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博士论文》的哲学立场
毫无疑问,作为青年马克思哲学研究最初的理论成果,《博士论文》还处于黑格尔哲学和西方传统哲学的影响之下。此时的马克思还是站在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思辨立场上,把精神看成是世界的本质,没有超出“解释世界”的传统哲学思维框架。列宁在《卡尔·马克思》一文中对《博士论文》时期马克思哲学的性质曾有过简明的评价:“1841年大学毕业时提交了一篇论伊壁鸠鲁哲学的学位论文。马克思就其当时的观点来说,还是一个黑格尔唯心主义者。在柏林,他加入过 ‘左派黑格尔派’(布鲁诺·鲍威尔等人) 的圈子,这派人想从黑格尔哲学中作出无神论的和革命的结论。”
一 黑格尔辩证法的娴熟运用
从一开始,马克思就表现出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赞誉和推崇。在《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中,马克思指出:“辩证法是内在的纯朴之光,是爱的慧眼,是不因肉体的物质的分离而告破灭的内在灵魂,是精神的珍藏之所。……但辩证法又是急流,它冲毁各种事物及其界限,冲垮各种独立的形态,将万物淹没在唯一的永恒之海中。……因此,辩证法是死,但同时也是精神花园中欣欣向荣、百花盛开景象的体现者,是盛着一粒粒种子的酒杯中冒出的泡沫,而统一的精神火焰之花就是从这些种子中萌发出来的。”正是对黑格尔辩证法思想的高度赞誉和深刻领会,在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中,从“原子脱离直线而偏斜”的规定到关于原子“质”的问题,再到作为“始基”的原子和“元素”的原子的理解,我们都能见到这一方法的娴熟运用。
表现之一,“原子脱离直线而偏斜”的规定。由于赋予原子以偏斜运动,伊壁鸠鲁改变了原子世界的内部结构,完整表述了原子生命中的三个环节:直线运动 (肯定) -偏斜运动 (否定) -排斥运动 (否定之否定)。经过这样三个环节,原子按照它的概念实现了,感性的世界被创造出来。显然,对于原子运动,马克思是根据黑格尔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结构来理解的。
表现之二,对伊壁鸠鲁关于原子“质”的问题的解释。伊壁鸠鲁的原子概念中所包含的存在与本质、物质与形式之间的矛盾,表现在单个的原子本身内,因为单个的原子具有了“质”。“由于有了质,原子就同它的概念相背离,但同时又在它自己的结构中获得完成。于是,从具有质的原子的排斥及其与排斥相联系的聚集中,就产生出现象世界。在这种从本质世界到现象世界的过渡里,原子概念中的矛盾显然达到自己的最尖锐的实现。”马克思认为,伊壁鸠鲁把原子概念中本质与存在的矛盾客观化了,因而提供了原子论科学。
表现之三,对“始基”的原子和“元素”的原子的理解。在这里,马克思进一步揭示了伊壁鸠鲁原子的内在矛盾。“伊壁鸠鲁在矛盾极端尖锐的情况下把握矛盾并使之对象化,因而把成为现象基础的、作为 ‘元素’的原子同存在于虚空中的作为 ‘本原’的原子区别开来;而德谟克利特则仅仅将其中的一个环节对象化。也正是这个差别,在本质世界中,在原子和虚空的领域中使伊壁鸠鲁和德谟克利特分手了。”
此外,除上述提到的必然性与偶然性、“实在的可能性”与“抽象的可能性”外,马克思在关于善与恶、快乐与痛苦、生命与死亡等相关论述中,也同样展现了辩证法的魅力:“行为的目的就是脱离、离开痛苦和困惑,即获得心灵的宁静。所以,善就是逃避恶,而快乐就是脱离痛苦”,而死亡则是不朽的本原,它本身早已预含在生命里面,因而,哲学也是在死亡中孕育生命的,现实也是不断在死亡中产生新的现实。不仅如此,对于死亡形式本身,马克思还指出存在着“与太阳落山相似”的“英雄之死”和“因胀破了肚皮”的“青蛙之死”的不同。
可见,马克思认为德谟克利特哲学与伊壁鸠鲁哲学的差别表现了机械论和辩证法的对立,伊壁鸠鲁哲学不仅包含着古希腊哲学家思想中所固有的辩证因素,而且实质上已经提出了事物自我运动的辩证思想。而这一切,无疑,都源自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深刻的理解和自觉的运用。也正是对黑格尔哲学“合理内核”的批判吸收和自觉运用,马克思坚定了自己的革命性立场,从而为后来实现哲学史上的革命性变革奠定了基础。
二 自我意识的能动原则
青年马克思如此充分地发挥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其目的是要阐发和宣扬自我意识的能动原则,从而为自由争取地盘。所以,历来被视为德谟克利特原子理论最荒谬的篡改——原子偏斜运动,却在马克思那里得到了最大的肯定和最高的评价。
在马克思看来,如果只存在直线运动,那原子就只有空间的规定而缺乏自我运动的原则。而原子偏离直线运动 (这一运动被设定为自我规定)的提出,实际上赋予了原子 (自我意识) 以能动的原则,为原子的行动自由提供了可能,这无疑会打破机械的决定和盲目的必然。因为,偏斜就是“反抗”,就是“顽强”,就是“原子胸中能够进行斗争”的东西,原子在自己的运动中能够偏离直线,这就是自由。一句话,“偏离直线就是自由意志”。因此,马克思支持卢克莱修关于偏斜运动打破了“命运的束缚”的论断,并认为只有偏斜运动才显现了原子的真实的灵魂:自我意识的绝对性和自由。可以说,在直线运动中设定偏离直线,在必然性中关注偶然性,在可能性中又分离出实在的可能性和抽象的可能性,马克思自我意识的能动原则得到了重要的发挥。也正是在自我意识的能动原则的支配下,马克思找到了自由无神论的哲学渊源:“在抽象的个别性以其最高的自由和独立性,以其总体性表现出来的地方,那里被摆脱了的定在,就合乎逻辑地是全部的定在,因此众神也避开世界,对世界漠不关心,并且居住在世界之外。”马克思正是借重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所表达的个别自我意识的自由,来打破“命运的束缚”,冲出预成论的樊篱。
