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空白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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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叙事是人类认识和表述世界及自我的基本方式之一。人们往往通过叙事以把握世界,认识自己和他人。但相对于叙事发展的悠久历史而言,人类对叙事进行专门研究还是非常晚近的事。即便如此,叙事学还是凭借着旺盛的生命力取得了快速发展,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就国内而言,一方面,大量的叙事学研究专著被译介到国内,如热拉尔·热奈特的《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米克·巴尔的《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戴卫·赫尔曼主编的《新叙事学》、苏珊·S.兰瑟的《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詹姆斯·费伦的《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希利斯·米勒的《解读叙事》、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马克·柯里的《后现代叙事理论》、詹姆斯·费伦与彼得·J.拉比诺维茨合编的《当代叙事理论指南》。另一方面,国内学者的大批叙事学专著陆续出版。如徐岱的《小说叙事性》、傅俢延的《讲故事的奥秘——文学叙述论》和《中国叙事学》、罗钢的《叙事学导论》、杨义的《中国叙事学》、申丹的《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董小英的《叙述学》、申丹、韩加明等的《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张世君的《明清小说评点叙事概念研究》。

学界通常把叙事学的发展历程概括为两个阶段:经典叙事学和后经典叙事学。经典叙事学又称结构主义叙事学。它是在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直接影响下产生并发展起来。虽然结构主义叙事学家提出的一些理论范畴和模式至今仍然被广泛使用。但结构主义的叙事学家将叙事作品看作内在自足的体系,而忽视了文学作品与读者和客观世界的联系,割断了作品与社会、历史和文化语境之间的关联。有鉴于此,一些西方学者提出了后经典叙事学。与经典叙事学相比,后经典叙事学注重读者和语境在叙事交流中的作用,他们注重叙事学的跨媒介、跨学科研究。但无论是经典叙事学还是后经典叙事学,他们都忽视了叙事交流中存在的“空白”问题。文本中的未叙述者未必全是无关紧要的事件,有些事件往往是因为太重要了,才被付诸厥如。有些叙事甚至完全是由某个没有叙述出来的事件触发并推动发展,如在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中,家庭女教师的精神状态(由长期的性压抑导致的神经官能症)在文本中就未被提及。然而正是由于这一事件的存在,才导致女教师产生幻觉以及害死小男孩等事件的发生。这个事件作为整个故事的引擎,为故事的启动和发展提供了源源不竭的动力,但读者在文本中却找不到只言片语的叙述。许多叙事作品,尤其是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叙事文本中,叙事空白日渐增多。如果叙事研究者再不对该课题加以研究,将会无法解释这些现象。因为即便从常识判断,也知道叙事文本对故事世界中某些事件的叙述是以对另外一些的不叙为基础和前提的。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去蔽是以遮蔽为前提的。因此,在阅读叙事文本时,不仅应该看到文本中的有形部分,而且应该看到字里行间的不可见的无形的文字。这部分无形的文字——空白,不仅不是无关紧要的部分,而且在某些文本中,它们往往是整个文本的精要所在。读者不会因为文本中没有用看得见的文字将某些事件叙述出来,就断定这些事件是未叙述事件,它们不是没有叙述,而是有意的“不书之书”“不写之写”。

仔细考察,就会发现这种现象早就引起了学者们的注意。如孟子曾提出好的文章应该“言近旨远”的观点。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了“隐”的范畴。他指出“文外之重旨也……隐以复意为工。”刘知幾在《史通》中提出了“用晦”的史书撰写策略。皎然在《诗式》中提出了“文外之旨”“情在言外”。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提出“韵外之致”“言外之旨”。白居易在《金针诗格》中指出“诗有内外意”。宋代梅尧臣指出好诗歌“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唐代的刘知幾在《史通·叙事》中指出:“言近而旨远,辞浅而意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即空白可以使读者思而得之,从而收到了言近旨远,余味曲包的效果。明清时期的小说评点家也曾提出“不写只写”“不书之书”“妙处不传”等类似观点。

西方接受美学家如英加登和伊瑟尔等人提出“空白”的文论范畴。指出空白就是作者没有写出来或没有明确写出来的部分。西方作家中对空白运用最多的是美国作家海明威。他不但在自己的作品中大量使用空白,而且提出了著名的“冰山原则”:浮在海面上的冰山只有1/8露在海面,而7/8潜藏在海里。也就是说,叙述者压缩了故事世界中的某些事件,没有在文本中叙述出来,因为叙述者对读者的理解、推理和想象能力有足够的信心。叙事接受者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叙述者留下的空白就像叙述者已经叙述出来了一样。也就是说,叙述者必须要留下某些线索和暗示,让读者能够产生强烈的感受:这件没有叙述出来的事件确确实实在故事世界中发生了。用英加登的话说,空白是文本看不见的接头之处。

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中的空白理论多为吉光片羽式的“金句”,而西方文论中的空白理论只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来阐述,但对空白的原因、传达和填补等问题却乏人问津。总之,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都没有全面系统地对这一问题进行深入研究,对空白产生的原因、空白的传达机制和填补机制,及其在叙事交流中的价值都没有深入细致地进行过研究。

叙事学研究者尚且如此忽略叙事空白现象,叙事接受者对叙事空白问题的认识就更加淡薄了。因此,接受一个叙事文本,不仅要关注文本中叙述出来的事件及其叙述话语,而且要关注叙述者未叙述出来的事件及对这些事件的表述,有时后者甚至更重要。从这个角度说,叙事空白问题的研究成果有望对普通叙事接受者的叙事接受实践提供有益的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