性,孔子讲的“学而优则仕”的仕指的就是从政当官,也包括了获取利禄在里面。当然,不能由此就说儒家把财富和权位摆在生命之上,但按照道家的看法,这种追求对生命的耗费则是一定的。

那么,道家关于生命高于道德、财富、权位的主张能站住脚吗?后两个高于没有什么问题,人们一般都能接受,关键是生命高于道德。我们先就事论事,看看文中引用的那个“抱柱信”的例子。

尾生的死轰轰烈烈,震撼人心,这样的痴情绝无仅有,坚守承诺直到最后。他是为谁而死?是那位心上人吗?不是。如果考虑到对方,他是不会如此轻易地舍弃生命的。他的死更多地表现为对信用规范的痴情,是为了道德这个精神客体而献身,也就是说,他的行为已经脱离了人这个具体对象,是为了信用而信用。这样一来,事件内容就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尾生与恋人的关系,而成了尾生与道德条律的关系。由此而来的问题是,在人与道德条律的关系中,谁是主体?显然应该是人,各种规范是为了人而不是相反。但在尾生身上却颠倒了,成了人以规范为转移。这就是尾生的误区,所以庄子把他的死比喻为道德祭坛上被剁碎了的祭品。

这就告诉我们,道德一旦被推到极致,一旦脱离人文关怀,极容易走进误区,这也是儒家思想和礼教给现实生活造成负面影响的一个原因。

就事论事,道家对儒家的批判是正确的,然而要是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作为价值观来提倡,笼统地说生命在道德之上,是会遇到难以解决的矛盾的。暂且不说面临民族大义的特殊情况,就是在他人需要帮助而这可能导致我们付出生命的时刻,我们是行动呢还是退缩?如果强调自己的生命是第一位的,那就应该逃避,甚至是见死不救,但要真的这样做了,人的良心能安稳吗?

毫无疑问,提升生命的地位对尊重个体、高扬人性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珍惜和热爱生命是人不可或缺的品质,也是判断人的一个基本标准。北宋大文学家、思想家苏东坡有个朋友叫章惇(dūn),两人结伴出游,来到一处绝壁前。苏东坡文章诗词冠天下,一手字出神入化,章惇请他在峭壁上留字。但绝壁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深渊,上面只架着一根树干,东坡望望下面,不由双腿打战,摇了摇头。章惇哈哈一笑,不慌不忙地过了独木桥,用绳子系在树上,爬上峭壁,写上“苏轼章某来此”,然后又走回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东坡抚着他的背叹道:“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果不其然,章惇后来做了宰相,豁出一切的性格派上了用场。章惇与东坡政见不合,把他贬到当时的偏远地区惠州(属今广东),仍嫌不够,再把他贬到蛮荒之地儋(dān)州(属今海南),让东坡吃尽了苦头。章惇连死人也不放过,撰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是他对立面的领袖,已经去世了,他竟然想开坟掘墓,鞭打司马光的尸首。可见,不尊重自己生命的人,也不会看重别人的生命。

生命养护的要义

既然生命最为贵重,

我们就应该格外珍惜它,

那么,怎样做才符合生命的要求呢?

寡欲

回放

庄子在丘陵上的果园中游玩,突然,一只怪模怪样的鸟鹊从南边飞来,翅膀展开足有七尺,眼睛有一寸大。它擦过庄子额头,落在一棵果树上。庄子心想,这是什么鸟?翅膀长却飞不远,眼睛大却看不清。于是便提起衣服,小跑着追了过去,张开弹弓准备射杀它。

蓦地,庄子的手停住了,一幅奇妙的景象展现在他面前:一只蝉惬意地伏在树枝上享受着绿荫;而就在它的身边,一只螳螂借着树叶的掩护举着锋利的双臂即将砍下来,眼见猎物就要到手,它太得意了,肥硕的身子不由得暴露出来;而就在螳螂的身后,站着那只怪鹊,它的脖子慢慢地伸上前,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猎物,全然没有察觉到树下有个人张着弹弓对着它。

一个念头顿时闪过庄子心头:“原来动物竟是这样,见到了利就忘了自己的本性。”猛地他想到了自己,一定也有别人在盯着他。于是丢掉弹弓赶紧跑了。

他想的一点儿都不错,看果园的人已经注意他很久了,正追过来要问个究竟哩。

庄子一口气逃回家里,三天没敢出门。他的弟子问老师为何闷闷不乐。庄子说:“我守持形体却忘记了本性,看清了混浊的浅水却迷失了清源,真是太危险了。”

