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东汉的士风
东汉士风向称醇美,原因何在?有无缺点?对当代政治有何影响?近人论之颇详,莫衷一是。东汉一代,读书之士人大多崇尚节义,砥砺名实,风俗之美为世所罕有,其节操德行也,驰誉一时,现试详细论述之。
东汉士风形成的分析
汉代外戚之祸很是厉害,西汉即亡于外戚之手;至东汉,外戚之祸更甚。因此,诛外戚的事件屡有发生。而东汉诛外戚的事件,都有宦官与关。事成之后,被外戚把持的政权,便往往转移至宦官之手。宦官因为有功,遂渐渐专权。宦官既已专权,自然就有人望风迎附,于是州郡之察孝廉、举茂才,及征辟贤良,皆承顺风旨,以贵阿附。但也有一班儒生却因此仇恨宦官,乘着时势,推波助澜,批评政治,攻击奸人。其在朝廷或地方做官时,遇有机会,便不惜以严厉的手段惩治贪污的宦官亲戚,与恶势力争斗。有时便不免要与外戚大臣相结纳,以期去恶务尽,博得一个痛快。宦官因此格外痛恨这一班人,得有机会便欲构成罪案,杀害一般儒生。谁知儒生愈杀害,反对来得愈激烈,愈能博得社会的同情,这就是东汉士气振作的起因。
东汉太学以“天下楷模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为口号,而李等都是当时的大官。这班太学生,不以同学青年为楷模,而以在政府的达官为榜样,严格来说虽含有攀缘权势的成分,然而他们所谈论的只是品贩人物,臧否相尚,主持正义,非议朝政,使中外承风,公卿畏其贬议。在这种力量之下,自应能使权奸畏惧,宵小敛迹,收有肃清政治的相当效果。无奈当时黑暗势力太大,他们又不肯妥协,有时必须直接冲突,太学生们也顿愿供奔走,冒难险,甚至牺牲性命,所以有两次“党锢之祸”的发生。此皆由于正直者与太学生之团结,故能慷慨承受,无所尤怨,乃有此种蹈仁取义、舍命不渝的行动。
同时这班人利用清议之风,激扬名声,砥砺气节,社会上遂隐然有是非善恶的标准。贤者有所趋赴,不肖者知所企及,故人皆以与李、陈齐名为荣,未得列名党籍为憾。此即可见正直者所努力的效果。这派人对于社会的要求,无非在使社会上善恶分明,是非有明确的标准而已。他们是利用清议之力促其实现的。但清议之所以可利用,及声名之所以易于激扬,与东汉光武之奖励名节实大有关系。光武统一天下之后,鉴于人情之伪薄,曾极力尊崇节义,敦厉名实,举用经明行修之人,推重岩穴幽隐之士,故在当时,风俗为之一变。虽其后日久废弛,朝政昏浊,恶人甚多,然名节观念究竟尚存在部分人心中,而能发生伟大之影响。
春秋战国之际,游侠盛行,秦始皇虽杀豪俊,以弱天下之民,然楚汉间遗风未泯。代相陈豨,从车千乘;吴濞淮南,宾客以千数。魏其、武安之徒,皆竞逐于京师,布交游于天下,同时布衣之侠,则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济南氏、陈周庸、郭解等。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报仇谢恩,千里诵义。贵族贤豪,争相交识。然此为集权政治所不许,故景帝大诛游侠。武帝时法网逾密,徙豪杰于茂陵,利用儒家尊君之说严加取缔。但任侠之事,并非即已断绝。东汉之末,主荒政谬,阉宦任权,社会颠仆,游侠之风复盛。故士大夫愤世俗,包取仁义,团结标榜,以与恶劣政治相抗,而成此轰轰烈烈之士气。
汉武帝表彰六经、设五经博士、创立太学及博士弟子员,儒学因之大盛。及至东汉,学校之盛,过于前代;而征辟、察举选士的制度,都以明经修行、廉直孝悌为依归,遂使礼让之风大行,节烈之事迭见,流风所被,浸成风俗。光武帝即位,于提倡儒学之中,竭力奖励学者的气节,如访求不肯为王莽所用的卓茂,拜为太傅;征召严光、周党等,加以优礼。而继起诸帝都能秉承光武的精神,推行政教,于是一时士风大变,一反王莽时代谄媚阿谀的作风。士大夫以不慕荣利、不畏权势为清高的风气于是形成。
东汉士风的特质
东汉时代,由于士风的激励,在社会上常可看到的情形如下:
一,久丧。父死服丧三年,亦有加倍服丧,甚至有行服二十年者。
二,推财。如兄弟分家析产,推多取少。
三,避聘。避官府征辟,不就高位。
四,报仇。家有仇怨,不惜奋图以报。
五,报恩。故吏对举主,门生对业师,如有急难,挺身救护,以报知遇。
六,清节。一介不取,推财与人。
大体而论,东汉士风亦自有其缺点。道德自为人生不可缺少之要素,然亦只是人生中一端,过分看重,不免流弊。譬如健康,亦人生一要端,若其人唯一看重健康,即不免种种流弊也。过分看重道德之弊,又可分两端言之。一则道德乃人人普遍所应有,并非可以争高斗胜。若专以道德来分别人之高下,便会造成社会上种种非常不近人情的行为,而其弊且导人入于虚伪。二则道德乃事事各具的一种可循之轨辙,若做事太看重道德,便流于重形式虚名而忽略了内容与实际。
东汉士人的道德观念似嫌偏狭,似乎只注重个人家庭和朋友,而忽略了社会和国家。“孝”与“廉”为东汉士人道德之大标准,然此二者全属个人和家庭的,非国家和社会的。不孝不忠,固然不够做人和从政的标准,然只是孝士,亦不够做人和从政的条件。
对当代及后世的影响
由于东汉士人对道德的观念只看重个人和家庭,而忽略了社会与国家,结果,士人们所争的是个人的名气,所重的是虚伪的形式,对国家实务毫不关心,对社会福祉自难顾及。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也可以说是这种风气发展至巅峰的自然结果。
从另一方面看,光武帝之提倡气节、奖励名教,原为使人民明礼知耻,效忠一姓。这虽是一种自私的心理,但风气所播,后代志士仁人那种坚强不屈的精神、慷慨就义的气节因此而形成了。所以,东汉士风的转变,对中华民族精神的养成也有很大的影响。
因东汉士人只看重形式的道德,不看重事实的效果,所以名士势力虽日大,而终于不能铲除宦官的恶势力。
因东汉人只看重私人和家庭的道德,故王室倾覆后,再不能重建一共戴的中央,而走入魏晋以下之衰运。
然东汉士人还有一种共遵的道德,有一种足令后世敬仰的精神,所以王室虽倾,天下虽乱,他们到底做了中流砥柱,个别保存了他们门第的势力和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