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人类学家的田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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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多”的女人:女性人类学者在田野

沈海梅(云南民族大学 云南省民族研究所)

“老希,迎的迎的!”每次回到我的人类学田野点西双版纳勐腊县的曼底寨,当地傣族村民总是用傣语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向我表达“老师,欢迎欢迎”之意。傣语语法中的动词前置,用汉语来表达他们的邀请,就成了“来玩我家”。云南大学做西双版纳傣族研究的邓永进老帅哥还爆出许多段子:“老希,来玩我家,我不在么来玩我姑娘”,引得听者一顿爆笑。而在云南这类不同文化间交流语言转换中闹出的笑话比比皆是,几乎每个民族都有。语言表达的差异,总是人类学者感受文化震撼的方式。

自从2001年底在西双版纳的朋友余少剑用吉普车将我拉进曼底,到2006年再回访,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回到寨子了。第一次进入寨子,村民家家户户买了电视机,但村中还未开通电视频道,对于村民来说,电视机的功能就是看连续剧。我手中的摄像机让我很快融入曼底村民的生活,白天我用摄像机拍摄他们劳作的各种场景:编制竹器具、准备仪式所需物品、挖地、修路、撑竹筏过江、找野菜、缝衣服等,晚上我就成了义务纪录片放映员,轮流到不同家户去放给他们看。村民碰到我总是问:“老希,今晚放哪家?”晚上,几乎全村的人会聚集到一户人家,观看我拍的关于他们的影像。显然,看到自己在电视上让村民觉着新奇与兴奋,这些日常劳作的镜头让村民们非常开心。他们真幸运,在电视频道开通前,就先在电视上看到了他们自己。摄像机让村民们接纳了我这个外来者,也让我克服了作为女性的拘束,我很快就可以在寨里的任何家户出入,与村民们自然地聊天,向他们提出我想问的问题,无论男女老幼。

当然,在我对这个村落得出越来越多的判断时,村里的人们也在对我做出判断:这个女人一点儿都不像寨子里的女人。这是村里的男人们很快得出的结论。她怎么老是有那么多的话在说,有那么多的问题在寨子里问来问去。至少,在公共场合,傣族妇女较少在男人面前讲话。一开始,村落里的人自然就只把我当成一个女人,像要求他们的女人那样来“要求”我。像许多社会那样,在曼底,许多宗教祭祀等场合,女人都得回避。而我作为一个女性人类学者,尽管轻易就能与村落里的妇女们打成一片,获得关于她们的信息,这是许多男性人类学者难以企及的。但每一次参与观察宗教仪式,我的性别身份对他们的文化准则都是一次挑战,我是一名研究者,这个时刻我只能“冒犯”一下他们的文化,尽量忽略我的性别身份,告诫自己我不是村民,应该与村民保持一定的距离。慢慢地,他们似乎已经习惯做仪式时有我在场。当然,有的时候还是很尴尬,曾经一次在云南藏区的田野中,在与村落的社区关系还尚未建立起来的情况下,就突遇一个集体仪式,现场,一位藏族年轻人就试图将我驱逐。

这样的经历,恐怕是男性人类学者不会体验到的。当然男性人类学者也会有他们难以触及的“文化禁区”,或许每位人类学者,无论是女性或男性,都得反思自己的性别身份在田野研究中所面临的局限。

第三次回到曼底,又见到了寨中南传佛教缅寺里的大佛爷都罕炳,这位喜欢驾驶着摩托车在乡村土路上狂飙的年轻的佛爷,最近已学会了用手机在各种节日用汉语发问候短信。如约到缅寺拜访他,聊天中他一高兴就说:“老希,寨子里的人叫你Mie yin suo bu lai”,我问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嘴巴多的女人”。原来村里人觉得我在村寨中问这问那,不断在问,就给我取了这个绰号。

土著们给人类学者取个善意的绰号,包含着村民们对我的接纳。女性人类学者被村民描述为一个“嘴巴多”的女人,真是道出了人类学者的田野工作特点,以及女性人类学者与村落中的妇女最不一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