原文摘要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蹇(jiǎn)裳躩(ju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suì)之。

庄周反入,三日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

——《庄子·山木》

简议

欲望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生存所必需的,另一种是多余的。前者是自然而然的,表现为适可而止,叫天然欲望;后者是人为的,表现为贪婪,叫贪欲。庄子想打杀鸟鹊就是出于贪欲。庄子用这则故事告诉大家,人们时常为了满足肉体官能的贪欲而伤害自己的生命,也就是“守持形体却忘记了本性”。贪欲不符合人的本性。

贪欲的力量有多大?我们不妨看看下面这则寓言。猩猩喜欢饮酒,人们摆上酒壶,将大大小小的酒杯排列好,又把许多草鞋连在一起,放在路边。猩猩们一眼就看穿了人的诡计,破口大骂,连他们的祖宗都不放过。骂得口渴了,一只猩猩建议道:“咱们干吗不尝上一点儿,只要不喝多就没事儿。”于是,它们拿起小杯子喝酒,喝罢,骂着去了。不久,它们又转了回来,拿起大一些的杯子喝酒,抹抹嘴,仍旧骂着离去。这样来来去去三四回,猩猩的防线终于被粘在嘴唇上的酒香突破了,便敞开了大喝起来,完全忘记了后果。于是它们都喝醉了,斜着眼睛看着对方,打闹嬉戏,把脚伸到草鞋中学人走路。人们追来了,猩猩脚上的鞋连在一起,一个也跑不脱。别看猩猩吃了这个亏,但后来者还是照样上当。写这则寓言的刘元卿说:“猩猩是很聪明的生灵,但仍然经受不住诱惑,最后难免一死,这全是贪欲造成的结果啊。”(《贤弈编·譬喻录》)

贪欲太可怕了。猩猩对人的那一套阴谋操作一清二楚,明明知道酒是诱饵,草鞋是捕捉它们的工具,甚至知道先是小酒杯继而是大酒杯的诱骗过程,但还是上了当。老子说:“没有哪一种罪恶比放纵欲望更大的了,没有哪一种祸害比不知满足更大的了,没有哪一种灾难比贪得无厌更大的了。”[3]

然而在人们的生活中,贪欲总是会不知不觉地萌动、产生,就像庄子想捉住那只鸟一样。怎么办?只有自觉地回复到自然本性,用本真的状态来填补欲望的空虚,换句话说,就是抑制乃至断绝人为的欲望,使自己的本性坚挺起来。本性不乱,生命也就没有了祸患。

上述可以概括为三个字:不贪婪。

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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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兴冲冲地来见孔子,见面就报告:“我进步了。”

“噢?说说看。”孔子要求道。学生有所得,当老师的也很高兴。

颜回说:“我忘掉仁义了。”

“还行。”孔子点点头,又说:“但做得还不够。”

过了几天,颜回又来报喜:“我又进步了。”

“是吗?说说看。”孔子的脸上挂着笑容。

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

“不错。”孔子点点头,又说:“但做得还不够。”

过了些日子,颜回又来了,说:“我进步了。”

“说说看。”孔子的眼睛发亮。

“我能坐忘了。”颜回平静地说。

“什么是坐忘?”孔子问。

“肢体无知觉,心中无意识,离开形骸去掉智慧,与大道浑然一体,就叫作坐忘。”颜回解释道。

“好!”孔子赞道,“与大道一体,没有了个人的东西,顺应变化而不拘于常态。你终于修成贤人了,我愿意追随在你的身后。”

原文摘要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花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庄子·大宗师》

简议

庄子有幽默感,拿孔子和他最得意的学生颜回编故事,把他俩描写成道家弟子。

庄子还拿孔子说过这样一件事。鲁国的国君鲁哀公见过一位名叫哀骀(dài)它的贤士,此人相貌极其丑陋,初见他的人没有不害怕的,但奇怪得很,跟他一接近,感觉就变了。鲁哀公问孔子:“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孔子说:“我到楚国的时候,刚好看见一群小猪崽闹哄哄地拱着母猪的奶头吃奶。可是不大一会儿小猪崽突然惊恐起来,纷纷跑掉了,原来是母猪死了。尽管它的身体还在,但灵魂已经消失了。可见,猪崽之所以爱恋母猪,不是因为它的形体,而是因为使之具有形体并且主宰着形体的精神。”(《庄子·德充符》)庄子通过这个故事告诉人们,精神高于肉体,心大于身,决定生命本质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因此守住精神就是守住生命。

