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批判理论的逻辑进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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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伊壁鸠鲁哲学的本质

如何才能揭示伊壁鸠鲁的哲学本质呢?马克思认为,因为哲学把世界从非哲学中解放出来,同时也就是把它们从束缚自己的体系哲学中解放出来。所以,哲学具有一个双刃的要求——一面针对着世界,另一面针对着哲学本身。哲学这种二重性最后又表现为哲学的一种外部分裂和二重化,表现为两个对立的哲学派别,而两个对立的哲学派别在古希腊时期表现为德谟克利特哲学和伊壁鸠鲁哲学的对立。因此,揭示伊壁鸠鲁哲学本质的最好方法就是在德谟克利特哲学和伊壁鸠鲁哲学的比较中进行。所以,《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在表明了对待必然性和偶然性的不同态度之后,通过对实在的和抽象的可能性的阐释和对“人的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的论述,从而把伊壁鸠鲁自我意识的哲学本质呈现出来。

一 必然性与偶然性

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对于原子运动的不同理解 (即承不承认原子的偏斜运动),实际上反映了他们对待必然性与偶然性的不同态度。马克思认为,德谟克利特注重必然性,而伊壁鸠鲁注重偶然性,并且他们都以激烈的论战方式驳斥相反的观点。“我们看到,这两个人在每一步骤上都是互相对立的。一个是怀疑主义者,另一个是独断主义者;一个把感性世界看作主观假象,另一个把感性世界看作客观现象。把感性世界看作主观假象的人注重经验的自然科学和实证的知识,他表现了进行实验、到处寻求知识和外出远游进行观察的不安心情。另一个把现象世界看作实在东西的人,则轻视经验,在他身上体现了在自身中感到满足的思维的宁静和从内在原则中汲取自己知识的独立性。但是还有更深的矛盾。把感性自然看作主观假象的怀疑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从必然性的观点来考察自然,并力求解释和理解事物的实在的存在。相反,把现象看作实在东西的哲学家和独断主义者到处只看见偶然,而他的解释方法无宁说是倾向于否定自然的一切客观实在性。”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9页。

德谟克利特把必然性看作现实性的反思形式,把一切归为必然性,只承认必然性的真实存在。在他看来,偶然性是人们给自己虚构出的幻影,是他们自己束手无策的明证,只不过是人们捏造出来的“碰巧”的偶想,用以掩盖自己“粗率”的东西,因为偶然和强有力的思维是敌对的;必然性则是命运,是法律,是天意,是整个世界的真正创造者,物质的抗击、运动和撞击都是必然性的现实表现。于是,德谟克利特不满足于哲学而投入实证知识的怀抱,用经验的眼光观察世界,因而也就有了“发现一个新的因果联系比获得波斯国王的王位还要高兴”的感受,甚至,“据说德谟克利特自己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以使感性的目光不致蒙蔽他的理智的敏锐。”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4页。与此相反,伊壁鸠鲁指出,不包含任何根据,任何必然性,世界仅仅处于一种外表的、偶然的联系中,世界是偶然性的产物,或者说偶然性才是世界产生的原因。可见,伊壁鸠鲁重视偶然性,认为应该承认的是偶然,偶然是一种具有可能性价值的现实性,而必然性是一件坏事,在必然性中生活并不是必然。伊壁鸠鲁认为:被某些人当作万物主宰的必然,并不存在,无宁说有些事物是偶然的,另一些事物则取决于我们的任意性。必然性是不容劝说的,相反,偶然是不稳定的。所以,宁可听信关于神灵的神话,也比当物理学家所说的命运的奴隶要好些,因为神话还留下一点希望,即由于敬神将会得到神的保佑,而命运却是铁面无情的必然性。应该承认偶然,而不是像众人所认为的那样承认神。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5~26页。正因如此,马克思宣布:“当天体被说成是原子的偶然复合,天体中发生的过程被说成是这些原子的偶然运动时,斯多亚派的迷信和他们的整个观点就已经被驳倒了。”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60页。

我们发现,德谟克利特从原子的直线运动出发,片面强调必然性,把必然性绝对化,认为一切都是以必然性产生的,从而走向了机械决定论(宿命论);而伊壁鸠鲁在承认原子直线向下降落的同时,还强调原子偏斜运动这一偶然性,从而肯定了物质运动的多样性和辩证性,并以原子偏斜运动 (偶然性) 解释了整个世界的生成过程。何萍教授认为:“马克思对伊壁鸠鲁偶然性范畴的说明主要从两个层面展开:其一,区分偶然性的科学意义和哲学意义,强调对于本体论的研究而言,有价值的是哲学意义的偶然性,从而把哲学本体论的研究对象由自然界转向人的感性世界,即由客体转向主体;其二,考察观念的现象结构,消解近代哲学的实体概念,把主体规定为感性的历史活动,并把它作为感性生活世界现实内容和新的哲学本体论的基础。”参见何萍《马克思博士论文中的本体论问题》, 《学术月刊》2002年第9期,第31页。

二 实在的可能性与抽象的可能性

马克思揭示出德谟克利特与伊壁鸠鲁在对待必然性和偶然性上所表现出来的差异之后,又进一步指出这种差异的主要后果直接表现在具体物理现象的解释方式上——“实在的可能性”与“抽象的可能性”。

