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人类学家的田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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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难忘的点点事

陈刚(云南财经大学)

从事人类学研究工作已有20多年,往事如烟,留在记忆中的有许多是让我难忘的事。我1990年赴美国,到爱荷华州立大学师从黄树民教授学习人类学。当时爱荷华州立大学人类学系只有硕士项目,严格要求硕士研究生必修人类学四个传统分支学科(文化人类学、考古学、体质人类学和语言人类学)的核心课程。本科专业不是人类学的学生,第一年必须补人类学四个分支学科的基础课。我本科专业是英语,1983年毕业后在西安交通大学教了7年英语,自认为英语水平能对付学习要求,没想到上课第一学期就遭遇滑铁卢,差点被取消奖学金。按补课要求,我选择与本科生同上“体质人类学导论”课,授课老师是犹太人,其口音之重,让我怀疑他说的是否是英语,加上体质人类学课本中非常多的生僻的单词,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课上讲什么,只好课下拼命读书自学。我还记得系里有一间体质人类学实验室,设在大楼的地下室,有许多人体骨头标本或模型。白天地下室都显得阴森森的,晚上更加恐怖。而我到美国后第一学期的许多晚上都是在此度过的:对照课本,摸着人体骨头,努力想记住那些来源于拉丁语的单词,熬到半夜。在回宿舍的路上,要穿过一片小树林,林中常停满了巨大的乌鸦,对我打扰它们的睡眠,集体发出怒吼,有的甚至拉屎抗议。学业上的不顺、内心的孤独,使我总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学人类学?自讨苦吃。好在,学期结束时,那位犹太裔老师被我认真学习的态度打动,给我C-的成绩,使我勉强保住奖学金(学校当时规定获奖学金的研究生,每门成绩不能低于C),这也让我有信心继续学人类学。

从1990年我开始学习人类学起,迄今做了多少次田野调查,我已记不清,让我最难忘的是我为博士论文所做的田野调查,其时间之长,遇事之多,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都是我做过的其他田野调查无法可比的。本次田野调查的时间是1997年6月至1998年5月,地点是重庆长寿县(注:现为“长寿区”)谢家湾。我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中国农村丧葬礼仪,并通过其在过去30年来的变迁来探讨中国农村社会和文化的变化。1997年夏天,重庆出现了罕见的热,连续40余天没有下雨,气温非常高。村民们只能早晚下地干活,白天待在家里,这给了我许多同他们聊天、增强相互了解、建立良好关系的时间。但当我跟随报导人走路到其他村子为死人做法事时,就非常受罪,全身衣服,包括内衣裤,都被汗水湿透。赶到死人家后,我的主要报导人,当时60多岁,同5~6位合作伙伴,立即开始制作丧葬仪式用的各种道具。晚饭后,仪式开始,持续了一晚上。天明时,送死者上山,也就是到坟地入土安葬,最后仪式结束。我观察到我的报导人几乎一晚没睡,晚饭和半夜夜宵时,喝了很多酒,我认为他已经喝醉了,但到他做仪式颂扬死人一生辛苦养育后人时,他却声泪俱下,非常投入、感人。事后,我到他家访谈时,他告诉我酒能使他进入角色,做好自己的工作。我也曾效仿他,在丧葬仪式上,同他一起喝酒,结果是喝醉睡着了,没法进入他的境界。我的报导人给我上了一课,使我认识到仪式的外部表现形式能描述记载,但仪式表演者的内心情感却很难掌握。1998年5月,田野调查结束,我带着收集到的丰富资料和一身虱子,回到美国,开始撰写博士论文。