那么,怎样才能守住精神?最根本的是不能使它发生亏损,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清心。什么是清心?用老子的话来说,就是清除内心的杂念,澄澈心境,做到一尘不染(《老子·第十章》)。就像前面故事中所说的那样,将诸如仁义、礼乐之类的外面世界的一切统统忘掉,回到纯粹质朴状态,也就是道家常说的心若死灰、身同槁木。庄子把这个过程叫作“心斋”。古人为表示虔诚,在祭祀之前必须进行斋戒,洁身沐浴,不沾荤腥。心的斋戒,就是清除心里的各种念头,不管是善的还是恶的,一概逐出,回归初始。正如什么都不摆放的房屋是最明亮的,空明宁静的心灵也是最吉祥的(《庄子·人间世》)。

为什么说心里什么都不想的状态最吉祥?《庄子》中曾有这样的例子:一个喝醉酒的人从车子上掉下来,可能要吃一点苦头,但不会伤及性命,要是换了别人,兴许命就丢了。他们的身体构造一样,跌落的情况也一样,为什么结果却不一样?原因就在于他们的精神状态不一样。醉酒的人处于混沌状态,心中什么念头也没有,什么都不知道,掉下来也不知道,一切全凭自然本能。

由于不分心或者说心静如水,精神便不会分离,紧紧凝聚在一起。不处心积虑,心平气和了,精神自然也就没有耗损了。

上述可以概括为三个字:不操心。

忘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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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发现了一个问题,向孔子请教。

他说:“我坐船过河,摆渡人划船的技巧出神入化。我见了心中好生羡慕,就问:‘划船可以学会吗?’摆渡人回答可以。他说,‘只要会游泳,学几次就能够掌握;如果会潜水的话,即使没有见过船,只要一上手便可以操作。’我再进一步问,他却不说了。请问夫子,他说的这些有什么深意吗?”

孔子说:“会游泳的人学了几次就可以划船,是因为他忘记了水。会潜水的人虽然没有见过船,但一上手就可以操作,是因为他把深渊和翻船根本不当作一回事,无论什么都不能扰乱他的心,所以任何时候他都能从容不迫。”

颜回明白了,他们之所以能够很快驾驭船是由于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水、没有船。

孔子接着说:“赌博的人用瓦片做赌注,他的技巧很高超;解下身上的衣带钩做赌注,他就变得小心谨慎起来;要是用黄金做赌注,他就有些昏乱了。赌博是这样,划船也是这样,道理是一样的。人一旦有所顾忌,就会精力分散,被外在的东西所牵制。凡是看重外物的人,内心没有不笨拙的。”

原文摘要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shānɡ)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hūn)。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庄子·达生》

简议

外物扰乱人的精神,外物越是贵重,造成的精神压力也就越大,人也就越发的不自然,对生命的耗损也就越厉害。

外物同时也危害人的肉体。虽说生命的本质在于精神,但肉体的存在毕竟是生命的前提,肉体受损,生命也不能持久。那么,为什么说外物损伤肉体呢?

首先,它使人感官迷失。老子说:“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纵马狩猎令人心神狂荡,稀世珍宝令人行为不轨,美食甘味令人嗅觉迟钝,音乐歌曲令人听觉失灵。”[4]在道家看来,肉体感官也有一个保持本性的问题,眼花缭乱、嗅觉迟钝、听觉失灵都意味着乱性,是自然状态的丧失。

其次,它使人身体疲惫。外物刺激人的欲望,贪欲一旦产生,就会驱使人不断地去追求财富和名声,即使财物多得堆积如山,也停不下来,这好比是背负着沉重的东西爬坡,人成了外物的奴隶,劳累一生,苦不堪言。