在德谟克利特那里,必然性表现为相对的必然性,而相对的必然性只能从实在的可能性中推演出来。也就是说,德谟克利特的必然性是通过存在着的一系列条件、原因、根据等等作为中介的。与德谟克利特相反,在伊壁鸠鲁眼里,偶然是一种具有可能性价值的现实性,“伊壁鸠鲁哲学的原则,就是证明世界和思想是某种可想象的,可能的东西;而这种论据和原则——它是这点得到证明的基础,而且这一切又归结于它——仍然是 [自为存在的可能性] 本身,这可能性在自然界的表现是原子,它在精神上的表现则为偶然和任意。……在伊壁鸠鲁那里,不仅状况和观念被归结为无所谓的东西,并且对它们的感知,对它们的思考,对于它们的存在是起源于某种坚硬的东西的论断,也只是某种可能的东西。”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第41~42页。

马克思认为,伊壁鸠鲁“掏空”了任何预设前提,不论是物质的还是观念的。所以,在伊壁鸠鲁那里,具体事物和观念的规定性只有在它们的相互活动中才能产生出来,在此之前只有可能性的存在。在强调“可能性的存在”之后,伊壁鸠鲁又把“可能性”区分为“实在的可能性”与“抽象的可能性”。所谓实在的可能性,就是相对必然性的展现,表示已经存在着充分根据和必要的条件。所谓抽象的可能性,就是“可能的东西也可能以别的方式出现;也可能出现可能的东西的对立面。”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62页。不仅如此,伊壁鸠鲁还进一步对两种可能性作了一个全面的比较:“抽象的可能性则正是实在的可能性的反面。实在的可能性就像知性那样被限制在严格的限度里;而抽象的可能性却像幻想那样是没有限制的。实在的可能性力求证明它的客体的必然性和现实性;而抽象的可能性涉及的不是被说明的客体,而是作出说明的主体。只要对象是可能的,是可以想象的就行了。抽象可能的东西,可以想象的东西,不会妨碍思维着的主体,也不会成为这个主体的界限,也不会成为障碍物。至于这种可能性是否会成为现实,那是无关紧要的,因为这里感兴趣的不是对象本身。”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7~28页。

由此看来,抽象的可能性由于具有偶然和任意的特性,就可以不受限制地想象和创造。因此,伊壁鸠鲁坚持可能的东西,“力求通过按照抽象的可能性所作的解释,来消灭那已经独立的自然的现实性”,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62页。甚至对那种从实在的可能性出发的、为理智所规定的、因而带有片面性的解释方法,也加以驳斥。“由于一切可能的东西都被看作是符合于抽象可能性性质的可能的东西,于是很显然,存在的偶然就仅仅转化为思维的偶然了。”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8页。这样一来,伊壁鸠鲁眼中,就只剩下一个被抽象的可能性彻底消解了客体的世界,一个掏空了任何预设前提而只留下任意和偶然、想象和创造的世界,一个“求得自我意识的心灵的宁静”的世界,一个自由的世界。

三 自我意识哲学

通过对德谟克利特原子论和伊壁鸠鲁原子论的比较,以及对必然性与偶然性、实在可能性与抽象可能性的分析,马克思得出结论:与德谟克利特——把原子仅仅理解为缺乏自身形式规定性和能动性的、纯粹的质料,并把原子运动变成了一种盲目必然性的自然哲学——不同,伊壁鸠鲁把原子理解为活的、能够意识到自身的元素,力求把原子的偏斜运动尽量表述为非感性的,即不在确定的地方,也不在确定的时间发生的规定,从而把原子视为具有能动性的个别自我意识的原型。

对于伊壁鸠鲁的自我意识,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进行了详细的论述:


在原子世界里,就像在现象世界里一样,形式同物质进行斗争;一个规定取消另一个规定,正是在这种矛盾中,抽象的、个别的自我意识感觉到它的本性对象化了。那在物质的形态下同抽象的物质作斗争的抽象形式,就是自我意识本身。但是现在,物质已经同形式和解并成为独立的东西,个别的自我意识便从它的蛹化中脱身而出,宣称它自己是真实的原则,并敌视那已经独立的自然。

另一方面,这一点可以这样来表达:由于物质把个别性、形式纳入它自身之中,像在天体中的情况那样,物质就不再是抽象的个别性了。它成为具体的个别性、普遍性了。因此,在天象中朝着抽象的、个别的自我意识闪闪发光的,就是它的具有了物质形式的否定,就是变成了存在和自然的普遍的东西。所以,自我意识把天象看作它的死敌。于是,自我意识就像伊壁鸠鲁所做的那样,将人们的一切恐惧和迷乱都归咎于天象。因为恐惧,抽象的个别的东西的消亡,正是普遍的东西。因此,在这里伊壁鸠鲁的真实原则,抽象的、个别的自我意识,已经不再隐蔽了。……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61~62页。


由此可见,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对世界的认识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前者强调以自然为中心,认为人只能从属于自然,受自然必然性规律的支配;而后者突出精神的能动作用,把原子视为个别的自我意识的自然形式,将原子当作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的象征。

正因如此,马克思认为,伊壁鸠鲁自我意识哲学的诞生不是希腊哲学的没落,而是希腊哲学的重大发展,它不仅标志着以自然为中心的希腊哲学的衰亡,而且也标志着以理性为中心的新哲学的伟大开端。作为第一个“自我意识的哲学家”,伊壁鸠鲁指出了人的自我意识具有“最高的神性”,“不应该有任何神同人的自我意识相并列。”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12页。这种哲学之所以重要是由于:它开启了以人的意识、思维和理性为中心的自我意识哲学,是对以自然为中心的希腊哲学的合乎逻辑的超越;它把人从对天上的和地上的神的恐惧和迷信中拯救出来,把人的力量还给了人;它是理解希腊哲学真正历史的“钥匙”,它的具有朴素性的结论“在表述时没有近代所固有的偏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第39页。。所以,马克思坚称:伊壁鸠鲁理应视为“最伟大的希腊启蒙思想家”, “他是无愧于卢克莱修的称颂的”。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