虽然崇尚自我意识的绝对性和自由,并充分揭示了自我意识的能动原则,但马克思不满于伊壁鸠鲁抽象的个别自我意识。他认为,虽然原子的偏斜表达了原子的真实的灵魂,但是由于它本身代表的仅仅是抽象的个别的自我意识的规定,不能直接地实现它所包含的东西,“抽象的个别性是脱离定在的自由,而不是在定在中的自由。它不能在定在之光中发亮。”于是,马克思从感性的立场坚持了自我意识的绝对性和自由。正因如此,他坚决反对伊壁鸠鲁对自由所作的消极的理解,反对把自由看作逃避现实、返归内心的精神自由和心灵的宁静。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自由不是孤立地存在于个人的内心,而是存在于人同周围环境发生关系的实践活动之中。所以,“只要还有一滴血在自己那颗要征服世界的、绝对自由的心脏里跳动着”,马克思就永远不会满足孤立主体的内心自由。
此时,尽管还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但马克思已经意识到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发挥有赖于实践活动,唯有主体对客体作出正确认识和能动改造,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由此可见,借助伊壁鸠鲁,马克思对于自我意识能动性原则的强调,体现了其哲学革命性、实践性的特征。
三 哲学与现实世界
马克思高度评价了伊壁鸠鲁对自由的弘扬,但同时也批评了伊壁鸠鲁把自我意识的自由遁迹内心的消极性。在他看来,伊壁鸠鲁认为人只有脱离世界才能实现自由的想法使人陷入孤立的境地,而不能与外部环境发生作用,也就无法对现实产生变革性的影响,哲学要实现自身就必须能动地投入到改造现实世界的活动中去。因而,自我意识不能单纯地停留在自我之中,它必须作为“在自身中变得自由的理论精神成为实践力量,作为意志走出阿门塞斯冥国,面向那存在于理论精神之外的尘世的现实”。哲学应当成为意志、成为实践的力量去积极地干预生活和现实,它只有同周围世界相互作用,才能使现实世界变成一个合理的世界。
马克思认为,与以往哲学是为了认识和注视外部世界而产生和发展不同,现在哲学已经作为一个登上了舞台的“人物”决心创造世界。换句话说,“哲学把握了整个世界以后就起来反对现象世界”,而且当哲学从自由的理论精神转变为实践力量的时候,也就开始了由自身向现实的转变。所以,马克思指出,“当哲学作为意志面向现象世界的时候,体系便被降低为一个抽象的总体,就是说,它成为世界的一个方面,世界的另一个方面与它相对立。体系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反思的关系。体系为实现自己的欲望所鼓舞,就同他物发生紧张的关系。它的内在的自我满足和完整性被打破了。本来是内在之光的东西,变成转向外部的吞噬一切的火焰。于是,得出这样的结论:世界的哲学化同时也就是哲学的世界化,哲学的实现同时也就是它的丧失,哲学在外部所反对的东西就是它自己内在的缺点,正是在斗争中它本身陷入了它所反对的缺陷之中,而且只有当它陷入这些缺陷之中时,它才能消除这些缺陷。与它对立的东西、它所反对的东西,总是跟它相同的东西,只不过具有相反的因素罢了。”
虽然马克思采用了黑格尔式的表达和传统哲学的思辨,但他还是系统阐述了哲学意识同经验世界相互作用的结果——“世界的哲学化同时也就是哲学的世界化”。一方面,哲学的实现,即运用哲学的原则使世界得到改造,从而推进了世界历史的进程;另一方面,哲学的丧失,即哲学在征服、改造现实世界的同时扬弃自己,从而深化和发展自己。显然,马克思对哲学与现实的关系问题给予了足够的关注——哲学不仅仅是认识世界的工具,而且也应该成为改造世界的工具。
总之,《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在矛盾极端尖锐的情况下把握了矛盾并使之客观化,从而“根据黑格尔辩证法的结构来理解”伊壁鸠鲁的自我意识哲学。但是马克思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粹的黑格尔主义者,他的哲学既不同于把人的思维过程变成现实事物创造主的黑格尔哲学,也不同于把自我意识实体化、绝对化的青年黑格尔派。尽管青年马克思明确声称自己立足于自我意识哲学,但他同时也始终保持着对绝对化自我意识哲学的批判——“应该把那种象田鼠一样不声不响地前进的真正的哲学认识同那种滔滔不绝的、公开的、具有多种形式的现象学的主体意识区别开来。”在马克思看来,哲学必须积极地干预生活,才能使意志的力量走出“阿门塞斯冥国”,才能反对世俗现实的不合理。因此,马克思特别关注哲学与世界的关系,把人的自我意识看作世界发展的决定力量,强调哲学在改造现实世界中的作用。这一切无疑体现了青年马克思致力于改造旧世界、建设新世界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