再次,它使人忽略安全。庄子讲过这样一件事:一个人从宋王那里得到十辆车子,来向庄子炫耀。庄子告诉那人,他知道有家穷人的儿子,潜到深渊下摸到一颗价值千金的珍珠,不想老父亲竟然让儿子砸碎它,因为如此贵重的宝物只有在龙嘴里才能找到,老父说,当时龙一定在酣睡,被人钻了空子,要是它睁着眼睛,早就把年轻人吃得连肉渣都不剩了。庄子对那人说,宋王比龙还凶猛,他能得到车子,纯属侥幸,按照常规他早没命了(《庄子·列御寇》)。庄子想说,财物是人人都在争夺的东西,不管是得到还是得不到,只要参加进去就有风险,就会破坏正常生活。

所以庄子主张抛掉世间分外之事,这样形体就不会受到劳累,精神也不会亏损。庄子坐在河边钓鱼,楚王派使者重金聘请他去楚国主持政务。庄子家里穷得很,有时连稀饭都喝不上。谁知庄子盯着水面,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了有三千年了。楚王非常尊崇它,用上好的丝帛包裹着,装在精美的竹箱里,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庙堂之上。那么请问,这只龟是愿意死去而使自己的尸骨高高地被供奉着,还是愿意尽管拖着尾巴生活在泥沼里但却是活着的呢?”使者答道:“当然愿意活着。”庄子挥了下钓竿,“那好,请回去吧!我将拖着尾巴生活在泥地里。”(《庄子·秋水》)

上述可以概括为三个字:不眼红。

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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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时期,魏国有个隐士叫徐无鬼。一天,他去见魏国的国君魏武侯。

一见面,国君就说:“呀,是先生您。您远离寡人独自住在深山老林里,拿橡树的果实当粮食,拿野葱野韭当蔬菜,已经好长时间了!如今您老了吧?想来找寡人讨要酒肉美味了吧?可是您还能够帮助寡人做点什么呢?”

对于这番奚落,徐无鬼一点也不生气,他平静地说:“我生于贫穷低贱之家,从来不敢奢望得到国君的高官厚禄,——我今天是特地来慰劳国君您的。”

“慰劳寡人?”国君朝四周看了看,有点奇怪,“慰劳什么?”

“慰劳您的精神和身体。”徐无鬼答道。

“寡人怎么啦?”国君瞧瞧自己,又问。

“天地对世上万物的养育一视同仁,登上高位的人不可以自视高人一等,处在低位的人也不应该自以为矮人一头。您作为大国的国君,为了满足自己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享乐,让全国的百姓受苦,为此弄得您心神不宁。心神本来是喜爱和谐而厌恶自私的,只为一己私欲而损害他人就是一种疾病,如今您患上了自私病,所以我大老远地跑来慰劳您。”徐无鬼说。

国君沉默了半天,终于不得不承认徐无鬼说得对。

原文摘要

徐无鬼见武侯……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

——《庄子·徐无鬼》

简议

魏武侯的忧虑来自何处?来自他自身——他太为自己着想了,为了满足个人欲望,他横征暴敛,弄得大家都跟他作对,结果搞得自己伤心劳神,坐卧不安。所以自私是对生命的摧残。

道家认为,心灵本来是清静的,与自然相一致,没有与万物不同的地方,当然也就无所谓自我,也就是不自私;然而躯体却不是这样,它要追求官能享受,要占有和消耗物质,这样人与万物、他人就有了区分,所以躯体是为自己而存在。

人一旦生成生命的躯体,心灵就被搅乱了。心灵本来是与自然相通的,而躯体却阻断了它们之间的通道,将心灵束缚在小小的、暂时的形体中,形成井底之蛙式的偏见和自大。心灵本来清静如水,而现在却因肉体的物质追求生出许多忧虑、杂念。老子把这些叫作“自见”和“自贵”,也就是自我性的东西。前面说过,在道家看来生命的本质在精神,心灵被搅乱了,生命也就难以为继。

因此,要保全生命,必须放弃自我,与众人同一,与环境同一。老子说:“天地之所以能长久存在,是因为它不为自己生存反而得以永恒。因此,深谙此道的圣人不争先反而领先,不为己反而保全自身,这不正是因为他无私吗?所以无私可以成就自身。”[5]

