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惊奇故事见闻录
我所听到过的身边最惊险的田野经历，是我的一位台湾师姐在做田野的时候被当地部落酋长看上了，想让她做自己的儿媳妇，看她有推脱之意，便欲将她变相软禁起来。幸亏她警觉到了，在朋友帮助下得以安全逃走。我不知道这个故事辗转了几代传到我这里以后，还有多少非杜撰的成分。反正下田野的人宁可信其有。幸好那是在中国台湾，不是在大陆，呵呵。
只要不是暗黑系的题目，比如性工作者、毒贩子、囚犯、维权、维稳、房地产等，或者特别艰苦的自然环境，一般的田野其实平淡无味的时候多。有位师兄说过，村子里常见的只有狗和人类学家。尤其是当你不断要去同一个地方做田野。
经过仔细回忆，我才发现，即使貌似平淡的生活也经常暗潮汹涌，时不时地可能碰到让你惊奇或惊险的事情，只不过事后对田野的兴奋让你选择性地忽略了它。
头一件事情，是“酒”。几年前去金秀大瑶山调查，人生地不熟，需要从上而下沟通好县委、镇委和村委，才能顺利进到村子里。没想到当地人那么热情，非请我吃饭喝酒，用那种铝制的小水壶，给每人一壶土制烧酒，管够。在极力推脱之下我勉强喝了一些过关。第二天拿到介绍信赶到镇里，又是一顿酒。然后被车送到村子里，还是酒。最后是妇女主任把我背到她家——她就是我调查期间的房东。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接到好些莫名其妙的电话和短信，什么“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在你身边”啥的，一问才知道，原来昨晚喝懵了，跟全世界发了一遍信息：“我喝醉了！”巨囧。赶紧解释，昨晚手机借给阿婆玩，她说给邻村的姐妹们发消息，我忙着做访谈没注意，肯定是阿婆不懂拼音误操作的嘛！
第二件事情，是“行”。基本上两次田野就要报销我一双鞋，谁叫我不会骑摩托车呢。比方说，一个常住人口3万人、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95人的小镇，南北长32公里，东西长14公里，以我的速度5公里/小时，绕城一圈要多久？根据求椭圆周长公式，计算结果大约为80公里，也就是16个小时，大概两个白天。但是，事实上你要进村子，东看西看，东问西问，还要休息吃饭，恢复体力，这么小的镇子，光凭走路就能累死你，还怎么做调查，怎么跟社会学竞争？最理想的方法，就是你的报导人会骑车带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当然，有时候还是有些小意外。我有几次在版纳调查的时候，报导人把自己喝倒了之后完全忘了还有我，我只得另找人带我回去，或者干脆自己走下黑魆魆的山路，一边走一边心里把佛祖、菩萨等各路神仙的名字都念一遍。
第三件事情，是“回来”。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田野之后，离开的时候你会非常舍不得，但是相信我，下次再回来的时候都需要鼓足勇气，做好些心理建设或者心理麻痹。关系越熟，越暴露我们的短处。我们从当地人那里取走了他们文化的秘密，但是他们逐渐发现我们无法回馈任何实质性的东西。那位倒霉的前辈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就是对此没有自觉，反而辱骂伊隆戈人，所以被这个著名的猎头民族给猎了。
这种内疚感总会出来折磨你。也许是如此，让人类学家觉得世界赋予他这么多，而他回馈的如此贫乏，因此没法儿理直气壮地宣布：我是来帮助你们的。他的天真成为他的伦理，成为丛林世界和文明世界中如此脆弱又坚强的边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