庄子也是这样认为的。《庄子》中有一个故事,说的是颜回打算去卫国,平治那里的乱局。卫国的国君年轻气盛,独断专行,搞得国家一团糟。看着学生意气风发的样子,孔子兜头浇了一瓢冷水,说:“你去卫国恐怕只会得到刑罚。”为什么?因为颜回太自我了,他固执地想用自己的那一套去改变现实。于是孔子就给颜回讲“心斋”,告诉他去除自我杂念的道理。颜回顿开茅塞,说:“在我没听到您讲心的斋戒之前,心中始终装着自我;现在已经把自我排除出去了,是否可以说达到了空明宁静?”孔子高兴地说:“你理解得很正确。你到了卫国就等于进入了大牢笼,你不要追求名声,国君能听进你的道理你就接着讲,听不进去你就停止。要聚心敛意,顺其自然,这样就接近于心的斋戒了。”(《庄子·人间世》)

上述可以概括为三个字:不自我。

拾得

养生是尊重生命的具体体现。在诸子百家中,没有哪一家像道家那样将养生作为一个主题来阐发的了。

道家的养生理论不仅有原则,也有具体方法,这里我们谈的是原则,概括了四条,即不贪婪、不操心、不眼红、不自我。这四条又可以浓缩为两个字:超脱。超脱欲望,超脱意识,超脱外物,超脱自我。做到了超脱,就进入了养生的境界。

这个道理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说它复杂,是因为它与世俗观念相对立,似乎是来自世外的声音。在人人都追逐名利权位的现实社会,要彻底理解并做到这一点,是相当困难的。说它简单,是因为它的立论根据很清楚,就是人的本性是自然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接受了这一点,往下的问题就通畅了。由于人的本性是自然的,凡是后天或者说社会加在人身上的一切,物质的也好,意识的也罢,善的也好,恶的也罢,统统都是对本性的入侵。由于生命是有限的,精力是一定的,所有刻意追求都是对生命精神的分散和耗费,这方面的支出多了,留给养生的就少了,因此是生命的减缩。这还是就一般情况而言,如果算上争权夺利所造成的威胁,生命付出的代价更大。

这种超脱现实的思想并不只为中国的道家所独有,古希腊的犬儒派也持这样的观点。犬儒派是一种哲学思潮,一个学术团体,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是一个族群。犬儒们与世俗生活坚决划清界限。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希腊,约公元前404~约前323)认为,世俗的一切都是社会强加在人们身上的锁链。金钱是万恶之源,它勾起了太多的贪欲,为了得到金钱,人干尽了坏事,还必须像守财奴那样死死盯住他的钱袋,担惊受怕地提防窃贼、强盗和惦记着他的财产的人,这些人也许就是他的朋友、邻居、兄弟、妻子、儿子,金钱就这样把人紧紧捆住了。家庭也是束缚人的一条锁链,人一旦陷入爱情,就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到处走、到处看,因为恋人们总想厮守在一起。结了婚就更麻烦,如果妻子面目丑陋,男人也许会背着她另寻新欢,偷偷摸摸地像是做贼;如果妻子美丽动人,丈夫就会整天疑神疑鬼,生怕她跟别人跑了,惶惶不安地看护着。要是有了孩子,更有的受了,必须供他吃、管他穿,还要操心他的教育和前途,一辈子当牛做马,至死方能解脱。

所以,犬儒派鄙视金钱,不找恋人更不建立家庭,总之超脱世俗追求的一切,当然也就没有了锁链的束缚。犬儒哲学主要是从自由角度谈论超脱的,但在他们看来,自由就是人的生命的意义,由此也可以说,生命在于超脱。

在养生问题上,也可以看到道家对儒家的批判。譬如,庄子所说的“坐忘”,就包括忘掉仁义、礼乐等儒家念念不忘的东西。在人生路径上,道家与儒家有着根本区别,道家倡导的是超脱,回归自然这个根本,而儒家主张干预和改变社会,提倡积极入世的态度。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也有共同语言。譬如对待欲望。道家反对放纵欲望,儒家也要求抑制欲望。道家认为心灵代表的是清静和明智,躯体代表的是杂乱和短视;儒家也有类似的见解,如孟子就认为,耳朵和眼睛一类的感官不能思索,所以时常被外物诱惑,而心灵则不同,它能够思索,并且用道德理性把官能欲望引上正途,再如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基本上也是这个思路。

道家的养生主要解决的是人与自身以及外物的关系,做到对自身和外物的超脱只是维护生命的一个方面,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还存在着人与社会的关系,也就是处世问题,只有在这方面也拿出有效办法,生命才能得到基本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